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第二日的一大早,焱雀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在高仓巍身后,在宫楼长廊中七拐八拐的走了好一截路,直到迎面撞见一伙人才停下脚步,高仓巍满脸堆笑的抱拳作揖,说道:“叶统领,久违了”。
对面一伙人中,领头的是一个一身戎装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斜着眼打量高仓巍,开口漠然道:“高统领,别来无恙”。
高仓巍点头颔首要走,才往前几步,就被中年男子挡住了去路,中年男子说:“高统领,几年不见,属下对您十分惦念,不知道高统领是否肯赏光,移步去属下堂内一叙”。
高仓巍一听他这么说整张脸立即就皱了起来,摇头道:“劳叶统领惦记,只不过我今日还有要事,改日再叙”。
中年男子面上有点挂不住,拽着高仓巍低声道:“姓高的,别给脸不要脸,你跑的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迟早得给我一个交代”。
高仓巍苦笑着说:“一定,一定”。
那伙人越过高仓巍和焱雀扬长而去,被称作“叶统领”的中年男子回头打量了高仓巍身旁的焱雀一眼,露出狐疑的神色,随即头也不回的走了。
焱雀嗤笑道:“你哪来的这么猖狂的下属,我瞧着你倒是畏他如虎啊”。
高仓巍见叶统领一行人走远了,才恢复了之前闲庭阔步的模样,慢悠悠的道:“你懂什么,这个人叫叶新塍,为人嘛倒是刚正不阿,但是迂腐刻板,难缠得很,在禁军我是正职他是副职,以前就对我处处掣肘,瞧我哪哪都不顺眼,又记恨我一言不发的消失六年,把整个禁军丢给他管,虽然略知道我是领了皇命,但免不了千方百计的要从我嘴里套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个事我还要费点心”。
焱雀不以为然的说:“费什么心,既是皇命,就由不得他多问,编个故事糊弄过去就完了,你一个堂堂禁军统领整天正经事不做,就这些歪七倒八的上心得很”。
话音落,焱雀立刻就抱着脑袋跳到一边,按惯例高仓巍是要敲她脑袋的,不过捂着脑袋躲了一会,也没见高仓巍有什么动静,抬眼一看,高仓巍正一脸玩味的盯着自己,眼睛里狡诈的光一闪一闪的,焱雀的脑子“哄”的一声就炸了。
又来了,又要算计我了。
焱雀心怀忐忑的想着,脑子里不停的推算这个狡诈多变的老师又会出什么阴招来捉弄自己,她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跟在高仓巍身后,走过重重殿堂楼宇,深宫高墙,直到行至一处开阔的场地,顿时眼前一亮。
禁军校场上,数以千计的禁军将士正在辛勤操练着,一派磅礴的气势,仔细打量下来,每个将士都仿佛和焱雀年纪相仿,焱雀暗自琢磨着,这应该就是老师介绍柳珘时所说的禁军少锋营,只见一人高的点将台上,一个副将模样的人正挥动着令旗指挥操练,高仓巍负手而立,一脸欣慰的看着眼前朝气蓬勃的景象,焱雀从小没见过这样场面,被那些震耳发聩的操练声震得目瞪口呆。
高仓巍点头赞许,说道:“壮哉我大煌朝铁骨铮铮少年兵”。
焱雀白了他一眼,心想就你这个吊儿郎当的德行,人家铁骨铮铮想来跟你也没有半点关系,说是刚才那个叶统领带的兵倒还合情合理,你就不能没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高仓巍觉察到焱雀质疑的目光,知道焱雀肯定在心里编排自己,也不说什么,口中打了个尖利的呼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上千人的校场在这声呼哨响起后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得见风声在人群的缝隙间穿行,挥着令旗的副官将手中令旗一转,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了高仓巍和焱雀所站的位置,焱雀顿时感觉到了无数如鹰隼般的锐利的目光刺向自己,不由得紧张得手心发汗。
“参见统领”。
上千人整齐划一的单膝跪下,抱拳向高仓巍行了军礼,焱雀惊得瞠目结舌,随着高仓巍不紧不慢的走向点将台,副将恭敬的将令旗双手奉上,高仓巍摆了摆手,正色道:“操练”。
军鼓擂动,副将接着将令旗在风中挥舞得猎猎作响。
操练结束,副将下令解散,刚才还威风凛凛如狼群一般的禁军少年们瞬间化作出圈的羊,一群一浪的涌到点将台前,人声沸腾,叫嚷的无非是“高统领,你可算回来了”,“高统领,别来无恙”之类的话,高仓巍负手而立,亲切的跟大家打着招呼,招呼着这个,招呼着那个,焱雀看着好像每个凑到他面前的人他都认得,记得人家的名字和身世,不是问人家母亲的身体如何,就是问人家貌美如花的姐姐嫁出去没有,寒暄起来就像邻家大叔一样,焱雀被冷落在一旁,眼瞧着他被人追捧,似有些不认识这个六年来朝夕相处的人。
这人,原来还真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啊!
