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瑞典,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凉意。延雪平秋叶如雨,覆盖了小径。道路旁的果树不时落下红色,紫色,绿色的果实,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李苏州尝过路边灌木丛里紫红色的浆果,酸酸的,像小时候去野地里摘过的。
他在延雪平大学读了两年的艺术管理硕士,又迎来了毕业。延雪平城市博物馆像他发来邀请,不过他还没想好是接受邀请,还是继续在导师的公司从事艺术策展。
艺术管理对他来说不是爱好,他只是想离曾经的那个人近一些,哪怕只是更懂他的专业。
两年,时间过得很快。现在的他,不用工作,课程寥寥,偶尔参与一些展览策划,比起原先的工作强度,现在更像是退休生活。这对李苏州来说,不好。
他每天有大段的空白时间,让自己尽情地感受情绪的侵蚀。他像自囚的犯人,在自己打造的监狱服刑。
什么都没有,李苏州换了新的手机,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他有时候会突然忘记那张脸长什么样子,随后会立刻焦急地在记忆里翻找,直到重新记起来。
思念,内疚,恐惧,绝望。这些情绪像汹涌的波涛连续不断地拍打在他身上。浪越来越高,拍打得越来越重,逐渐把他淹没。在这种循环往复的折磨中,李苏州难以挣脱。他唯有将自己折磨至精疲力竭、汗流浃背,才缓缓入睡。
两年的时间,足以耗尽他的生命力。
李苏州还在坚持着。他时常想,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在承受着生活的苦难,他已经衣食无忧了,还有什么资格无病呻吟呢?
只是北欧晴天太少了,看不到太阳,秋雨细细密密,只能躲在家里。
李苏州今天必须要出门了,他要去见他的心理医生。他穿着夹棉的深色牛仔外套,下身是宽松的黑裤子搭配板鞋,双腿显得十分修长。最近时而起风,他围上了厚厚的羊毛围巾,只把眼睛露出来,双肩包随意地斜背着,看上去一副大学生的样子。
起初,李苏州并未考虑过接受心理咨询,直到内心深处的自我厌恶逐渐转化为生理上的反应——心跳加速、出汗、颤抖。李苏州不得不寻求医生的帮助。
很快,这周的咨询便结束了,属于例行进展评估。咨询师根据李苏州的状态反馈评估了他们的目标实现进展,同时稍微调整了一下咨询计划。整体来看,李苏州当前最大的收获就是,他的焦虑症生理反应已经近乎消失,这种不受控的现象终于结束了。只不过他还得继续接受药物治疗。
从咨询所出来,几束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落下来。李苏州沿着步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很快走到韦特恩湖边。这是延雪平最大的湖,也是李苏州很喜欢的地方。秋天的韦特恩湖呈现深邃的靛蓝色,比天还蓝,因为太过宽广,已经分不清是湖还是海。湖面的风吹到脸上,让人心情莫名舒畅。他双手插兜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眺望着被风吹皱的湖面。
“这家公司的地理位置选得太好了,对面就是湖泊……”
熟悉的嗓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李苏州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他缓缓转过身去,目光定格在那张刻在记忆深处的面孔上。
李苏州猛地回过身,顾不得对方是否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抓起背包,匆忙想要逃离现场。
不能让他看见……绝对不能让他看见……
“李苏州!”
这一声呼唤如同霹雳,让李苏州的身体瞬间定住,他的心跳剧烈到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前进。突然他的手臂被一个强有力的手掌抓住,将他整个人向后拉扯了几步。
“你跑什么!我找了你那么久,你竟然在这……” 杨若愚简直来不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只知道他必须紧紧拉住眼前这个人,否则李苏州可能又像落入大海的水滴一样再也寻不到踪迹。
李苏州的呼吸越发艰难,他感受到身后的高大的身躯把自己完全笼罩,他想挣脱,却感到力不从心。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只能慌乱地用一只手在包中摸索,试图找到那个药盒。杨若愚目睹了李苏州异常急促的呼吸,以及他用牙齿咬开处方药盒把药洒了一地,心中一紧,慌忙松开手,“你怎么了,你吃的什么药,我替你捡!”
