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过去好久好久了!”
粹清能够感觉到面前这张枯槁廋小的脸上,那双疲惫的眼睛正打量着他。
这里是丘德城郊外田野间的一个小草庐,简陋整洁的屋子里散发着草药的清香。
刘敏君蛰居在此,因为年迈而子弱,早就不坐堂了,木珠帘虚掩后,房间里卧病的人奄奄一息的,这里只有她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她瘦得筋骨曝现的手正在挑拣药材,即使是招呼他们也没有放下,她三层眼皮的眼睛垂着,没有面对他们,但却给人一种了然于心的感觉:“你们想要知道什么,我记得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们的!”
于是他们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他们到达丘德城后探案的过程。
刘敏君专心地听着,唏嘘地道:“我想知道那孩子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变得怎么样了。”
“我们并不是余兰孩子托付而来的人,相反我们还对她的儿子感到好奇。”粹清道。
刘敏君有点沮丧,说道:“是这样呀!我还以为是他托付你们呢!”她忖了一下,才道:“夫人死后,冼心亭因为经营不善而败落,于是章郎主就带着幼子搬走了,搬到了东去二百里的惠沁城,后来再打听到他们的消息,说是章郎主已经再娶了,而他们的儿子章沉倪没多久就出家了,跟你们是同道了。”
她顿了一顿,淡淡道:“女人就是家里的脊梁骨。”她瞥向里间躺着的瘫痪的女儿,“那孩子不是出生就这样的,五岁的时候,她伯父带着她跟大儿到市集玩,没看好,被过路的马队踢了,从此只能一生躺着了,脖子以下都不能动。照顾两三年,她爹受不了了,连夜掏光家里的钱带着大儿跑了。你说我能怎么办?我也跑了,这家就垮了。我就振作起来,好好照顾我女儿,后来我大儿也回来了,他不信他的娘亲抛弃他,他说他要当个男子汉。”说到这,她嘴角带笑,“现在我儿继承我一身医术,在医馆坐堂。”她眼中带着怀缅的点点哀愁:“那孩子很乖,十分懂事,然而有些过分‘懂事’了。这样的孩子往往很容易被父母忽略,父母只顾着自己冷落了孩子,久而久之也没法感知到他的身心成长,孩子或许积郁成疾,看似是很‘坚强’,内心却跟父母充满了隔阂疏离,对家也没有天然的归宿感,长大了也无法与别人亲切,无法被爱的孩子也不懂爱人,未免多少有点悲哀,然而都不怪他,真可怜。那孩子,大概也是觉得亲娘死了,而阿耶不管他。所以才会心灰意冷遁入空门。”
“我们从老管家刘季三那里听说,章郎主并没有再婚啊!”逸亭道。
“那我就不大清楚了,毕竟大家都这么说。不过,也该是这样,在我看来,他们夫妻俩一直相敬如宾,和睦恩爱。”刘氏说,“他们一动一静的。夫人一向很有魄力,章郎主则温吞敦厚,而且他们两各司其职,郎主虽然不懂得商业上的事情,他博学多闻,有条有理,也常给夫人分忧解难,像私塾到后来全是郎主打理的,这就为夫人分去了不少负担,尽管在这个事情上他们也有分歧的时候,不过也是很平常,都让郎主去做主的。”
“说的分歧,是关于阿善嫂的事情吗?”粹清问。
她说道:“那你们都知道了。我觉得夫人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么苛刻的,夫人对这件事虽然很震怒,但是还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过火了,不然也不会允许郎主一直帮助她。”
“听说那个塾师也是由你来医治的。”粹清道。
“对,而且他的妻子还是不信任我,觉得我不够尽力,还换了别的医师。那位塾师也是吃古不化,羞愤难当,余夫人还能救,他可没得救了,最后还是活活被自己气死了。”
“嗯。那在你看来的话,这些事对他们的夫妻关系影响大吗?”
