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嫂住在城郊外田野散落的农居,本来城郊遍布村落,因着战乱的缘故,田野荒废,草长莺飞,这村落也人迹寥寥,粹清与逸亭是被村长亲自带去找她的,老村长十分热情,一路上喋喋地说着十几年间世道变迁,村落的荣衰败落的旧事,然而他们只是想打听阿善嫂的消息。
“阿善嫂呀,她呀真是太惨了,有时真觉得好人为啥没好报?她人如其名,一个贤惠良善的好女人,为什么会那么命苦。”
“她呀,男人几年前也死了,有个疯女儿,这个疯女儿力气又大又傻,就是个不祥的东西,最后还是把她爹给害了,她还有个不争气的小儿子,整天浑浑噩噩啥事不干,还爱赌钱,害得他娘半百的人还得给人作衣工给他还债。真是惨!”
“她丈夫因什么事情去世呢?”粹清道。
“唉,不就是因为她的那个疯女儿,有天发疯,不知从哪里弄来毒药,给她爹下药,据说她爹呀七孔流血,全身抽搐,后来腿也残了,挺了不久就过世了。真是不懂感恩的坏东西!哎哟,曾大牛那人虽然脾气倔,大字不识几个,但还是个老实憨厚的人,她家那几亩地,她男人勤勤勉勉地耕种,现在她儿子又这副模样,唉,都长成荒草地了。真是可怜的人呀。”
“看,往那上坡走去,房子完整的那一户,其实就剩那一户了,我就带到这了,她这个时候应该在的。”
两人拱礼相辞。
翻过一道小土坡,那黄土夯的房子略显简陋,门没有关,在门外能听见织机咿呀的声音。
那妇人察觉有人,抬头来看,又瘦又小,沟壑纵横的脸,满是沧桑,看起来比典都德跟刘敏君都要老上许多。
寒暄过后,粹清也不耽误,说明了来意。阿善嫂实在惊讶之至,她看见他们似乎很激动,瘦小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立刻就停下了手上的作业,整理了一下仪容,她有点疲惫地道:“这么多年了,还找上门来,自从章郎主走了之后,我跟他们也再没有什么瓜葛了。”
“因为当年的事,还得麻烦您一下。”逸亭恭谨地道。
“我这把年纪还记得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个老奴还能帮上什么忙。”
粹清单刀直入:“我们听说你是章家的长工,所以章家的事情你应该很了解,那么从你们的角度来看,章英彦余兰夫妇是怎么一种关系?”
“夫人她是个很要强的人,特别严厉不讲情分。在大家看来她想法也很古怪,不过,这也许就是她成功的原因吧。但是,女娃儿要是不掂量掂量自己就学她的话,就遭殃啰!恐怕就不招人喜欢,没有多少个像郎主那样包容的好人。我很佩服夫人,不像我们这些寻常女人,寻常女人能耐不大,不嫁人,不传宗接代安分守己的整天胡作非为,怕最后还是害了自己。我也不是说风凉话,像夫人这般的女豪杰,最后还是落得这种地步,唉,什么因什么果吧!”
“他们俩的关系,大多数时候都是郎主迁就她,而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她作主,郎主也插不上什么嘴,要知道郎主还没跟夫人成婚前,也是丰衣足食的富家子弟,而且还是长子,为了跟夫人成婚而跟家里闹翻了,从来只有别人迁就他,哪里要他去迁就人的。不过作为妻子吧,夫人还没患病的时候,还是有好好相夫教子,有好好照顾郎主,这时候他们还是比较和睦的。但夫人患病之后,很多琐碎的事情都得让郎主去兼管,我认为多多少少还是拖累了郎主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之后他们的关系也就紧张了许多。”
“你在他们家干了多少年了?”
“像我,本来是在郎主本家干劳活的,后来郎主成亲后就搬离了本家,我们这些奴仆就随郎主去了新家,大概也有一十二年。”
“你不随着章英彦去惠沁城?”
“我在这边还有一头家,而且人生地不熟的,在别的地方也干不了什么营生。”
“那你知道当时照顾余兰的近身侍婢吗?”
