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西北沙海边陲。
“爷爷！”
“爷爷！我要看猴儿戏！” 小祖宗嚷嚷要看戏，连拉带拽闹着老祖宗往茶馆去。
“我要看那个两头四臂的六耳猕猴！”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锣鼓声一声踩着一声从西秦茶馆里传出。
西秦茶馆坐落在入关西进的边城要塞，过了海谷关，再往西就是绵延富庶的西北沙海。茶馆外头支棱着高高的竹牌，上头挂着“鱼龙曼衍”四个大字，今日的百兽戏已然演开。
小祖宗一路拖着爷爷进了熙攘的茶馆，里头正中搭了个小戏台，周围一圈木桌长凳。
“好！！好好！！”
小祖宗屁股正要沾凳子，正巧台上的猴儿王连翻了几个响亮亮的跟头，正当当落在戏台中央。周围吆喝声不绝于耳，小祖宗也跟着站起来鼓掌叫好，“猴儿大王真威风！！！！”
因着离炎海驭兽闻名的缘故，西北沙海的人世代传承着灵兽信仰。海主明令禁止灵物参与祭祀，此地便诞生了一种由戏子扮演灵兽的百兽戏。久而久之，这种百戏就由祭祀灵兽发展成了红极一时的鱼龙曼衍。西秦茶馆的东家知晓自家茶卖不上价钱，因而云游至此的戏班，只要是演百兽戏的，他都腾地儿给留下。
台上演猴儿大王的，一挠一动，一提一放，俨然真猴上身，手里的棍子撑天撑地，要将这一方戏台的天地都挥舞开咯。锵锵锵锵锵锵锵，又是一阵锣鼓响，打帘后上来个猴儿，与其说是一个猴，不如说是一双猴。只见来猴六只耳朵，四只手臂，前后两个猴头。原身戏子背上背着个闭眼猴子扮相的人，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一双胳膊，再用同一件大氅的毛草衫这么一罩，俩人变一人，俩猴变一猴，便成了两头四臂的六耳猕猴。
“要我说呀，百面猴尤黑不愧是昆家班的台柱子，百面猴的称号舍他其谁。” 前排条凳上有个看客忍不住盯着先头的猴大王赞叹道。
“哼！猴儿大王是厉害，但哪里比得上六耳大王，他有两头四臂吗？六耳大王可有！” 小祖宗好不容易盼着自个儿心头的六耳猕猴出场，听见有人这么夸别的猴儿，不乐意了插嘴道。
“不跟你这种小娃娃一般见识。” 那人不屑得回， “你懂什么门道，那种花架子博眼球罢了。身上绑着个活人，能看到什么猴戏功底？”
锵锵锵锵锵，戏台上猴大王痛扁六耳猕猴的戏码演得正好。六耳的原身背着个活人，却丝毫不累赘，仿佛全无一物，孑然一身，轻飘飘一个后撤步，配合猴大王的演拳，向后顺滑得翻几个跟头，滚到地上假作不敌。
进馆子看戏的一律默认收茶水钱，散客坐一溜长排凳，手里端着门口分发的碗儿茶。只有贵客才能落座方桌，由茶博士亲自沏茶。沙海的地界干燥，不长茶树，由南方长途运来的茶良莠不齐。不过好在这茶馆也不指着几两茶挣钱，入关歇脚的客人长途跋涉甚是无聊，也只贪来听听戏得个趣。
小祖宗看得入迷，李老好不容易摆脱了小孙子的闹腾，嘬口茶，当即皱了眉头，难喝。
“呦！这不是李老爷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旁桌上听戏的肥头商人碰巧认识这家， “李老爷的商队生意兴隆，那可是一向神龙不见尾，能碰着您得空儿带小孙子看戏，真稀奇。”
他上前问候，留意到李老嘬口茶苦了整张脸， “这西北的茶，不比南方。您老走南闯北喝惯了细货，自然难入口。”
李老爷听了这话，当即闭眼抬头，将茶一口吞下， “哎，张兄别提了。我现在哪儿有功夫挑肥拣瘦的，这茶但凡能入口，便罢了。”
他捏着茶盏来回磨磨，叹口气无奈道， “自打太子做了那件错事，成了众矢之的后，我这跑商的生意呀，就断咯。现如今长伏山修道回来的十一皇子得到重用，把持朝政，他手底下的易方楼可是黑白两道都一顶一的势力，哪儿还用得上咱们这些鸡毛小商。”
李老爷是皇商，原先是给太子爷打脚儿，从西域流通货物的。皇家生意纵然辛苦些，能捞着份汤喝，油水也是足足的。现在太子倒了，跟着底下的人手也一轮个儿洗牌。他只得西进入关，到西北沙海闯闯，这里是戚海主的封地，向来与朝廷的蝇营狗苟不牵扯。
