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完赵廉,宁尹楼脚下生风,返回茶馆前院,悄悄跟上押解尤黑的离炎海士伍。
亲眼看着尤黑被缚住手脚,收进了獙犬颈侧的灵囊中。他不由眉头一紧,走丢个孩童,即使认定了是尤黑所为,不先找人,却先抓人,事出反常,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认定尤黑是流落在外的昆伦奴。
……
其实离炎海与昆伦奴的纠葛,宁尹楼五年前使计诱困戚准时,耳闻过一些。
昆伦奴在西北沙海,顾名思义,为奴,不为人。
昆伦族千年前曾割据仙陆的南海诸岛,但由于诸岛连年战乱,族裔相争,战败的昆伦族无奈颠沛流离,背井离乡。不知是何机缘,昆伦族的先辈先是北上,一路跋行,却最终落脚在了西北沙海。
西北域流传下的古籍中,对昆伦族的描述,皆是貌黑心黑、包藏祸心的异族,即使发买为奴,也须得脚插血钉,手缚灵绳,才能安稳使之。而让昆伦奴彻底在离炎海成为禁忌的,是百年前西北域遭的一场灾疫。全域九成九龄以下的孩童,都患上一种怪病。染病孩童胸中气竭,无法呼喘,进而死于窒息。恰逢医仙王任清云游至此,极力救治,西北域才免于一场灭族之灾。事后神医解剖究因,发现所有死亡孩童的肺腑,都似被刀刃齐齐片过,状如鱼鳃,不像疫,倒像咒。
而此疫中,唯剩的一成未染病的孩童,皆是昆伦族。昆伦族,来自南海域,善水性,在水似鱼人。
恰恰生童肺腑变鱼鳃而亡…这些种种巧合,就像张铺天大网,兜住了本就地位低下无途辩解的昆伦族。于是一夜之间,罪名成立,上万昆伦奴被囚被杀,侥幸逃脱的,也只得改貌埋名。
自此,昆伦族灭。
“千年前昆伦族来到西北域,应当另有隐情。若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任何族裔会选择在这样的困境中,让后辈世世代代苟延残喘。” 五年前的离炎海经阁中,就在宁尹楼计谋达成的前夕。那时还是离炎海少主的戚准,对身边他认为足以信任的,惊才绝艳的宁少侠掏心掏肺。向来沉默寡言的少海主看着满墙记载着昆伦奴罪行的累累籍册,语气复杂道,
“宁尹楼,你认为正史籍册,可会有假?”
宁尹楼本就对史籍不感兴趣,他坐在高高的书架上,百无聊赖得啃羊桃。满脑子装的都是,等明日到时辰了,如何里应外合,一闷棍,一麻袋,把眼前这个蜂腰猿臂的小将军套走。
他羊桃啃完,听见戚准的问话,漫不经心道, “若只是一方之辞,那什么史啊籍啊的,都是放屁,校再多遍也是放屁。”
戚准抬头望向宁尹楼,眼中闪烁着光芒, “昆伦族也为生灵,本就不该如此。百年前灾疫,并无实据,巧合不该被当成证据。若我为海主,必还昆伦族一个清白。”
他看向宁尹楼,目光炙热真诚,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宁尹楼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想到明日之后,志向高远的少海主就要被囚崇乐,饶是一贯厚脸皮的他,也不由生出一丝心虚。
但宁尹楼就是宁尹楼,随即摆回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性,坐坐好,弯眼一笑,“不畏陈规世俗,好好好,那我就等着戚兄正道的那一天。”
阁外朗月当空,阁内高高书架上坐着的少年,笑得如月夜凯风般爽朗。立在下方的银甲小将,倚着柄宝槊,原本蹙眉正色。抬眼望见少年的笑容,不由一愣,须臾,也随之一笑。
他是打心底觉得,宁尹楼这朋友,交得很值。
