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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往事如烟

秦府东厢房。

天刚蒙蒙亮,陆景便已穿戴整齐,随手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支白玉簪固定。翠云端着热水进来时,见她已收拾妥当,不由惊讶:"小姐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陆景拿起桌上的册子翻了翻:"今日去收铺子。"

翠云眼睛一亮:"终于要收拾那些吃里扒外的管事了?"

陆景唇角微勾:"嗯。"

她早已将苏氏留下的产业摸清——四间铺子,一处田庄,虽不算多,但位置极佳。

这些年被沈氏安插的人手把持,账目混乱,油水尽数进了沈氏的私库。如今借着账本风波,正好名正言顺地换人。

"去请朱嬷嬷来。"陆景吩咐道,"还有,把之前我让你找的那几个可靠的人也一并叫来。"

翠云连连点头,匆匆去安排。

......

半日后,绸缎庄内。

原掌柜赵大已被发配矿上,新上任的是苏氏当年的陪嫁朱嬷嬷的儿子,徐诚。他三十出头,面容端正,算盘打得极好,一上来就将混乱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大小姐,"徐诚恭敬道,"按您的吩咐,往后绸缎庄的收益,三成用于铺面修缮,两成给伙计们分红,剩下的五成……"

"直接存入钱庄。"陆景接过话,"账本每月初一送到我这儿,不必经他人之手。"

徐诚郑重点头:"小的明白。"

陆景又陆续去了米铺、药铺和书肆,将原先沈氏安插的管事一一撤换,换上苏氏当年的旧人。

这些人被沈氏打压多年,如今重获重用,个个感激涕零,发誓效忠。

又过了两日,最后一站是城外的田庄。庄头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见来的是个弱质女流,态度十分轻慢:"大小姐金尊玉贵的,何必来这乡下地方?有事吩咐一声就是了。"

陆景也不恼,只淡淡道:"把近五年的账册拿来。"

庄头一愣,支吾道:"账册……账册前几日被雨水泡了,还在晾晒……"

"是吗?"陆景微微一笑,忽然抬手指向粮仓,"那为何去年登记的陈粮少了三百石,今年新粮采购的价格又平白无故贵了一倍?"

庄头脸色大变:"大小姐怎、怎么知道……"

"我不但知道这个,"陆景缓步走向粮仓,指尖轻抚过门锁,"还知道你每月十五都会偷偷运粮去黑市,卖给北境的商人。"

庄头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小姐饶命!这都是夫人指使的!"

陆景垂眸看他:"现在,你是自己滚,还是我送你去见官?"

庄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翠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小姐,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陆景拍了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猜的。"

她活了数百年,这些贪赃的把戏,早就见怪不怪了。

......

三日后,月华楼。

夕阳西沉,华灯初上。京城最大的酒楼内宾客满座,丝竹声声。

终于得闲歇下来的陆景要了间临窗的雅室,点了一桌招牌菜——八宝鸭、蟹粉狮子头、清蒸鲥鱼……香气四溢,看得翠云直咽口水。

"坐下吃。"陆景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翠云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奴婢怎么能跟小姐同桌……"

陆景直接拽着她坐下:"我又不是你主子,不必拘礼。"见翠云还要推辞,她又补了句,"再说,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也是浪费。"

翠云这才战战兢兢地拿起筷子。

陆景执起青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醉月白的香气在雅间里弥漫开来,她难得放松了眉眼,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

"小姐,这道醉虾您尝尝。"翠云将剥好的虾肉推到她面前。

陆景已许久不曾用过凡间饭菜,夹起一块送入口中,鲜甜的酒香在舌尖绽开。

正要称赞,忽听走廊传来一阵异国语言。她眉头微动——这是北狄边境的方言,说的是"三人""子时"之类的字眼。

"小姐,那些人说话好奇怪。"翠云好奇地探头。

陆景收回目光,淡淡道:"西域商队罢了。"她饮尽杯中酒,对这些异国人的密谋毫无兴趣。世间纷扰太多,只要不碍她的事,都与她无关。

酒足饭饱后,陆景二人缓缓下楼离开。

月华楼三楼厢房,谢承霄的指节死死扣着窗棂,目光黏在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上。陆景一袭藕荷色罗裙,在暮色中宛如一朵将绽的昙花。

"姐姐..."他痴迷地低喃,喉结滚动。当看到翠云伸手搀扶陆景上车时,他眼底骤然翻涌起暴戾的暗潮

——那只手,怎么敢碰她?

他都不曾与姐姐如此亲近过!