“诶”
一个人翻身上了点将台,走到焱雀面前,焱雀一瞧,原来是昨天给自己打洗澡水的同门,她轻蔑的笑了笑,转头看也不看他。
“女子不得入校场,你不懂规矩吗?”,柳珘面无表情的说。
焱雀双手环抱,懒得跟他废话,柳珘受了怠慢,怒从心头起,当着众人又不好发作,油煎火烧的立在原地。高仓巍听见了身边的动静,回首道:“柳珘你个浑小子,少去找焱雀麻烦,皇帝特许她跟着我,我去的地方她都去得”。
“皇帝特许?”,柳珘愣了,围着高仓巍的人群也安静下来,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这个青黄不接的小女子,焱雀被众人看得发怵,刚要甩身走人,高仓巍斜眼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笑眯眯的牵起焱雀的手,用不扬不抑的声音说:“来来来,给大家正式引荐一下,这是小女焱雀,与我失散多年,这些年来我跋涉千山,踏遍万水也只为寻她,天可怜见,终是将她寻回,焱雀,快向众位兄弟行个礼,焱雀?”
高仓巍回头看,焱雀一脸难以置信的被他牵着,柳珘嘴巴张得老大,再一扫视底下那群人,无不是一脸错愕与茫然,只有那个领着众多下属正踱步往校场内走来的叶统领没有惊讶之色,只面若寒霜的冲高仓巍招了招手。
高仓巍满意的笑了,撒开焱雀的手冲她也冲柳珘道:“你自己在这里逛逛啊,有事就找柳珘,柳珘你帮我看着点我的宝贝女儿,我去去就来。”
焱雀和柳珘在点将台上大眼瞪小眼,底下乌泱泱的一帮人走来走去,投在焱雀脸上的好奇目光就没有中断过,焱雀恼火的咬牙切齿,柳珘也不知道该怎么“看着点”这个刺猬一般的女孩,正茫然间,十米开外却响起一阵哄笑,于是聚在台前的人群呼啦一下散开又聚拢涌向那处哄笑的源头,柳珘目力极佳,只往那处看了一眼,脸上就起了复杂的变化,有愤懑有克制,他不自觉的向台下踱了两步,又返身看向焱雀,焱雀抱着手臂冲他翻了个白眼,道:“你要去就去,盯着我做什么,他让你看着点我,又不是让你看着我”。
柳珘冲下台,迅速在人群里穿梭,直抵那人声鼎沸处,范柏胜操着一柄操练用的木剑,正劈头盖脸的冲苏一心一顿劈斩,而苏一心手中也有木剑,笨手笨脚的格挡着,几下就体力不支,被范柏胜用剑压得跪倒在地。
范柏胜叫嚣道:“苏一心,你再横啊,连累我们受罚,还敢跟我动手,起来,我们再打过”。
唐风在旁张狂的哄笑道:“范哥,揍死他,看他还敢跟你犟”。
叶砺皱着眉站在人群中,柳珘闪到他身旁,没等柳珘开口问,叶砺就道:“今早操练你不在,苏一心倒霉分到和范柏胜一组,果不其然又拖了后腿,他们组被罚围跑校场十圈,第五圈的时候,范柏胜使绊子害苏一心摔倒,手和膝盖都磨破了,范柏胜还假惺惺要去扶他,苏一心气不过,推了范柏胜一把,范柏胜就挑衅他要比剑”。
柳珘惊讶道:“苏一心?气不过?”
叶砺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范柏胜手里的木剑劈在苏一心的肩胛骨,苏一心吃痛,身体又往地面沉了沉,柳珘想冲上去,叶砺一把拉住他,“你干嘛?这是比试又不是斗殴,你忘了统领定的规矩了?”
