顾潆此刻心中被一种难言的紧张给占据了,她居然这么快就要见到自己的家人了吗?可是她连她们长什么样都不清楚。虽然心中忐忑,但是她还是往这城中西南脚赶去。
她初来城中的那处已经是烟火最为繁盛的地方了,越往里走,院落巷子就越多,也更加寂静。巷子越来越长,也越加窄了,在她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迷失在这巷中,忽然,她耳边传来了一声叫唤:“你小心些,别将灯笼挂歪了。”
只是一句日常的话,语调并没有什么轻重缓急、跌宕起伏。却像是一支射出的弓箭,直直地插入人的耳膜中,令人心中一震。顾潆的心此刻砰砰地跳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声音莫名地让她觉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她转过身,沿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快步走去。
只见一座干净肃穆的宅邸,并不算大,却也有几分气派,门口,一位女子正提着一桶浆糊,右手举着一把刷子,一边干净利索地将浆糊刷在柱子上,一边指挥旁边的男人用叉子将灯笼悬挂在门梁上。
顾潆盯着她们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她们此时正忙着贴对联、挂灯笼,打扫门梁,干得尤为专注。
她几乎都没怎么看见她们的正脸。只是从背影和偶尔在她面前晃过的侧脸,大致得出对她们的初始印象,她娘身形挺拔,较有力气,干事利索且有主见,而她爹则显得有些秀气,多在旁应声附和。
看到自己的身体半藏在墙根后的偷偷摸摸的行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身处于幻境之中,没人能看见她,于是大着胆子从墙后走出,来到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的身边,越走近,她越是有些难以自处,女人逐渐在她面前变得清晰,连她蓝色袄子上的云祥的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她青丝里的几根白发、手指侧边的凸起和纹路,走到她身边,顾潆才发现她娘比她高两个头,且身体比她结实多了。而在她看来略显斯文秀气的爹,近看也稍显魁梧。
顾潆伸出手,慢慢摸上她的肩头,手下传来灼热的、肌肉跃动的触感,仿佛这是真实世界一般。忽地一下,面前的女人忽然转过头来盯着她,顾潆惊得抽回了手,接连后退了几步。
眼前的这张脸像是被雨露风霜打磨后的石英,粗粝而又富有光泽,乌木似的眼珠子,此刻的眼神犹如一把向她刺来的剑,将她直直地钉在原地,一下也不敢动弹。顾潆此刻心里仿佛变成一团乱麻,瞬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身旁的男人凑近,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可能又出现了幻觉吧。”女人微微垂眸,陷入了一瞬的忧郁,接着便重新抬起头来,恢复如常,手轻轻拍在男人落在她肩膀的手上。
“日子说不定就快了呢,那位仙人也给予过我们承诺,若是有机会,定会让我们再见到潆儿。”男人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上,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
这话让顾潆心中一颤,她们说的ying儿是她吗?那仙人指的是师傅?
“我只希望潆儿能够平平安安的,她身负天命,经历本就比常人更加艰险复杂,只愿以后少苦楚磨难,多欢乐顺遂,我们只是普通人,给不了她什么庇护,望她那师傅能护得住她。”话语间,她的整张脸都变得柔和了起来,珍珠般的瞳孔里多了几分哀戚,像被泉水浸润了似的。
顾潆听着她的话,只觉得酸涩难忍,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她走上前去,抱住了眼前的女人,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呜咽道:“娘,我回来看你了,我现在很安全,师傅把我保护得很好,你们放心,我过得很开心。”
二人在平复心情后,便将东西收拾一番,进家门去了。顾潆便挂着眼泪亦步亦趋跟在她们身后。也算是逐渐摸清了这房子的构造,这房子是十分普通的三间一进的民宅,东厢西厢加上一个大厅、东西各二间房,只是室内打扫得井井有条,又多植物,叫人看着便神清气爽。
在她们身后跟了一会后她便开始在这房子里四处闲逛,房子不大,很快便逛完了,只是那房间她还没进去看看。只是她并不能触碰到这房门,也并不能穿墙走壁,因此别人不打开,她也进不去。于是又重新回到了爹娘身边。
在这些天的观察中,她总算是发现了,她的爹娘是不会法术的普通人,所以日常总是有许多在她看来不方便的地方的,比如要靠蜡烛照明,而这东西又是消耗品,不能长久使用,于是天一黑便早早进房间休息了;她们日常不修炼,却有各种各样的活要干,娘亲做木工、锻铁,父亲做糕点、给人抄书,时不时还要做些别的小工,比如给人修房子啦、运东西啦,常常要花去一大天的时间,只换来一些铜板,而这些铜板又要换成在她看来只会化作人体杂质被排出的食物;以及她们的身体,会因为长久地做一件事而疲劳受损,一个磕碰或者是物体的撞击便会给身体造成大的损伤。
