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莎捂着嘴巴屏住呼吸,呼吸困难到接近晕厥,他的宣言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刹那间犹如五雷轰顶,她茫然听着窗外的雨声,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中摇曳前行,四周一片漆黑,找不到归航的方向。
生是虚妄,凡相皆空——所有的谜团逐渐清晰,所有的秘密已经浮出水面。那些欲言又止、那些话里有话、那些彼此试探、那些她一直没有参透的玄机;揭开隐晦诡谲的面纱后,终究迎来真相大白的一刻。
她探出脑袋偷瞄着他端正的脸,心脏狂跳,头昏脑涨,好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她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却觉得今天才认识他,他选择摧毁的态度简直令她心惊胆寒。她狠掐自己僵硬的腿股肌保持理智,如果不这样做,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崩溃。她以为自己经历的苦难已经够多,过往的遭遇已经够难堪,可是与此刻比起来,过去那些根本不足挂齿。
『在你没有能力跟全世界对抗前,你就不要去洞穿人性背后的秘密,也不要去仇恨,更不要拿别人的错误去惩罚自己。你要学会握手言和,尽管明知它不过是委曲求全的另一种方式,你也可以用这种消极的乐观来讨好自己。』
『我马尔科只有这一世,而这一世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塔莎!哪怕有来世,我又该到哪里去追寻你漂泊的足迹,你纤柔的身姿,你桀骜的灵魂?我是个笨拙的人,笨得连今生都把握不了!哪敢期盼来世,还能得到你如若今生的爱怜和眷念呢?』
他曾说过的话及许过的诺言,不断在她耳边徘徊,如同最深的夜里陡然敲响的钟声,又像头顶悬挂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刺穿她的胸膛,让她血流成河。
记忆是惨痛的,尤其是当所有的掩饰、所有的谎言、所有的温情,在最不该被揭穿的场合全部揭穿后,余留的唯有残酷的真相和恶心的现实。往事如刀,将过去的美好残忍剥离,现实如匕首,扎进他们的血肉骨髓。她的眼前一阵模糊,分明深谙人性经不住考验,却固执地认为只要她肯面对,他就能跟她共同面对。
双方的谈话尚未结束,塔莎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也没有心思追究他们如何收场,闭目塞耳逃回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她不想折磨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可有时越想遗忘,就越是忘不掉。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已变。
这是一则悲伤的故事:心防是由伤害筑成的。
不知酒精是否会导致人类的反射弧在无形中被拉长,近在咫尺的男人显然怔愣了几秒,接着用意味深长的视线打量她,“女士优先,你先问。”
奈何塔莎并没有喝酒,反射弧也比平时长,她琢磨着要用怎样的措辞才能得到她内心想探知的答案。有些问题她确实该向他讨教一二,有些账她也应该找他算清楚。可是看到那双善恶难辨而高深莫测的眼睛,又看到眼睛的主人那醉意熏天的架势,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忽然背叛了她。
马尔科对她复杂的神色视而不见,兀自朝身后浴缸边缘的台面坐了下来,还向发憷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腿,“过来坐,你纠结那么久,想必不止有一两个问题要问我,毕竟你是不善言辞的武斗派。没关系,你尽情酝酿,我等你提问,顺便奉献自己的腿当你的座椅。”
时至今日,愤怒也好仇恨也罢;都不再重要,她只想要一个安稳,或者是稳中求胜。塔莎抿了一下乌青干裂的唇角,释怀一笑,“好,我有个问题,浴室内的湿气太大,因此我现在有点冷,能否允许我先穿件睡裙呢?”
他笑而不语,绅士朝浴室门的方向做出虚情的手势。塔莎裹着浴巾跑到外面的橱柜前,随手挑了件白色真丝裙,又找了条底裤与护垫,再用新的绷带把自己的外伤包扎好。不经意发现自己藏在柜子里的两瓶药不见了踪影,顿时滋生出不详的预感,但并未过多的在意,利索穿戴整齐后便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隔着几步之遥注视着女人,总觉得对方穿着睡衣比赤身**的诱惑力更甚。泼墨似的漆黑长发,一双眼睛如有千言万语,体型高挑清瘦,四肢纤细修长,曲线玲珑有致,肌肤洁白如雪;真丝裙穿在她的身上是如此契合。就算是修炼百年的僧侣,也一定会走火入魔,何况一个正当年的男人。
塔莎绝对猜不到他的危险意图,赤脚踏着莲花步走到他的对面。见她像木桩站着,他又说了一句,“叫你坐过来,你不是伤患吗?站着不累吗喂?”