高仓巍官拜禁军统领时设立的规矩,凡斗殴者无论对错一率军棍三十,但若是双方自愿比试,只要不打死打残,胜负未分之前旁人不得干预,柳珘咬牙道:“这叫什么比试,只有他一个人挨打”。
叶砺叹气道:“那也是他技不如人,若是追究起来,范柏胜那边所有人都可以证明苏一心是自愿比试的,明白吗?自愿”。
柳,叶二人说话间,苏一心已经趴倒在地,范柏胜舞着手中的木剑还在绕着他打转,柳珘正欲出声阻止,却有一人推开他的肩膀走上前,范柏胜大笑声顿止,来人看也不看他,蹲下身冲苏一心道:“要不要雇我当打手?我收费很公道,你说打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人群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讶的张大嘴巴,被高仓巍称作宝贝女儿的女孩蹲在苏一心面前,没头没脑的说出这么一句话,柳珘率先回过神来,冲她道:“你干什么?”
焱雀头也不回的道:“做生意啊”。
柳珘气急败坏,“你现在冒出来做什么生意?”
焱雀回头瞥了他一眼,又道:“现在不做什么时候做?等他被打死吗?”
范柏胜也回过神来,语气森然道:“野丫头,别以为你是统领的女儿我就不敢收拾你,滚开”。
焱雀还是看也不看他,只对苏一心道:“说话,要还是不要?”
苏一心有气无力的支起身子,竟然真的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子递给焱雀,那是今早才发的饷银,焱雀接过,掂了掂,“打成什么样?”
苏一心摆了摆手,似乎在说随便,焱雀拾起他身旁掉落的木剑,起身正对着范柏胜,范柏胜冷笑道:“猖狂”,说罢竟然举剑向焱雀劈来,焱雀挑了挑嘴角,持剑迎着范柏胜当头劈下的剑锋直上,范柏胜被她这格挡的一剑震得满手麻木,心下立时骇然,却又不愿人前露怯,又挥剑只取焱雀腰侧,焱雀发出一声冷哼,竟贴着范柏胜削来的剑锋旋身回转,眨眼间便已至范柏胜身前,持剑架开范柏胜的攻势,未持剑的手一掌拍在他下颚,趁他吃痛又以肘击他胸口气门处,木剑“喀嗒”的断裂成两截,范柏胜仰面栽倒在地,捂着胸口满地打滚,吱哇乱叫,眨眼间胜负已分。
柳珘把苏一心扶起来,唐风叫嚣道:“苏一心,你这个奸诈小人,说好的比试,统领定的规矩,不准旁人干预,你竟然雇帮手”。
他一嚷,与范柏胜为伍的一帮人作势要围拢来,柳珘挡在苏一心面前,面色阴沉的道:“谁跟你们说好的?”
焱雀扬起手中木剑在场上划了一圈,满脸狂傲的扬声道:“谁打赢我,谁才有资格同我讲规矩”。
禁军少年们闻言面面相觑,恰在此时,刚才指挥操练的副将跨挎刀走来,拨开人群,众少年在他冷峻的目光扫视下纷纷垂头,副将道:“姑娘,统领有请”。
焱雀把手中木剑扔给柳珘,拍了拍手,跟着副将就往校场外走,路过苏一心身边时,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争点气,别叫人看不起”,苏一心身子一颤,吃力的扭头去看她的背影。
高仓巍跟叶新塍在禁军议事的内堂呆了三个多时辰都没有出来,期间不断有人往里面端去酒水和吃食,焱雀被副将带到这,坐在门外的阶梯上等得发困,只能用手撑着脑袋在晚风中轻轻的晃着脚,不知又过了多久,“吱呀”一声,身后的内堂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高仓巍踏步出来,对着门内作揖道:“告辞”。
焱雀眨巴着酸涩的眼睛凑到高仓巍身边,问道:“可算是谈完了,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啊,磨磨唧唧的,我都饿了”。
焱雀突然不说话了,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因为她居然看见高仓巍眼眶泛红,脸颊旁还有泪痕,神色居然还有几分悲哀苍凉,她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高仓巍神色一松,缓缓的吐了一口气,愉快的冲她笑道:“咱们回去吧”,那悲哀苍凉的神色瞬间就不见了,消失得干净利落,焱雀像见了鬼一样,越走步子越慢,恨不得离他七八丈远,高仓巍也不管她,只当她没见识,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终于回到了高仓巍的居所。
高仓巍的居所,是元襄帝恩赐给他的宫内别院,名“丈青院”,院内修正的倒是清爽洁净,只摆放了为数不多的假山绿植,毫无鉴赏价值,后院大半多的房屋空空荡荡,只有种植在院内水池旁的那片翠竹还有些诗情画意,不过也被池子里过于丰满的鲤鱼给破坏了,高仓巍分派给焱雀的房间正对着这片竹林,秋风萧瑟,竹叶纷纷洒洒的落下来,在平滑如镜的池水上激起涟漪。
焱雀端着竹枝,尽量伸长了自己的手臂,稳固不动,竹枝顶端抬着一片竹叶,她手腕上抬,竹叶就仿佛风中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挥起又落下,焱雀凝神于手,忽闻脚步声由远至近,她原本平静无波澜的心突然狂风大作,原地转身回首向下一劈,方才在竹枝顶端起舞的竹叶在空中被凌厉的劲风从中剖开,一分为二斩落。
高仓巍倚着长廊的柱子,叹了口气,说道:“这一招看似狠厉,实则愚不可及,为师何时教过你拿剑当斧子使的剑术?”