“你说的是跟着郎主去惠沁城的秋蝉?”
“对。应该就是她。你觉得他们关系如何?”
“秋蝉吧,不怎么漂亮的一个女娃,但也蛮乖巧机灵的,人也勤快,不能说她是个狐媚子,但是就是乖巧温顺这一点讨人喜欢,所以郎主也一定要把她带走吧。”
“那她跟余兰关系如何?”
“挺好的,她跟我一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安安分分。”
“你认识一个丈夫是私塾老师的奴仆吗?当时她的丈夫在章英彦的书院里当过讲席,因为跟余兰有点矛盾起了冲突,所以最后郁郁而终死了,好像也是跟章英彦蛮感情深厚的仆人。”
她低垂着的眼睑,浑黄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仿佛在努力对上记忆中的某个人,她的满头白发,毛躁地翘起来,显得跟她的回忆一般凌乱:“……那是我的前夫。”
粹清与逸亭两两相看。
“听说你的前夫跟余兰起了很大的矛盾,大病一场……”
“唉!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都不想再提他了。他就一牛脾气,太犟了,虽然说有一肚子学问,可人看不清自己呀!人家有财有势,多少的文人,就是被自己的傲气给弄死的,怪就怪他不识时务。”阿善嫂轻蔑地道。
“你好像不大同情你的前夫?”
“他待我可不怎么好!他死了,我还舒坦呢。都是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我那时候被他拖累得要命,是郎主帮助我,还有大家。从出事、治病到后来丧葬,郎主都周道地帮我周全了。我很感激他,感激有个这么好的主人。”
“你好像还是对余兰……?”
“我跟她心里没有事。我知道郎主待我的一切好,都是她默许的,我也谢谢她。”
“所以你不恨她?”
“有什么好恨的?人都去了,什么都过去了。”
粹清点点头,转了一个话题:“那你知道余兰有郁证的事情吗?”
“都知道,大家伙都知道,而且郎主吩咐我们要看好夫人,还要看好秋蝉。”
“那么出事的那一天,你在场吗?”
“我们都在,而且郎主千叮万嘱让我们看好夫人的一举一动,别让她乱来。”
“那当时有什么异常的事情?”
她又陷入沉思:“异常的事情……那一晚,夫人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来来回回地分别见了典掌柜、郎主跟寇娘子,我听从郎主的吩咐,曾经拦下了秋蝉给夫人喝的药,换成了苦茶。还有,就是当晚典掌柜不停地灌夫人喝酒,好像故意要夫人难看。”
“苦茶?”
“是的,郎主让厨房熬的,就是防着夫人多喝了药,不过这个可不像夫人那些‘毒药’,后来大夫检查过了,就是一些和胃舒肝的苦茶,药性没有冲撞。”
“你说寇暮雨跟余兰见面了,可是她说她没有。”
“她当然有。大概在西渡流沙的舞娘开始跳舞后不久,夫人感到不适,吩咐人搀扶她到后院休息,还让所有人不要打扰她,是我看着秋蝉扶她去的。然后大概在这个时候,寇娘子就不见了吧。”
“之后,管家发现寇娘子不见了,就让我去找她。”
“后院,就是她坠井的地方?”
“嗯。”
阿善嫂凝重地点点头,“就在我都还没走到后院之前,就遇上寇娘子,说夫人只是很不耐烦地把她赶走了,我说要不要招秋蝉去伺候她,寇娘子就说不用,她说,‘夫人想要一个人自己静一静,让大家不要去打扰她。’”
“那后来……”
“那后来就是郎主发现夫人失踪太久了,然后让下人去找夫人,是秋蝉发现夫人掉井里去了。”
“听刘季三说,寇暮雨在余兰出事之前的两天,曾经去找过余兰,你知道吗?”
“那大概是……那个画师死了没多久吧,她来找夫人商量事情。”
“你知道她们谈成怎么样吗?”