谈话间，他越想这平白无妄的变故越生气， “那太子爷真是的，都临门一脚要即位了，干甚非得受妖人蛊惑，整冀连那个幺蛾子！现在好了，他倒台了，我们也跟着遭殃！”
一句话骂的声音大，悠悠传到台上。那六耳猕猴背后背着的人，原本一直垂着脑袋，耷拉个死人脸假寐。结果好像听到了什么字眼，受了刺激，突然“唔唔唔唔唔哇” 闹腾起来。
六耳猕猴的本体最先反应过来，干脆借猴王的棍风一个腾空坐摔，直接将身后缚着的人摔晕，再转身一个大剌剌亮相，回到鼓点中。
六耳这惊艳一蹦，就连看了一辈子猴戏的老戏迷，也没见过能轻飘飘跳这么高的猴，更何况背上还缚了个人，这稳当的功夫可了不得。
馆中看客们静了一瞬，瞬间爆发一阵喝彩。小祖宗挤开一群大人跳到台子下面激动挥手，边挥边吹嘘，“我早说了，六耳大王最厉害，六耳大王才是百面猴！”
台上的六耳像是留意到底下这个狂热的小豆丁，眼神一转，特地将缚人的绳子取下一节，甩到梁上，借力凌空多来了几个跟头。这一翻不要紧，背后的人却吃了苦头，被摇死摇活的，一张死人脸憋得通红。
李老爷好不容易拽回了小孙子，就听旁桌人接着道， “天无绝人之路，我若没记错的话，令孙的母亲是离炎海高将军的女儿，前段时间听闻又有了身孕，高将军在离炎海人脉深远，指不定能为你家在西北筹谋筹谋。”
李老摇头笑笑，摆摆手。
台下话毕，台上戏终。
场后，六耳身上缚着的绳子解了，死人脸扒着台子边缘狂吐。
六耳原身置若罔闻，拿帕子笑眯眯擦把脸，抹下来一手油彩，只见露出的小半张脸眉眼精致，睫长瞳亮。他此刻卸掉一身累赘，直起腰身，活脱脱一股子长身玉立的武生气质，只可惜昆家班不演文武戏，只演百兽。
“二脑袋，冯二脑袋！”
一串嬉笑声，几个执衣推搡着个女孩走到他面前。中间的女孩红着脸，五官瞧着不错，只不过肤色略深，显得打眼没那么秀气了。
西北日照猛烈，常年跟着戏班游走的人，大抵都没多白。
“尤花有东西给你。” 旁边执衣笑着起哄。
尤花闻言脸更红了，埋头深吸口气，再抬头时眼底水汪汪的，递上两个朴素的食盒，另一只手轻轻比划一下，指指他，再指指他身后那个还在狂吐的。
“冯二脑袋！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接呀！” 执衣帮着翻译手语，“尤花让你和你哥收下，尝尝，她亲手做的。”
冯二确实愣了愣，但很快弯眼笑笑，利落接过食盒，
“谢谢尤姑娘，我替冯廉也谢谢你。” 他这么一笑，眼睫成扇，十分好看。别说尤花，执衣们也一个个面上红彤彤的。
下台经过的一帮猴子猴孙，啧啧啧得眼馋，“真羡慕呀，这新人才来没多久，就有人给开小灶咯。”
“你可别招笑了，羡慕冯二脑袋？羡慕他有个哑巴哥哥？还是羡慕个哑巴看上他？”
冯二是两月前昆家班新来的后生，他之所以被破格招进来，不仅因为有功夫底子打戏一演就会，还因为有个绝活儿——可以把瘫痪哑巴的哥哥绑在身上，上蹿下跳身姿轻盈，如若无物，像真的有两头四臂一般。
但凡耍这个绝活儿，来看稀奇的人便特别多。每回大伙都能瞧见，冯二背后挟着的哥哥一副不是“死人”，胜似“死人”的表情。有人想，他哑巴哥哥这张嘴要是能说话，一定骂很脏。
有爱管闲事的，会旁敲侧击提醒下冯二，别太过分，毕竟是他哥。冯二总是嘿嘿一笑，“莫操心，大夫说了，冯廉腿脚毛病，我这一来还能带他活血化淤，疏通筋骨。”
毕竟别人家事，大伙提两句，也就不说了。更何况冯二也没真让哑巴哥哥饿着，跟着昆家班四方游走，也不忘千里辛苦带着哥哥，说实话，已比多数家有卧病亲属，却不管不顾一人自在逍遥的白眼狼们好多了。
冯二在赶路时，挟着哥哥形影不离，加之他表演的绝活是两头四臂，不知道哪个机灵鬼灵机一动，就有了冯二脑袋这个外号，久而久之，整个昆家班也跟着叫起来。
“小声点吧，哑巴来哑巴去的，你可小心尤黑听了揍你！”
说话的当即被身后高大的身影揍了一拳，紧接着先前开口那个，也被狠狠揍了。
尤花的哥哥，尤黑，刚卸了威风凛凛的猴王妆，下台就听有人编排他妹。
他人如其名，皮肤黝黑，天生神力，身材魁梧，是昆家班戏侩里头的老大，视哑巴妹妹为掌上明珠。一顿胖揍，碎嘴的人连连求饶，“我们也是心疼妹子，老大可要擦亮眼睛，莫要便宜了来历不明的家伙！”