焱雀提着竹枝走到他跟前,一板一眼的说:“说吧,失散多年的女儿怎么回事?你在禁军那儿拿我怎么当盾牌使了?”
高仓巍也也学着她的模样,一板一眼的道:“放肆,为师平时就是太纵着你了,纵得你飞扬跋扈,不知礼数,成天跟为师没大没小的”。
焱雀恼了,说道:“你痛快点,不然叶统领或者其他禁军的人日后问起我,我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看你如何交代”。
高仓巍“刷”的换了一副谄媚无比的嘴脸,说道:“这可不使不得,小鸟儿,你就当帮为师一个忙,日后跟着为师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用再去过风餐露宿的生活了,横竖你都不吃亏”。
焱雀不吃他这套,咬定要他说个清楚,高仓巍也就不闪着躲着了,痛快的说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跟叶新塍讲,先帝在位时,元襄帝还是睿王,我还没有封官拜将,还是禁军的一个小战士,那时我就看上了长乐殿的一个舞侍,我两情投意合,后来烨王起兵造反,朝廷动荡,舞侍偏又有了我的骨肉,我为保妻儿安危就想办法把她和腹中孩儿送出了宫,从此骨肉分离,再不得相见,六年前我寻回了失散的妻子,得知女儿在动荡中与妻子走散,我为寻回女儿,向皇帝提出辞官归隐,皇帝陛下不准,特许我挂官离宫,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六年后将你寻得,可怜你一个孤女,孤苦无依,只得将你带回皇都,从此以后视若珍宝,疼爱有加,以慰藉我多年凄苦,叶新塍一听我这话说得有始有末,合乎情理,再加上我情到深处不自觉的黯然神伤,垂头落泪,令他回想到他前年过世的发妻,也不禁悲从中来,我两差点抱头痛哭。”
高仓巍一口气说完他编的混账话,洋洋得意的摇头晃脑,可是听完这一席话的焱雀却半天没有反应,只垂头抚摸着竹枝上略微凸起的竹节,高仓巍见她如此,也不自觉的心虚了起来,抓耳挠腮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真是女孩儿大了,心思也愈发难猜起来。
焱雀沉吟了好一会,抬头问道:“老师,有句话我当面问过了皇帝,他否了我,现在我想当面问问你,你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高仓巍伸手抚摸焱雀的小脑袋,轻声说:“小鸟儿,我若真是你亲生父亲,怎么可能不坦言相告呢,可惜天不遂人愿,我非你生父,不过我们师徒一场,这么些年,我视你为己出,是不是亲生有什么要紧的,可你一定要记住,你想要和为师在这个深宫高墙内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无论对谁都必须认定,我就是你的生父,只要我不死,定能护你周全”。
焱雀听了这番话之后,回应高仓巍一个香甜的笑容道:“知道了,爹爹”,高仓巍看得有些愣神,心里暗想这个孩子真的是长大了,心里暗藏了好多事,只是这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笑容一如既往的干净明朗。
夜已深,焱雀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关于她的生父究竟是谁这个自小就埋藏在心里巨大的疑问,让焱雀多少个深夜如今夜般辗转反侧,如今她已向两位心中猜测的人选当面求证,焱雀深信他们不会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而且他们已将过去所知的事和盘托出也并未明确焱雀生父的身份,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也并不知晓答案,过去种种使得这个疑问越发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焱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日落山栖霞湖那朗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和那场仿佛要燃尽天地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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