“不要,我刚洗完澡,你浑身都散发着浓烈的酒味,会沾染到我的新睡裙上。”塔莎条件反射后退一步,还翻了个白眼,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对他的嫌弃。
“行。”马尔科倒是不生气,面朝对方闭起眼横展双臂,“我喝醉了,视力状态不佳,分不清衬衫有几颗纽扣,麻烦你帮我把它脱下来。别忘记明早把破损的地方补好,把它洗净熨平后再还给我。”
大多数情况下,塔莎很感激他,但是不能否认,当他耍起无赖的时候,她就想一掌拍死他。当然,她不敢,连伽马的惊雷掌都拍不伤他。换做往常,她能编无数个借口推辞,但是今晚,她却不能与他抬杠。只要他不高兴就和强盗没区别,哦不对,他本身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海盗,根本不会跟她讲道理,又是在喝醉的条件下,谁敢保证醉鬼先生会不会借机刁难她?
极其不情愿上前准备替对方宽衣,同时眼尖的她瞥见他衬衫的袖口也有破损。虽然伽马挥出的惊雷掌没能伤到他分毫,但余波似乎牵连到了他的衣衫,她用细微的音量自言自语道:“不愧是惊雷掌,果然名不虚传……”
不小心将心中的感慨付诸于口,才迟钝察觉到自己下意识发了声,做贼心虚的塔莎赶紧观察他的反应。幸亏她讲话的声音低如蚊呐,他仍闭着眼坐等着她的伺候,应该是没注意到她的碎碎念。只是,她在松解第一颗纽扣的时候,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磕绊,不凑巧崩坏的几根线头缠在洞隙,她磨蹭捣鼓半天都没搞开。可能是担忧被他听见的后怕,无处安放的手指居然慌张到开始打颤。
实际上马尔科并不是存心强人所难,纵然塔莎没有摆出对他敬而远之的德行,他也扪心自问想尽早洗去自己的酒味。然而,人在喝过酒后血液的流动速度会加快,体内的酒精还没挥发就贸然接触热水,只会雪上加霜醉得更厉害。叫她帮忙脱衬衫,是因为他赤膊后酒味就能淡一些,至少不会让对方不敢靠近。焉知笨手笨脚的她连纽扣都不会解,杀人的本领一流,脱衣的技术不入流。
“你们刺客的手应该比我们医生还灵活,结果你的手比脚还笨?究竟喝醉的是我还是你?要是等你脱完,我的酒都醒了。”他倏尔张开眼批评她,不耐烦地抓住她的手,趁其不备把她整个人往下一拽。
男人拽她的动作携带不容拒绝的蛮横力道,未站稳的她迅速丢失了平衡,猝不及防就被他拉进怀里,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她在突如其来的移动下本能地扶住他的肩,而他无形中更加得寸进尺,一只手托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卡着她的身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立马放开自己的胳膊,上半身也自觉远离了他,又试图挣扎着要站起来。
她不动还好,一乱动,勒着她腰身的劲道紧了些许,促使她动弹不得又插翅难逃。塔莎凶神恶煞瞪了对方一眼,他漫不经心调侃道:“奉劝你老实点,我都不介意你的经血漏到我的裤子上,你还敢嫌弃我的酒味传到你的裙子上?”
马尔科的教养素质不算差,但大少爷脾气还是有的,又是个死心眼,喝过酒更是喜怒无常。所以,只能顺毛摸,直接逆他的意思肯定要奓毛。不过,他好歹还晓得她在生理周期,应该不会冲动到对她乱来,转念一想退却了前面的抗拒和紧张,她低眉敛目端详着他。遥远的,变得亲近了;在意的,变得淡泊了;清晰的,变得浑浊了;就连眼前的人也比起初魅惑了几分。
“不用戒备,不会吃了你,有问题快问。你敢问,我敢答,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故此我必定会如实相告。”催促归催促,但男人束缚塔莎的手臂越来越紧。仿若她是一缕飘游不定的轻烟,毫无真实感,一不留神就能消散。与此相较,他的语气就像跟她谈论晚餐一般云淡风轻,内容却像一名杀人犯跟受害者交代何时了结她的性命,以及自己会如何处理尸体。
塔莎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张司空见惯、温和笃定的脸,他的思维逻辑一如既往的敏捷,他对伽马的行刺又如此游刃有余。如若不是他的目光不复往昔的清亮,塔莎简直怀疑他是在用装醉整蛊她。她对他的发言心有余悸,导致她对他的心结很难解开,但她在暗地里对他的猜忌不敢轻易问出口。皆因她深谙,一旦有些话说出口,一旦刨根问底弄清楚,就会带来不可预估的严重后果。
是的,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哪怕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她也问不出口。阿尔法都越俎代庖帮她问过了,而她也不偏不倚偷听到答案了,何苦还要明知故问自取其辱?难道要她把满腹的疑惑再抛出来吗?岂不是等于往她的旧伤上撒盐吗?