嫉妒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想象着捏碎那丫鬟手腕的画面,鲜血溅在姐姐裙角上的样子...光是想着,呼吸就急促起来。

"殿下..."身后的暗卫欲言又止。

谢承霄恍若未闻,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那道身影。直到陆景突然驻足,若有所觉地抬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心脏几乎停跳。

陆景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带着明晃晃的警告。谢承霄却像被烫到般浑身战栗,竟露出一个近乎甜蜜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唤了句:"姐姐。"

回应他的是陆景毫不留情转身上车的背影。

"真可爱..."谢承霄抚着窗框低笑,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方才站过的温度。暗卫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马车内,翠云还在兴奋地絮叨着今日的美食,陆景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指尖轻轻敲击窗框,回想着方才谢承霄那个令人不适的眼神。

——那孩子看她的目光,就像饿狼盯着猎物。

她活了数百年,见过太多痴迷的眼神,但谢承霄的不同。那里面除了**,还有某种扭曲的执着,像是已经将她刻进了骨髓里。

"小姐?"翠云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是累了?"

陆景回过神,淡淡道:"无妨。"

马车转过街角,月光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谢承霄放在窗棂上的手,手腕上那道若隐若现的因果金莲。

——血色又深了几分。

......

沈氏院内。

晚膳时分,气氛凝重。秦既明夹了块鱼肉放到沈氏碗里:"母亲别太忧心,父亲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就好了。"

沈氏食不知味,叹了口气:"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还不是秦月棠那个贱人!"秦月蘅摔了筷子,咬牙切齿,"自从祖母寿宴后,咱们在她手上吃了多少亏?现在连铺子田庄都被她收走了!"

沈氏眉头紧锁:"奇怪,她以前明明胆小怯懦,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秦既明被她们吵得头疼,随口道:"你们整天疑神疑鬼的,怎么不说她被妖怪附身了呢?"

说完,他起身告辞:"明日还要赴宴,儿子先回去准备了。"

屋内一时寂静。

沈氏和秦月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母亲,"秦月蘅压低声音,"那日翠云明明说她服了砒霜……"

沈氏原以为她只是受了章玉阑一事的刺激导致性情大变,可如今……

沈氏手指微微发抖:"难道真如既明所说……"

二人越想越心惊,最终沈氏咬牙——

"不管她是不是秦月棠,此女断不可留!"

烛光下,母女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

清晨,秦府松鹤堂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洒下细碎的光斑。秦老夫人半倚在罗汉榻上,膝上盖着一条暗红色绣福寿纹的薄毯,脸色仍有些苍白。

陆景轻步踏入内室,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孙女给祖母请安。"

声音轻柔温顺,与真正的秦月棠一般无二。

"棠儿来了?"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一亮,连忙招手,"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陆景缓步上前,刚在榻边坐下,就被一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住。老太太眼眶发红,手指微微发抖:"瘦了……这几日定是没吃好睡好。"

"祖母别担心,"陆景微微低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脆弱笑容,"孙女没事。"

"怎会没事!那起子黑心肝的,竟要把你送去给章家做妾!"老太太声音哽咽,“都怪祖母没用,没办法护着你…”

陆景轻轻回握老人的手,指尖温暖干燥:"怎么能怪您呢,是孙女不好,那日若不去给娘亲上香,也不会惹出这些事端。"

提到苏氏,老太太神情果然一变,眼中浮现追忆之色:"你娘若在天有灵,不知该多心疼......"

"祖母,"陆景声音更轻,"娘亲当年......走得突然,您可还记得什么不寻常的事?"

老太太眉头微蹙,努力回忆:"那时你娘刚生下你,你年纪尚小......"

她突然想到什么,"对了,说起来你母亲曾有个陪嫁丫鬟,在你母亲病逝前突然告假回乡,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不知是不是回乡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侍立一旁的方嬷嬷突然插话:"老太太记性真好,我记得那丫头生得白净,最会煮安神茶。"

"她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陆景问。

“异常倒是没有,”方嬷嬷努力回忆,“哦,我记得她离府之前碰到过她,她神色匆匆的背着个大包袱,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陆景指尖轻轻划过茶盏边缘,水面荡起细微涟漪。诗莲——这个名字,就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

老太太疑惑,“棠儿为何突然问这些往事,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祖母别多想了,"她起身替老人掖了掖毯角,"您好生将养,孙女改日再来看您。"

老太太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棠儿,你突然问这些……"

"只是梦见娘亲了。"陆景回眸浅笑,日光在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她说很想念祖母做的桂花糕。"

老人顿时泪如雨下。

......