“不知道。下人怎么敢打听主人的事情?不过,我记得那时寇娘子是失魂落魄地走了。”
“你说起这些事来,好像并不感到伤心。”
“这都这么多年的事情了,……我都快忘了。”
正是要道别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影冲了进来,模样很年轻,是个面黄肌瘦的青年,众人面面相觑,那青年呲掉了手上鸡腿的最后一块肉,把骨头吐在地,往衣服上抹了一下油,就抓起剩下的那包肉塞给阿善嫂,完全无视他两,半推半拽地把阿善嫂拽到里间里。
看阿善嫂尴尬的神情,这恐怕就是她的小儿子。
帘外的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都没有立刻走的意思,静下来后,里间传来了一些争吵声。
“娘,我都跟人说好啦,只要把人带过去,那笔账就一笔勾销。”
“你这是人吗?那是你姊,难道你不知道你姊是个疯婆子,那……要是他们报复怎么办?”
“姊?她把我当过她的弟吗?她认识我这弟吗?这样,我去弄些麻汤,你就给她喝,让她睡上个三天三夜的,把她悄悄送过去,那都是西渡流沙来的商人,专做这种买卖,这天收了人,当天晚上人就无影无踪了,等姊醒过来,搞不好都到了。”
“不行,你姊已经够苦的了,不行!”
“那你就愿意看着你的儿子受苦!还是你就愿意天天对着个疯婆子,折磨我们一辈子?这卖出去,一举两得,再说,要是那些人回来,我们搬走就行了嘛!这兵荒马乱的,谁还愿意待在这里,我们换个地方,拿这笔钱,重新生活。”
“……”
“不行,还是不行!”
“没有不行!我订金都收了,你以为我的肉是从哪里来的!”
“你让我再想想!”
这时,逸亭坐不住了,粹清却拦下了他,让他稍安勿躁,待阿善嫂掀帘出来,粹清上前,对着有点诧异的阿善嫂跟她那满脸不忿的儿子说道:“是这样的,我看你们状况如此,而你又帮了我的忙,小小心意,希望能帮你们渡过难关。”
阿善嫂一看,他从怀中拿出来的,竟是纯金的金条!
那青年立马就夺过金条,爱不惜手地把玩着又用牙咬了一下,惊喜道:“真的!是真的!哈哈哈,太谢谢了!”
“这够吗?”
青年不怀好意地,说道:“如果……有更多的话,我们也不介意。”阿善嫂打了他一下,让他住嘴,他还是舔着脸笑道:“多多益善嘛!”
粹清莞尔一笑,又从怀中多掏了一根金条,那青年又立马抢过去,嘻嘻地笑不合口,看真切了,赶紧揣在怀里,只听粹清说:“我想这够了吧。血脉相连,没有了,就没有了,别为了名利出卖自己的亲人。”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赚……不!把这订金给还了,不卖了!嘿嘿,道长不仅人长得俊,这心肠也是大大的好心肠,谢了啊!”随即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只剩下阿善嫂一脸不知所措困窘的尴尬,但态度却比方才亲切多了,而这时,她似乎突然良心大发,面带惭色地对粹清说:“其实……,我方才漏了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你。”
“请说。”
“寇娘子在那个晚上,似乎是跟夫人闹翻了,她都给夫人跪下了也没有用。这之前,我曾听到夫人跟郎主说的话,‘那个女人不能再照顾了,有些事情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而有些事情我们尽力都帮不了,但现在我们自身难保,所以只能这么算了。’”
“这是你亲自听到的?”
“这是我亲耳听到的,后来也是亲眼所见,郎主吩咐我的,我都会好好做的。我在找到她后,也听到了这一些。”
“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从村子出来后,日已西斜。逸亭憋着一肚子气,粹清一直闲闲的样子,他终于不得不发:“你哪里来的金子?把金子给赌徒,这不肉包子喂狗吗?”
粹清哂笑:“我助人为乐呀!”
“你……?”逸亭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完全搞不懂这个大仙行事的趋向,对普通人的困境视若无睹,却居然把金子投喂赌徒:“你帮助了谁?你在好心做坏事!”
粹清逌然笑道:“没有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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