“……”
外头宾客正退场，忽得一阵莫名的哄闹。
后台戏班争先伸头去瞧，只见原先带着孙子看戏的李老爷，惊慌失措得在人群中喊着孙儿的名字，四下扒拉，但场上哪儿还有小孩的影子。
骚乱间，门口巡逻过一队牵着灵兽的离炎海士伍。
领头的将士恰好认得高将军的亲家李老爷，知是将军血亲失踪，不敢怠慢，当即严阵以待，封了西秦茶楼。
打头的一小纵牵着獙犬一个个嗅闻排查，獙犬嗅觉灵敏，远能百里定踪，近能识破真身。
没一会儿便排查到了后台的昆家班。
獙犬的大耳长鼻嗅到了离台子口最近的位置，冯二不动声色，提溜着刚吐完的冯廉，转个向，挡在执衣尤花几人身前，右手往背上一拍，好不容易吐完才天不旋地不转的冯廉，又开始蹲下呕酸水，后台登时好大一股味儿。
獙犬嗅到这儿，被熏得呲了呲牙，正要扭头时，停了下来……
“慢着！獙獙说，此地有昆伦奴的味道。” 牵着獙犬的离炎海士伍说道。
昆伦奴，是西北沙海的禁忌。
几个士伍当即警觉起来，獙犬越过在前头吐完酸水的冯廉，摇摇头，无异。嗅过冯二，停顿了半晌，冯二已将原本缚身用的绳子，悄无声息绕两圈捏在手里。
獙犬摇摇头，无异。
正要一一嗅冯二身后时……
后方一阵浑厚的嗓音打断了獙犬的动作，也打断了正要使出绳镖击杀獙犬的冯二。
“我方才下台时见了那个小孩，我跟你们走。”
尤黑高大的身影从人群后方走出。士伍们看到他黝黑的皮肤，当即凛然戒备。
昆家班的人一片惊诧，很明显他站出来说的是假话，尤黑的猴王妆难卸，一下台便与他们在一起，哪儿有机会接触什么小孩。
“带走。” 打头的士伍发话。
尤黑被押走前，经过冯二身边，“冯兄弟，今后你便是昆家班的百面猴，” 他一番话决绝，似是觉得此去无回，看了眼冯二身后的尤花，小声道，
“我妹妹，拜托了。”
冯二绕着绳圈的手被尤黑压下，望着尤黑，点了点头。
……
昆家班老班主从外面儿急匆匆赶回时，看到的是一副丧气的场面。
他的台柱子，百面猴尤黑，被离炎海士伍抓走了。
昆家班人心惶惶，冯二拎着冯廉先回了馆后班底驻扎的小院，一个提溜，将鼻青脸肿的冯廉丢进了杂物间。一顿翻找，重新拾了把趁手的粗绳，随手一紧，便抬脚出去。
“宁尹楼！你个天杀的，我要杀了你！”
四下无人，只有他二人时，瘫地上的人身上的蛊才会放他说句完整的话，结果一开口就这么脏，唾沫星子里夹着呕久了的腥臭。
“太子爷，晚点儿再骂，我出去一趟。别一个人骂得撅死了，可就不好玩儿咯。” 那人将脸上最后一点儿油彩擦净，转身往出走。
“呵…你这算什么？救人救上瘾了？” 赵廉吐了口血唾，恨恨说道， “离炎海整治他自己的昆伦奴你也插手，你不是恶人吗？恶人当多了如今知道积德了，大恶人的英雄病？
成王败寇，我认了，但你呢？你以为他们只编排我呀，你费尽心机扛阵救了那帮人，自己又得了什么好报？传闻不还是你这妖人蛊惑的我吗？”
门口那人停下脚步，须臾，转身已是另一副面孔。杂物间没有光线，那人背着光，只一双隐约泛血光的红瞳透着森森然的杀气。
“赵廉，你做那些事，其实在我眼里，已经该死了。” 他蹲身下来，直视瘫在地上徒然发抖的赵廉。
“只是眼下有比你更该杀的人。见到戚准前，你还不能死。”
宁尹楼拍拍赵廉肩膀，手下骨节作响，
“给你教训，留你这条狗命，
就老老实实的，管好你的嘴巴。”
此章又名《赵廉变形记》
*昆伦奴：与历史上真正的昆仑奴设定有出入，不是一回事。
森班主在人群中吆喝：“各位看官老爷，走过路过，觉着精彩咯点个收藏可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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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离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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