几分钟过去了,一声不吭的对方始终没有动静,马尔科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脸蛋,“塔莎,你觉不觉得把一个等你的男人扔在一边,你自己心不在焉,思绪漂泊,是一种既愚蠢又没礼貌的行为?你是不是承认自己嘴比手笨,手比脚笨,脚比脑袋笨?”
塔莎拼命搜索脑海里赞美的台词,急切想缓解自己的窘态,于是她在被催促的慌乱意境下,提了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情,“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请求,我知道你是宽宏大量的男人,就像肚里能撑船的宰相;你向来心比天高,命比铁硬,胸怀比海宽广,品德比菩萨善良,心态比神佛豁达……”
“够了,真是难为你了,你不读书又不学习,还想出一堆夸赞我的比喻词?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别把你的脑细胞用在违心的地方,你我之间还需要客套的场面话吗喂?”马尔科捂住塔莎的嘴,他不是不了解对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胸怀比古井狭隘,品德比魔鬼恶劣,心态比凡人悲观;还要加一句: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才不会无缘无故把他哄得天花乱坠,背后估计掩藏着见不得人的原因。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现出讨好或献媚的态度,基本可归纳为两种难以启齿的现象:不是想求你办事,就是盘算着要如何害你。
“哪里有违心,都是真心话……”塔莎委屈地轻声嘟囔道,恰如其分被男人捕捉到,他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瞧他的心情不错,她趁热打铁谨慎地问他,“我家的伽马不懂事,虽然比你家的艾斯年长好几岁,但还没有他通人情世故。你能原谅他,不跟他计较吗?”
“哦?”马尔科故意拖长了质疑的尾音,没想到自命清高的塔莎为了别的男人跟他低声下气。因她的夸赞而展露的笑容缓慢消遁,他面无表情地思忖了一会儿,就已经洞悉出了她会求情的来龙去脉,为了不动声色确信自己的猜测,他须臾又故作轻松笑着问她,“我不明白喂!你想让我原谅他犯的哪个错?是原谅他昨晚心存歹念想亲你呢?还是原谅他今晚心怀鬼胎想杀我呢?”
显而易见先提出问题的是塔莎,却被精明的对方反侦查出她问题的盲点。说明他在医务室门口就窥见了伽马的越界,当时他没有过问,直到他俩独处时才揭穿。马尔科正用洞若观的眼神目不转睛恣睢着她,即使她没有对不起他,他的口吻配合他的表情,就像抓奸的现场,她心慌意乱到不敢与他对视。
这个男人与生俱来就强势倨傲,由表及里都散发着一股压人的气势。他当前的眼神里没有鄙夷,自然也没有同情,单是毫无内容的冷硬目光就让她局促不安。本就寄人篱下、孤立无援,如今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压力山大,更别说向他提要求。若是指望他像对他兄弟那样也对她体贴周到、耐心十足,几乎是痴心妄想,但她厚着脸皮也要试一试。
“我知道,你们海贼团相当团结,你们的规矩是不给同伴自相残杀,也不容外人挑衅你们的权威。我知道,对你们而言,任何一名船员都是不可替代的家人。不管是谁伤了你们的人,你们都会翻倍奉还,绝不心慈手软。伽马的酒量欠佳,他多半是喝到神志不清了,才会头脑发热对你动手。但是他在雷瑟的行动中发挥了显著的作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当将功补过也好;我希望你们能息事宁人,放过那孩子……”
同样喝醉的男人仿佛将塔莎的话当作耳旁风,一边把玩着她的头发,一边欣赏着她的容颜。塔莎不禁在心底暗骂:几句话而已,都快把她的脑细胞消耗光了,亦浪费了她不少口水,他竟然开小差不认真听!碍于处在求他办事低他一等的地位,她不方便发飙,只好轻咳几声提醒他。
“刺客世家对我动了两次手,第一次是你,好男不跟女斗,念在你是女性,我可以既往不咎。第二次是伽马,他是个男人,还是我的情敌,我宽恕他的理由在哪呢?你没听过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说不定阿尔法也想找我的麻烦呢?再者,我每次都放过那些对我动手的鼠辈,我马尔科皇副的威严何在?总不能因为我的脾气好,又有不死鸟的自愈能力,你们就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耐性吧喂?”