李苏州吞下了药片,被杨若愚扣在怀里动弹不得。杨若愚满脸惊慌地询问,“你到底怎么了,我已经叫司机开车过来,马上送你去医院。”
李苏州低声回应,“不用,我没事……我不是故意出现在这里的,我现在就走。”
“我全都知道了,你别把我当傻子了,” 杨若愚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他不知道这两年李苏州经历了什么,怎么会瘦成这样。
最终,李苏州还是拗不过杨若愚,被带到了医院急诊室。在医院的白色墙壁间,李苏州以一种异常的平静,向医生详细叙述了自己症状和用药情况,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仿佛又回到了商务谈判的会议桌前。杨若愚站在一旁,专注地听着每一个细节,心中却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划过,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楚。
就诊结束后,杨若愚的态度依然坚决,他执意要陪李苏州返回他的住处,甚至把人扣住不放。李苏州无奈,只能被他强行塞进商务车里,一路护送回去。
李苏州的公寓位于延雪平大学附近,大约十多分钟后,杨若愚跟随他进入屋内,看到阳台外不远处就是方才见过的韦特恩湖。李苏州示意他换上自己的拖鞋,而他则赤着脚,随意地走到吧台旁,为自己倒了一杯高岸BERG,随后走到阳台,沉入那把熟悉的椅子中。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明明两年都过去了,如今阴差阳错地又和杨若愚重逢,他紧握着酒杯,万千思绪和杯中的烈酒一同翻涌入口。
杨若愚脱下外套盖在李苏州腿上。他看着椅子里的李苏州,百感交集。秋日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苍白的皮肤上跳跃着黄色的光,李苏州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锋利的下颌线在光影中愈发明显,一直延伸进衬衫的领子里,他的眼睛始终凝视着湖泊的尽头。
“杨叔好点了吗?” 李苏州率先打破这场寂静。
“好多了,思路很清楚,也能正常交流了,” 杨若愚回答道,“我问明白了当年发生了什么,是华业的孙希找人把你的身世告诉给我父亲。”
“他很重视你母亲,这些年也托人打听过很多次,但是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父亲只知道她已经离世,但是无法得知原委。要不是我父亲,你的母亲不可能遭遇那些祸事。他觉得是他害了你母亲一辈子,也害了你。是我们杨家对不起你。”
李苏州一言不发地听着杨若愚的诉说,仿佛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杨若愚接着说道,“孙希和郑奇伟已经被法院起诉了,窃取他人**,行贿,参与财务造假,还没有判决,不过应该很快了。” 杨若愚话音刚落,便俯下身去,双手稳稳地将李苏州从椅子上抱起,“进屋吧,外面冷。” 突然来临的怀抱让李苏州有些猝不及防,他一只胳膊不自觉地紧紧扶着杨若愚宽厚的背脊,两人进了屋里。
杨若愚把李苏州轻轻放在床上躺着,自己坐在床边,“你走之后,我去了淮安涟溪县,你仅剩的亲人,也就是你外公,已经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了。你不是我的堂兄,更没有将我们的事情告诉我父亲……我当时竟然蠢到相信你的气话。” 杨若愚边说边将身体向前挪动,靠近李苏州,“你当时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我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你,那是我发现你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投靠的朋友,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每天都在为曾经说过的话后悔,你究竟承担了多少,把所有的苦楚都藏在心里,如果我不逼问我的母亲,可能永远都不会了解你经历了多少痛苦,而我有多混蛋。”
杨若愚说着俯身贴到李苏州的耳边,“我想你,想见你,我快疯了。”
李苏州被耳旁温热的气息刺激得心悸。杨若愚转头想要亲吻身下的人,但被李苏州避开了。
杨若愚顿了一下,正要起身,听见身下的人说,“如果你想,那就做吧,” 李苏州解开衬衫扣子。“我没有前几年好看了,不过给你睡一次,应该……没问题。”
杨若愚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剧痛。李苏州接着说,“杨家帮了我很多,我怎么报答你,都应该。”
“这两年,我过得很好。能看出来,你也很好。你已经接手了杨氏,叔叔阿姨还等着你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
“你就不要重蹈覆辙,再和我这样的人牵扯不清了。”李苏州继续解扣子,露出削瘦的胸膛,他眼神空洞,凝视着天花板。
杨若愚轻颤着手,把李苏州的扣子又一颗颗扣上。“你过得一点都不好。我家里的事情,我来解决。你好好调理身体。”
他接着站起身,拿起一旁的毯子盖到李苏州身上,温和地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食材,给你做一顿中餐。你觉得怎么样?”