“有一些吧。可能郎主会觉得夫人不信任他的能力,他们有时候吵架,郎主也会反反复复地提起这件事。但在我看来,夫人对这个事情痛心疾首的不是郎主处事徇私,她屡屡跟我诉说,‘这些埋进土里的古旧的思想,借着活着的人的榆木脑袋又活过来,这么光鲜的一座城,却那么腐朽、那么愚昧,都是野蛮的死气沉沉的文明,一代又一代传下去,像永远治不好的脓疮,敏君,这身体的顽疾尙可治,这精神上的顽疾如何治?’夫人在这些事情上充满奇异的热情,却给自己带来了没有必要的烦恼。”
“你不关心社稷?”粹清道。
“关心又如何?能有什么改变呢?现在不又通通回来了,你看这里,看看当下,是像个什么有希望的世道吗?我关心我的病人。”
“生意上的事情已经给夫人造成很多的压力,还觉得即便是商人也要心系社稷,扶老爱幼,孩子的未来是一国的未来,呵呵,哪怕朝堂的也没有多少个有这样的觉悟呀!她的郁证也就越来越重,所导致的失眠、情绪难以自控,甚至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了药瘾,她操了太多没有必要的心。”
“药瘾。嗯。”粹清喃喃道。
刘敏君轻轻叹了口气:“这件事还是她的近身侍婢告诉我的,在我得知的时候,情形已经比较严重了。但是夫人就是不能自已,后来告诉了郎主,郎主也千叮万嘱让仆人们好好侍奉夫人!”
“她这样的情况是有多久了?”
“就我的感觉,大概是与金祤楼竞争开始的,这时候夫人想要拓展生意,财务上一直紧张,当时她整个人都陷进这里去了,像当年寇姑娘的事,我觉得多少也是有利用的,这是一步不好的棋,徒然添了更多不必要的麻烦,洗心亭的名声更加急转而下了,舆论的打击让夫人深深受挫,就连郎主也是夙兴夜寐。这世上有许多男人自矜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在自己、家庭遇到困难的时候,抛妻弃子丢弃父母留下一堆债务责任,遁世而去,如果你要责问这些人,他们还真的毫无愧疚,他们会诸多诡辩,什么东西?懦夫!而郎主,他并不这样,即使夫人的境况那么糟糕,郎主仍然不离不弃,患难之际才能见人心,郎主也承受了许多。不要去怀疑这样真诚的人,如果这样还要怀疑他,也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了。”刘敏君徒然感慨道。
“可是章英彦还是有许多事情瞒着余兰。”粹清提醒道。
“那些大大小小的琐事郎主处理了许多,还有书塾的打理。我想他也有他的考虑。”
“比如像书塾用地的事情?”
“什么书塾用地?”
“你并不知道这个?”
刘敏君仔细忖了一下,连连摇头,又警觉地问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粹清将了解到的来龙去脉告知她。
听罢,刘敏君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叹道:“也是难怪了!说起来临近事发的那些天夫人的脾气特别暴躁,据仆人说跟郎主有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摩擦,我以为是夫人的病所引起的,居然里面发生了这么大的纠葛。”
刘敏君想了一下,皱眉道:“我虽然没有了解到这个内情,可即便是这样,我也认为绝不是郎主所害!”
“对于这件事,你心中有你的答案,说一下你的想法。”
“在我给夫人开的药里,有一味药是曼陀罗,这味药分量是要严控的,也不能与酒共食,严重是会昏迷的,我之前跟你说过,夫人有药瘾,而且最后我被请过去检查的时候,发现药渣里面有过量的药,这已经不是夫人第一次这么做了,近身的侍婢证实了,后来我很严厉地责备了章郎主,仆人却说已经听郎主的指示发现了情况都给拦了下来,换成了苦茶。但我觉得为时已晚,听仆人们说,夫人觥筹交错之间就是酒不离手,如此一来,这里构成了一个合理又难以反驳的结论,就是在夫人坠井之前,夫人身体里的药与过量的酒诱发了中毒,而夫人在晕眩昏迷的时候不慎掉入了井中,如此一来,几乎在场的人都是凶手,但归根到底还是夫人过度用药之过。”
“你当时是不在现场吧?”
“我不在。后来出事了才从医馆急急忙忙地赶去,就知道夫人是坠井了。但我觉得……实在不应该!实在不妥当!”
“你无法左右他人的主张,既然尽力了,要发生的,也是早就注定的了。”
“唉……”刘敏君仰头叹气,眼中有泪光:“心病还需心药医。人人自诩乐于助人,善解人意,却不过都是锦上添花,落井下石。每个病人真正需要支撑的时候,亲人不如陌路客,可谁又能真正伸出援手?这世间岂有宽容,除了事后明智,口舌作孽,惩善怜恶之外,还能做到什么?人性本善?世情冷暖,不外如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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