塔莎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揪着裙尾的手指绞在了一块,对方的质问像耳光掴在她脸上,她尝试放平姿态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他是我嘉贺的门徒,都怪我管教无方,我自会用家法责罚他。你要是不满意,我要他一起受刑,你别迁怒于他,行吗?”
马尔科弯腰扣住她的一只脚举高,使其脚底搭在他的膝盖上,轻抚着他送给她的足环,左视右看的模样像是自我陶醉。他今晚像患多动症似的,手里的小动作特别多,就是不回复她,就是叫她急。她本来就心烦意乱,又憋了一肚子苦水;本来就在痛经,一气肚子更痛了,他还要捉弄她。心一铁,牙一咬,她把脚啪嗒踩在地砖上,“我都向你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
“我的塔莎生气了?”他风驰电掣捏住她的手腕,同时柔情蜜意亲了亲她的手指,“乖,你别生气,女人生气容易长皱纹。你还不够了解我,我原本就没有怪他的意思,又谈何原谅的说法?你犯得着对我俩鸡毛蒜皮的小纠纷较真吗?至于你徒弟的花拳绣腿,我就全当他在给我舒筋活血吧喂?”
轻柔的吻好像冬天的雪花,又像春天从指间飘起的蒲公英。浴室的空气是如此的凄清,在这一瞬间,却犹如千树花开,满世婷芳……
塔莎算是摸清了男人的脾性,就是喜欢捉弄她,阿尔法也喜欢捉弄她。她握起粉拳锤了一下对方的胸口,嗔怪道:“你可不可恶?害得我提心吊胆向你道歉!我撤回,反正我没有错,也没有对不起你,我与他只是师徒的关系!”
他被她孩子气的发言所逗乐,握着她形同虚设的拳头,假装哀怨地看着她,“我知晓你们的关系仅止步于师徒的界限,但伽马没有边界感,我不高兴。而你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提出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也不高兴。你刚才还愁眉苦脸,我一说我不怪他,你马上就乐呵了。你们的情感令我嫉妒,难道他比我重要?”
塔莎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以前她想都没想过,他马尔科是谁?白胡子海贼团的二把手!他会吃伽马的醋?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还呈现出如此委屈的表情?女人的反常是家常便饭,男人的反常绝对是百年不遇!正所谓酒后吐真言,感谢酒精的影响力,否则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亲睹如此惊世骇俗的罕见画面?
她的痛经似乎治好了,她的心结似乎纾解了。以藏兄说得没错,一语惊醒梦中人:不要因为一件事就随便给人贴标签。小娅说得也没错,言行举止中任意择其一,总能探究出对方是否在乎她。照此情节推断,对方还是在心里给她留了一席之地。转眼间,她的郁闷一扫而空了,连他和阿尔法说的话,好像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后知后觉感到腹部传来一股熟稔的热度,垂首发现他正在顺时针绕着圈替她按揉着肚子。难怪,还以为她的老毛病奇迹治好了,因为有一位创造奇迹的男人。她六月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就亲力亲为帮她揉过一次,还无微不至为她端过一碗黑糖姜汤,虽然被不领情的她掀翻了……
原来马尔科还记得寒体的她有痛经的毛病,谁说男人不用心呢?谁说女人不感动呢?
谁说海贼鲁莽粗心呢?他粗心下面的细致,又有几个人能亲身体会?谁说刺客冷血无情呢?她无情下面的深情,又有几个人能轻易参透?
先给女二撒个糖,好久没撒糖了,最近的内容都比较压抑,我自己都快抑郁了
这章我埋了个伏笔,聪明人都看得出马尔科的问题是陷阱题,他知道她听到了
他没有刨根问底,因为他和多弗不同,他只会让自己难受,但他已经不信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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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塔莎的请求和马尔科的问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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