李苏州再次看见这张温暖的笑脸,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他刚刚喝了一整杯烈酒,有些眩晕,很快就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浓郁的香气将他从睡梦中唤醒。公寓是开放式厨房,杨若愚做了清炖牛肋条,满屋都是牛肉醇厚的香味。李苏州从毯子里缓缓坐起来靠在床头,他右腿微微曲起,胳膊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刚睡醒的他发丝略显凌乱,前额的碎发微微垂下,遮住了部分眼眸。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投向那个记忆中的男人。只见对方在岛台边忙前忙后,熟练地切菜炖汤。
睡醒就能看到想见的人,李苏州觉得这太奢侈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 杨若愚看到李苏州坐在床上专心地注视着自己,开心得放下汤勺几步跑到床边,“我炖了牛肉,很清淡,让你补补。我不知道他们这的猪肉跟美国一不一样,我怕太味儿了就没买。”
“你要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国?” 李苏州只担心会拖累杨若愚,耽误他的工作。
“我是一年多次的签证,这次最多能待3个月。我可以远程办公,别担心。” 杨若愚抓着他的手,不舍得松开。
李苏州实在不想打破这过分美好的一幕,可是他没办法回避残酷的现实。“你早晚要回去的,国内还有公司要操持,有父母要照顾;而我也并没有回国的打算;最重要的是,我是男人,没办法给你一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家庭。若愚,这些问题你都认真考虑过吗?” 他终究还是直接点出了这些最尖锐的问题,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若愚毁掉自己的未来。
“最重要的,根本不是你的性别。是你还爱我。”
“而我也没有一刻停止爱你。”
杨若愚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紧紧握着李苏州的手,殷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苏州,我们彼此相爱,这……还不够吗?上一代人受过的苦难还少吗,我们难道不应该,趁着我们拥有的一切,好好生活,好好去爱吗?” 李苏州无言以对,他的母亲曾用生命将他带到这个世界,而他却未曾真正珍惜过这份生命的馈赠。
罪恶的果实,弑母的冤孽,这是李苏州一直以来给自己的沉重判词。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内心被触动,杨若愚接着说道, “宝贝,我们是相爱的,这是唯一至关重要的课题。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真爱,而我们多么幸运,这么早就遇到了彼此。其他的所有阻碍,都只是我们要共同面对的困难而已。”
“我完全明白你的顾虑,现在我们全家都觉得亏欠你的,我母亲也一直在后悔,她当初说了那些话逼你离开。虽然现在我还没有完全说服她,但是这真的只是时间问题。” 杨若愚急切地想要逐条分析问题、寻找解决方案,他渴望向心爱的人证明,这些问题都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难道你当时因为我母亲的话离开我,就没考虑过我真实的想法吗,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难道所有人都可以决定你对我的感情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连路边的小猫小狗都不如……” 杨若愚干脆开始耍赖了。
“你怎么不重要,” 李苏州被他的长篇大论说得哑口无言,丝毫没有插话的余地,直到听见他说起了气话,反而着急了。“我真的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
“苏苏,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珍贵。错过你,我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你这么好的伴侣了。原来就是你主外我主内,夫唱夫随,你难道没觉得我们各方面都很和谐吗?” 杨若愚已经开始使坏了。
李苏州听到杨若愚又在逗趣他,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久违的微笑。他作为一个男人,一直被比自己小三岁的爱人宠着,逗着,他什么都能包容。
“好了,锅都快溢出来了。” 听到李苏州终于有回心转意的迹象,杨若愚激动得立刻紧紧抱住他,仿佛害怕他会反悔一样,直到听到炖锅蒸汽四起溢出汤汁,才赶快松手去处理。
李苏州看着眼前手忙脚乱的大男孩,想起昨天的自己仿佛深陷绝望的深渊,一种庆幸和感激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来,强烈到让他控制不住地流泪。是的,尽管未来还有许多阻碍,但只要他们彼此相爱,就没有什么是不能一起克服的。这份爱,是他们共同面对挑战的力量源泉。
饭桌上,杨若愚为李苏州盛了满满一碗堆出尖顶的饭,一锅撒着葱花的清炖牛肋条也被摆在李苏州面前,旁边还有鲜榨果汁。“宝贝,你要好好吃饭,你现在太,瘦,了,我不允许你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 杨若愚的脸上写满了心疼,郑重其事地说道。
李苏州看着面前的任务,只能苦笑,“我会尽力的,不浪费。” 杨若愚闻言笑着说,“没事,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我全包了!”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聊了一整餐饭,洗碗的时候,杨若愚不知是因为吃得太多还是早上起太早,边洗边打哈欠,实在憨态可掬,逗得李苏州又是想笑,却又觉得心中满是温暖。
夜晚的延雪平沉浸在一片宁静中,房间里,满室旖旎。曾被命运肆意捉弄的两人,此刻终于再度相拥,目光交汇之际,爱意如水般流转。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最终气喘吁吁地回归安宁,李苏州被爱人从身后温柔环抱,安稳入眠。蓦地,他朦胧间注意到阳台外的天空中,高悬着一轮金黄的月亮,明亮而夺目。这时,爱人在耳边轻语。
“你是我的生命。”
李苏州泪如雨下。
你早就是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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