当然,第二天,他就不这么想了。
……
宁尹楼咂舌…戚准那时并不认同其父辈的做法。他印象里的这位戚海主,重信重义,不像是会轻易改变誓言的人。当年戚准陷入圈套前的最后一刻,用尽灵力,将本命灵兽推出,还以自由。
对待灵兽都如此,更何况是人。
但戚准继任海主已然五年,如今的西北域,昆伦奴非但未除奴籍,处境反而更恶劣了。原本家家户户中或多或少还有易貌埋名的昆伦族隐姓生活,现如今在戚准治下,这些偷偷藏匿的昆伦奴,也被一一揪出,大有连根拔除的势头。
宁尹楼五年未踏足西北,竟不知这水深火热的禁令,在戚准手底下发展到这个地步,难道这厮被囚时受刺激了? 他从七大姑捋到八大姨,也未找到半个昆伦辈儿的亲戚,戚准缘何态度转弯,定另有蹊跷。
而他此番之所以化名冯二,选择中途跟着昆家班到离炎海,就是因为昆家班里,藏着不只尤黑一个昆伦人。
思索间,宁尹楼已远远追踪着离炎海士伍,一路行至边城外的驻地,行伍后头还步履蹒跚得跟着个老泪纵横的李老爷。
驻地外站着位女将,剑眉含霜,一身青色软甲,矫健身姿。除却微隆的腹部外,好不利落。
李老爷抬眼看到女将,打转儿的老泪顺着干瘪的脸颊流下,“青妹儿哇…小宝儿要是找不到,我这条老命也不要咯。”
高青上前几步托住亲家翁,语气镇定,“公翁不必自责,小宝的事我已知晓,但此事急不得,小宝并不是唯一失踪的孩子,军中近来接到了多起孩童失踪的报案,皆与藏匿的昆伦奴有关……只能合案一并调查。”
高青是高将军的女儿,也是李老爷儿媳。李老看着高青铁面无私的模样,反倒更添担忧。老头儿年纪大了经不住,一口气梗住,倒了下去。
打头牵着獙犬的小将见这情形,便叫高青先送老翁回府,他会代为向大督告假。
宁尹楼隐在远处细细观察,打老远儿瞧见身怀有孕的女将军,佩剑换个方向别在腰侧,结实的臂膀一甩,李老爷便小鸟依人得被她扛在肩上,稳当当朝城内走去。直到两边儿人影消失,他才走出来由衷感叹了一句 “女中豪杰”。
戚准的兵,果然一个个都很…威猛。
驻地戒备森严,硬闯打草惊蛇。他干脆不走了,靠在树下耐心等待。
……
不久后,驻地的哨兵看到了归来的高青将军。
“青将军,您这么快就回来啦?” 哨兵瞧瞧日头,青将军这一去一回,不过一刻钟,这脚程未免也太快了。
“高青”咳咳两声,嗓音略微沙哑了些,
“家翁半途便醒了,放心不下,还是推我回来好生盯着今日抓回的那个昆伦奴。”
哨兵应声放行,他不免疑惑得挠挠脑袋,怎么感觉这青将军出去一趟后,回来怪怪的,衣服也像不太合身的样子,说话间,脑袋仿佛还扭了扭,错骨声嘎吱嘎吱,莫名有些…瘆人……
宁尹楼未给他多疑的机会,学着高青的声音继续捏嗓道,“獙獙如今在何处,我要亲自提审那个昆伦奴。”
一路行至西南营帐,除了几个士伍恭敬问候外,无人阻拦。
甫一掀营帘,便一股浓重的腥臭味传来。
他侧身打量帐内,獙犬不知所踪,内里一片漆黑,但有些隐约的粗重呼吸,此起彼伏。待他正要细瞧时,帐外忽得传来一阵人声,宁尹楼干脆翻身躲进帐。
“应星,你此去冀连,怎得数月才回来?”
盔甲和兵器碰撞声,像是有一堆将士挤着,簇拥什么人而至。
“小叔说我太浮躁,特地着我借此机会历练一番。”
这句话开口,飞扬跋扈的音色,宁尹楼认得,是在冀连山巅交过手的,戚准的侄子戚应星。 他觉着奇怪,此处营地扎在海谷关,戚应星作为戚家军主将,不在岩西主城,平白无故跑边城做甚?
外头的小将接着问道,“那你此回在冀连,可见着了那宁妖人?他当真还活着?从地府爬上来的?”
“见着了…”
“听说他苦心潜伏在冀连许久,后又伪装阉人设计蛊惑废太子,布下杀阵引诱各派前去,幸亏十一皇子和宁小宗主以身入局,才破了妖人的狠戾阴谋,可是当真?”