顾潆看着她们的辛苦劳累,心疼得坐立难安,她修习了这么多法术,却无法真正帮助自己的亲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劳累,一时间愧疚难忍,于是一心琢磨该如何走出这个幻境,若真像师傅说的,她在这里面待的几天,外界也许几年就过去了,那只怕她再也没办法与家人相见了。
不在幻境边缘,她催动手上的镯子并没有什么效果,于是她来到了这清州城的出口,这个幻境覆盖的范围应该就是这清州城了。在进入新的入口后,顾潆发现自己来到一处悬空的岛屿上,这岛屿离天空极近,夜幕下,一个巨大的月亮悬挂在空中,还冒着丝丝寒气,这岛中间环抱着一片巨大的深蓝的湖泊,一半都是白色的月亮的倒影。这地方极幽极静,仿佛独立于这世间之外。
只是如今她都已经无心观赏了,她要试试将这七十二重境都通过了,看能不能找到出口。
之后她便像个不知疲倦的跑图工具,一味埋头过幻境,这幻境确实是五彩斑斓,江海山川,殿堂庙宇,天上人间......端的是一副绚丽多彩的世间景象,若是无事,她绝对会在这些地方驻足,流连忘返,只是她现在心火焦灼,离开之心更重。这幻境再如何美丽,也抵不过现实与亲人的相见陪伴。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跑了多少个幻境,只觉得这一个个幻境好像是这么地没有穷尽,甚至都逐渐有些恍惚,自己是否到底真的是身处幻境,还是这便是现实。不停地进入一个个入口,已经使得她有些麻木了,倦怠之心又卷土重来。
这个方法大概率是行不通了,她只能在镯子上下手,观察这镯子的构造。这镯子能和这幻境产生反应,且能作为链接器,到底是什么缘故,她对法器的了解确实不深,大多数法器都是天地诞生的,人只能顺应它而不能改变它,这法器师傅说是她炼制的,那就不是浑然天成、毫无破绽,应当是能够找到缺陷的,只是这镯子她并无发现特别之处,既不构造精巧、有众多机关,也无哪处灵力汇集,叫她无从下手。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这镯子看来并不是幻境的关键,关键应当在那面镜子上,若是凭借手上的镯子便可自由进出幻境,师傅怎么会同意?她原本的目的就是叫自己在这幻境中蛰伏,打时间战躲过外面的灾祸,自然不会让自己那么容易出去。
想到此处,顾潆气得双手抱胸、蹲在了地上。现在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还是回清州城去吧。
于是又是一番反复折腾,终于回到了清州。
只是这次回清州,景象却与之前不大一样了,往日里街边的的摊子,如今都不见了踪影,她继续往西南的家里走,一路上便发现了这些巷子里的民居,被划分在了一个个统一的空间中,还立起了高墙,看得她百思不得其解。
当她越过高墙,循着家中的位置找去,却发现家中已大不一样,门口加装了几个石狮子,门匾更是高大气派,家里头的装潢也大变样了,不仅添置了很多新家具,摆设也更加精巧雅致,甚至原先一进的院子后面又添上了一进。
花了几天功夫她才弄清楚这变化的由来。原先由于战乱,人口大大减少,许多人逃难来到这清州城,娘亲和爹爹便是逃难到这最早的一批,这清州城原本无人看管,随着人口逐渐多了起来,城内更加繁盛,便由都城派了新的官员前来,前些个月都城的一位郡守便带着兵马前来上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上任便对这清州城做了新的规划,各个区域整齐划分,统一管制,禁街食,抑工商,不仅街边摆摊的商贩没有了,集市也是由官府统一管理。这一番操作自然是惹来许多不满,但是大家也难以抗衡,只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至于娘亲,她之前出城去不仅无意中发现了铁矿,还被人发现有一身锻铁练兵器的好本领,于是便被官府以招纳人才的名号安排进了军营任职,而爹也因为读书识字而顺带着进官府做了个小官,家中的境遇瞬间好了不少。看到这些,顾潆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顾潆便时常跟着娘亲去军营,军营驻扎在潆水旁,真正见到自己名字中的潆水,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情,初见时这江给她的感受只有“庞大”二字,两岸相隔数里,对岸的群山都显得不那么真切了,在她眼前,画面的四分之三都被蓝绿水体占据了,江河奔腾蜿蜒,流过山川、平原,远远还可以望见与清州城相连。
军营并不好玩,娘亲也并没有如她所想的轻松多少。以往给人做活,现在也是给人做活,工作还更加繁重了,每次见到她被炉火烤得发红的脸,汗水像雨点一般落下,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帮上忙,况且这军营似乎并不像外面那般单纯,既有同行人语焉不详的贬损和排挤,又有仿佛听不懂人话的所谓管事的人。
然而娘亲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她不但在锻造技术上越发炉火纯青,在各种人事上也是沉稳冷静,多次躲过灾祸。被人排挤嫉妒尚且是小事,好几次刀子都驾到脖子上了向她索要铸剑秘方,虽然她早有防备,最终都有惊无险,但是这事在上报后却不了了之了,于是娘亲最后还是作出了让步,表明自己愿意将这配方分享,只是这些人须得拜自己为师,组成一支队伍,这样既能将技艺传承下去,还能携手创新。
还有次尤为惊险,先是送去要塞的兵器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轻易就断成了几截,又有人举报她和哪里的什么王勾结,幸亏她在自己铸的兵器中设置了一些巧思,能够通过一种药水将兵器显现出幽蓝色的光泽,这才得以为自己洗脱罪名。