秦府东厢房,翠云绞尽脑汁回忆着:"诗莲......诗莲……"她突然一拍手,"奴婢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陆景抬眸:"记得多少?"

翠云皱眉:"奴婢那时才四岁,只记得她总穿一身青衫,手腕上有颗红痣。"

她声音渐低。“我还曾见过她与来探望夫人的沈氏碰过面,现在想来,下毒一事或许与她有关。”

陆景指尖轻叩桌面:"若她还活着,必然远走他乡。"

翠云愁眉苦脸:"天下这么大,怎么找?"

陆景沉默。她确实有寻人的法术,但需百里之内,且要有那人贴身之物为引。如今这两样都没有,只能另寻他法。

"出门。"她突然起身。

“排忧解难"铺铺面狭小,门口连招牌都没有,只一块斑驳的木板上刻着四个字——"排忧解难"。

翠云站在门口,望着里面昏暗的光线,忍不住拽了拽陆景的袖子:"小姐,这地方看着瘆人,真的能替咱们寻到人吗……"

陆景还未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秦小姐想寻何人?在下可以代劳。"

谢承霄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一袭月白锦袍,手中折扇轻摇,端的是风度翩翩。可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陆景,像是饿狼盯住了猎物。

陆景连眼神都懒得给他,抬脚就要进门。

谢承霄身形一闪,挡在她面前:"我是认真的。"

"让开。"

"条件很简单——"他凑近一步,嗓音压低,"陪我三日。"

陆景终于抬眼看他,眼神冷得像冰:"找死?"

谢承霄不退反进,眼中痴迷更甚:"两日也行……一日!半日!"

"砰!"

陆景一脚踹在他腹部,谢承霄踉跄后退数步,却笑得愈发灿烂:"姐姐下脚真重……"

陆景懒得再纠缠,转身就走。谢承霄捂着肚子追上来:"等等!我帮你找,不要条件了!"

她脚步未停。

"只望姐姐怜惜,下次再见面时,能讨一杯茶喝!"他提高声音,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陆景终于停下,冷冷扫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扔过去——上面写着诗莲的特征。

谢承霄如获至宝,将纸条小心翼翼折好,贴胸收起:"若有消息,必定第一时间告知姐姐。"

他目送陆景离去的背影,指尖轻抚胸口——那里贴着带着她体温的纸条。

"殿下……"范玖欲言又止。

谢承霄痴痴地笑:"去查。记住——"他眼神陡然阴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范玖:“......”

殿下您让我查之前,能不能先给我看看纸条上的内容…

......

回府的马车上,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翠云坐在陆景对面,手指绞着帕子,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陆景目光落在窗外,语气平淡。

翠云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姐……您怎么会和六殿下有牵扯?若是被人知道,会不会惹来麻烦?"

陆景指尖微微一顿。

——麻烦?

她想起谢承霄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睛,里面翻涌的执念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看她的眼神,像是饥饿的狼盯着猎物,又像是虔诚的信徒仰望神明。

那种近乎病态的痴迷,让她这个活了数百年的修士都感到一丝不适。

可更让她烦躁的是——她竟对这种感觉并不全然排斥。

"只是偶然合作罢了。"陆景收回视线,语气平静,"探查章玉阑时碰巧遇上,各取所需。"

翠云松了口气:"那就好。六殿下虽然名声不错,可到底是天家贵胄,咱们还是远着些好。"

陆景淡淡"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回到东厢房,陆景独自站在窗前。

暮色渐沉,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映在她清冷的侧脸上。她抬手按了按眉心,罕见地感到一丝疲惫。

——谢承霄。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刺,不知何时扎进了她的心里。她本该直接斩断这段因果,可每当对上他那双眼睛,她就会莫名想起他手腕上那道血色金莲。

那是她的因果,她的劫。

"姐姐……"

耳边仿佛又响起他低哑的嗓音,带着令人心悸的痴迷。陆景猛地攥紧窗棂,木质框架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不该犹豫的。

一个凡人,一个只有区区数十年寿命的皇子,凭什么能搅动她的心绪?

可偏偏……

她松开手,看着窗棂上留下的指痕,眸色渐深。

偏偏她就是无法像对待其他凡人那样,将他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夜色渐浓,陆景终于收回思绪。

当务之急是断了与章家的联姻,还有查清诗莲的下落,至于谢承霄……

她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若他再敢纠缠,便斩了这段因果。

窗外,一片落叶打着旋儿坠入泥土,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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