一帐之隔,宁尹楼无声翻了个白眼,得,赵经年好手段,一来二去屎盆子又扣他头上了。
换以前,他估计早就甩开腰间绳镖,绑了这说话难听的小将仔细问上一番,再将造谣传谣的一并都收拾咯。但事到如今,宁尹楼早已不痛不痒。他只想回头找个靠谱的老道算算,看看是否真如他们所说,自己是天煞孤星下凡。怎得左右做件好事,名声还这么差。
身后黑暗中不耐的呼息声愈来愈大。
帐外戚应星疑惑打断,
“你们听谁说的?”
“宁尹楼一计不成,再施一计,欲取众天骄性命于冀连山杀阵,这厮吸他人命数为自己成仙铺路。仙陆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要我说呀,就该用宝槊砍他狗头!”
那人似是听出了戚应星的迟疑,大喊大叫, “你……你这样子,不会手下留情了吧?
戚应星!!你不会是瞧那妖人生得好看,没忍心下手吧!他能蛊惑得了废太子,难保不会迷惑你!”
“住口!” 戚应星厉声道。
那日他确实是第一个持宝槊劈上去的没错。但是他也看到了,宁尹楼一步一步走上阵中,肉身扛阵。
作恶的明明不是他。
可为何,连最后协助破杀阵的崇乐宗宁小宗主,也默许了这种说法?
纵有疑惑,但他能肯定,那日救了众宗门的,就是宁尹楼。
他年轻气盛,正要怼回去。未成想一道巨大冲击,从身侧帐中迎面扑来。
“嘭”一声。
营帐架子被拍得粉碎,
帐中心是只发狂的巨型狌兽,比寻常狌狌高大好几倍。
帐面儿被撕裂了道口子,一个青衣软甲的身影,从中一跃而出。
那人不小心被黑暗中的狌狌偷袭,拍了一掌,膝盖靴底摩擦地面,划出老长一段距离,稳住身形停下来。
众士定睛一瞧,
“被甩出的…是青将军?!”
宁尹楼擦掉嘴边血迹,他方才晃神听墙角,大意了被偷袭。面前那只狌兽,脚底下踩着灵囊,囊口开着,闪烁诡异的紫光,其内已无生物。
他亲眼看见尤黑被收进了獙犬的灵囊,尤黑如今不见踪影,难道被这畜牲吃了?
狌狌捶胸怒吼,似是极难受,再低头时,眼中凶光尽显,又是一个毛掌呼来。
宁尹楼扯出腰间粗绳应战,借掌风一个旋身,正好牢牢桎住狌狌大掌。随后轻巧躲过挣动,分别点踏其上臂、后背、肩胛,再绕到右掌一踏,最后落到脑袋上。
狌兽被周身一圈,箍了个稳当。
他低头拍拍狌兽压在地面的脑袋瓜,不错,从杂货里随手翻出的粗绳,还算结实。
众将傻了眼,就这么看着,怀了身孕的高青将军,挺着高高的肚子,腾空区区几招,降伏了发狂的灵兽狌狌。末了回到地面站稳,像是才想起什么,心虚的托了托肚皮……
他们印象里的青将军是矫健,但也不至于如此矫健……
其他士伍们听到响声,都跑来好奇瞧热闹,人群越围越多,“高青”落了地便转身要溜。
“慢着,我瞧你这身招式,怎么有些眼熟?” 身后戚应星盯着宁尹楼手中剩余的绳结,末端拴着个重物,是做坠拋使的。
宁尹楼方才跳得高,这会子软甲下胡乱海塞的包袱将将要坠下,他掩身重新塞塞好,捏捏嗓,对戚应星答道,
“这是高家祖传的安胎脚,宁神鞭,我近些时日才参透的,小应星何时见过?”
他脸不红心不跳满嘴胡诌,本不想就这么溜了。但方才急着混进营地,营外不远,生着几棵野羊桃,他随手裹了包羊桃塞进袍里。一番打斗,羊桃难免被挤破,此刻清凉的汁液正黏在肚皮上,不怎么好受……
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先脱身为妙。
戚应星直觉哪里不对,追上两步正要开口,打眼看到正前方来人,噤了声。
宁尹楼被戚应星这小子缠得烦,回头正要嘴两句。
哪知迎身撞上来人胸膛盔甲,
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哦?我怎不知,高将军家传过这些?”
宁尹楼回正脑袋抬头,只见来人一身银甲,周身透着凛凛肃杀。原本正午的日头,竟令人莫名觉出几丝寒意。
“非我士伍,乔装混进离炎海军中者”
戚准盯着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久违的猎物,恨之入骨,
“军法杖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13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