这世间的复杂可怕着实看得她心惊胆战的,原来人一旦有所成就,便免不了招来嫉妒算计,而若是兼具能力与成就,那就要与更多人博弈周旋,一些看似好意的拉拢最后也会毫不犹豫地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你。
她不喜欢这样,她虽然不是什么能人,但确实一身灵气,与才华学识不同,容易被物化与工具化,所受到别人的争夺与恶意也会更加明显,于是每每看到这些都会使她心累疲倦。
她喜欢来这潆水,若是有什么可以长久地使她看下去,那便是这天地间的景色了,傍晚的阳光散落江面,像一匹发光的缎子,细碎的金银在江面跃动。江水早晨寒凉刺骨,正午便蒸腾着一股股热浪扑来。
她有时候无聊地坐在江边的大石头上,江浪拍打在石头上变成无数的泡沫,她能感受到江水流经身体所带来的畅快的感觉。她也喜欢看人在江上泛舟,捉鱼,若是能将生命都用在这亘古不变的江上,既能有所收获,也能这么一直舒适自在徜徉在天地间。
若她以后出去了,一定只找个地方隐居,绝对不要踏足这尘世中。这些使绊子下死手的人也不能忘记,他们最好祈祷他们的家族在她出去前便自然消亡了,若还鼎盛,她定不会就这样放过,要给娘亲好好出口气。
只是娘亲也并没有在这军营中待多久,期间她以病痛为由请辞了,这确实不假,她虽然身体健壮,但铸造兵器确实是一个体力活,常年抡锤子打铁身体已经留下了不少暗伤,每当这时顾潆就会想用自己的灵力去为她诊治,这对她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却能困扰一个人这么久,在她陪伴娘亲这么久的日子的里,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里都能看到她是如何受到病痛的侵扰折磨的,人的身体实在是脆弱。不过娘亲后期确实能通过一些渠道弄来叫什么灵液的,定期服下,倒也起到了不少效果。
顾潆若有所思,她以后出去,一定要将自己这身灵气用到位了,为其它人减轻病痛,不叫世人再受这些折磨了。
娘亲确实在家休息了好一阵,但是却没闲着,她如今像是被岁月打磨得越发沉稳坚毅了,举手投足也褪去了以往的犹豫,变得更加果敢。
她在打造兵器。
她这次打造比顾潆以往任何看到的都要细致和认真,锤子落下犹如密集的雨点,手沉稳地没有偏移一丝一毫,从火中煅烧再到水中定型,她都全神贯注,没有离开一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无数遍,顾潆看着她的脸,只觉得眼睛像是黏在了她身上,嘴巴不自觉地咧得很开。
当刀浸入水中时候,刀身震动发出奇特的吟叫,将刀从水中提出,刀身泛青,隐隐显露出寒光,轻弹剑身,悦耳的鸣叫声不绝于耳。
制作完成后,她却没有给刀开刃,而是又制作了小刀、剑、枪等兵器。
顾潆看着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什么娘亲要忽然之间做这么多样式不同的兵器。只是,马上她就知道了。当那扇房门被打开后,她看到其中的陈设,恍然大悟,这应当是娘亲给她布置的房间,尚且显得有些童趣,月洞门垂落长长的珍珠帘,榻上各色软枕和娃娃,床头齐齐摆放着小娃娃穿的衣裳鞋帽,架子上还有各式的玩具,风筝、陶泥人偶、木马......顾潆细细地观察这房间的摆设,用手轻轻抚摸,这房间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的,虽然不常打开,却少有灰尘。她看到娘亲将这些兵器以此用木匣装好,依次放入了柜子中。
之后她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上,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小小的鞋子,眼中是她并不常见到的哀伤,她将摆放整齐的衣物又重新折了一遍,重新放回了床头,又轻轻推动窗口悬挂着的铜质风铃。
顾潆此刻已双目盈泪,她没想到原来这世上也有人如此思念爱护着她,也在等待她的归来,可是这是一段几年前的影像,等自己能够从着幻境中出去,她们都已不在世间了,那自己就算得以保全性命,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师傅这么努力保全她的性命、她的安全,家人也愿意为此而忍受骨肉分离,这性命究竟有何意义,需要付出如此之多来保全它?
她之前在那寒渊底下,常常觉得时间就这样逝去,她却并无感触,她不知道这样并不让她开心快乐,反而时常令她感到寂寞、无趣的生活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而在这幻境里则像个游魂一般,旁观着过往时间里发生的东西,却不能改变分毫,没有人同她交谈、说话,她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异类,从来都不能真正融入,而只能默默蜷缩在它的边缘地带,苟且偷生。
她此刻像是被抽空了一般,陷入了巨大的虚无之中,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与身体仿佛分离了,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隐隐要超出自己的控制了,全身灼热得像是要沸腾起来了一般。忽地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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