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南海之滨,泾州,这里原本是海境十二州中最为繁华的州府,一时风华堪比皇都辉城,二十年前受洛川王谢叱管辖,洛川王府便坐落于此,洛川王举兵参与叛王之乱,遭先帝雷霆镇压,洛川王死于乱阵,洛川王府满门抄斩,泾州自而衰败。
位于泾州一处偏僻街道的迎月客栈内,百无聊赖的店小二正打着哈欠懒精无神的擦着桌子,掌柜也在柜台后支着脑袋打瞌睡,三三两两的宾客堂内用饭,交谈的低语夹杂着酒杯碗盏的磕碰声,一派闲散,忽而有急急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动了客栈的门框窗棂,还有宾客手中端举的酒水,一行风尘仆仆的黑衣人驾马驱车至门前,店小二精神一振,赶忙迎出去,却见这一行人都蒙着面,腰间挎有长刀,似是镖师打扮,为首的是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长发高束,右手把着刀柄,目光冷冽。
战鸽领着五十人的运送队伍在日落前入州境,暮色四合后缓步行进在泾州街道上,队伍中央的马车拉着的两具棺材自入州境前便覆上了遮挡的篷布,整支队伍伪造成镖行一路行进至此,距黑袍人定的一月之期已过二十五日,虽是疲累不堪,入州境后也未有一刻停留,终是停在了迎月客栈门前。
店小二踟蹰上前询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战鸽扔给他二两碎银,道:“进去传个话,北漠要物已达,速来相接”。
店小二捧着那二两碎银一脸茫然,“不知客官要传话给里面哪位?”
战鸽道:“你只管进去说一句,自有人听得明白”。
店小二撇了一眼她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那马车上的货物虽被重重篷布遮盖,却隐约能看出棺材的轮廓,夜风送来丝丝缕缕的呜咽声,听得他心里发毛,目光一时呆滞,却听耳畔传来长刀出鞘的声音,泛着寒气的刀刃架在他脖颈旁,持刀的女子冷冷道:“去”。
店小二捧着银子慌忙遁逃,扑入店中高声嚷了一句:“北漠要物已达,速来相接”。
战鸽持刀等了半刻,店内毫无动静,她皱起眉头,大跨步就想入内,却在跨进门槛时感到一阵劲风扑面而至,她举刀护住面门,未见有暗器来袭,胳膊上却凭空多出几道血口,战鸽脸色剧变,低声道:“气刃”。
客栈内的宾客慌忙逃窜,店小二和掌柜也躲得不见人影,一片弦音后,有一男子声音传出:“有劳战掌事,原本舟车劳顿,应请掌事歇下休整,只不过有一事还需请掌事料理妥当,在下才可放心请掌事入内”。
战鸽的脸隐在长刀背后,冷声问:“何事?”
客栈内男子的声音幽幽道:“劳烦掌事把一路尾随至此的那三位抓起来”。
战鸽面色又是剧变,一路过来她不是不知道身后跟着焱雀那三个尾巴,她甚至好几次都看见过苏一心的那只白猫,只不过料来一路都是沙漠毫无遮挡,尾巴们不便行事,进入海境疆域后战鸽恐怕他们伺机而动,于是加倍提防,尾巴们却仍是紧随其后毫无动作,战鸽约摸猜到他们是想借此机会直捣黄龙,心里一直忐忑,只恨没有机会同他们说明情况,却没有想到一切尽在敌方掌握。
客栈内悄无声息,战鸽咬了咬牙,持刀反身站在客栈门前,喝道:“焱雀,出来”。
客栈正对着的一处药铺的房顶上,三个原本贴着瓦片匍匐的人迅速起身,中间那人“刷”的抽出长剑,剑光掠过一双清亮的大眼睛,赫然便是焱雀。
战鸽道:“焱雀,不要碍我的事,我送的东西你动不得”。
焱雀冷冷道:“你可知道你送的东西是什么?”
战鸽望向那被重重遮盖的棺材,她当然知道那里面装着两个活人,她也曾听见那棺材里传出呜咽的痛呼,这二十余日棺材内的人不吃不喝,却仍苟延残喘,联想到黑袍人所下的血封咒术,想来这金棺定是一种一边折磨人一边保人性命的残酷刑具,战鸽心有计较,突然猛的想起来什么,失口惊问:“棺材里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焱雀神色黯然道:“是我的父母”。
战鸽持刀的手有些微微发颤,焱雀又道:“掌事,你仍要对我拔刀相向吗?”
战鸽沉默了半晌,突然摊开左手对向焱雀的方向,咬牙大声道:“你不能动这两具棺材,那人用我的血在棺材上下了咒术,你要开棺必得放干我的血,若棺材毁了,我就会血崩而亡,斐月还在他们手上,我……我不能死”。
焱雀三人闻言大惊,战鸽左手掌心几道交错的划痕触目惊心,苏一心低声道:“血封咒,好歹毒”,他没有过多解释,但焱,柳已然明了战鸽所言非虚。
战鸽反问道:“焱雀,你仍要与我拔剑相向吗?”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战鸽和焱雀的手中的刀尖和剑刃都在微微发颤,柳珘,苏一心也是脸色煞白,街上不知何时已无人迹,夜空无月,只有晚风吹拂着沿街屋檐下的灯笼晃动,正在此时,客栈内有人踱步而出,那人脚步很轻,听着像是气虚无力,但战鸽心里明白,那是绝顶轻功高手才有的脚步声,战鸽没有回头,那人就这么直直的走到她身旁,那是个一身月白广袖长衫,长发以玉簪挽髻,肤色瓷白的男子,焱雀三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另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孔,江泠。
同江泠长相七八分相似的男子冲战鸽拱手浅浅作揖道:“战掌事,在下江云,这厢有礼了”。
战鸽上下打量着他,仍没有收刀归鞘,只冷冷道:“暮山公子,久仰大名”。
江云面色略有诧异,笑道:“拙劣名号,竟入得掌事的耳中,在下不甚惶恐”。
江云目光瞥向焱雀三人,又道:“看来这三位少侠同掌事是旧识,那也无需刀剑相向,大家坐下来好生商量,以免徒伤和气”。
战鸽讥讽道:“原来我们所遭遇的一切均是余恨山庄的手笔,暮山公子逼我们至此,又何须假情假意相劝”。
江云笑道:“掌事谬赞,都是少主的安排,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还请掌事同三位少侠入内详谈”。
战鸽横了他一眼,刚要收刀归鞘,却听一人厉声道:“暮山公子,敢问你和那个用探金爪的江泠是什么关系?”
江云循声望去,那个一双清亮大眼睛的女孩子持剑正愤恨的盯着自己,江云目光复杂,面上却不动声色。
原来啊,原来影奴所说的,能让少主那磐石之心的缝隙里开出灿烂花朵的,是这样的女孩子。
焱雀见他不答,厉声又问了一遍,江云才答道:“正是胞弟”。
焱雀长剑一抖,不由分说的从屋顶上跃下,护送队伍的五十人原本静立如石像,此刻见她来犯,便整齐划一的抽出了长刀挡在江云面前,焱雀一路杀来,刀剑相击,她如疾风掠境,绝不恋战,直奔往江云所在之处,她身后的剑光四起,是柳珘和苏一心在为她格挡后方的攻击。
江云眼看着她不遗余力的拼杀,眉眼尽是锋芒,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炙热明亮,竟一时有些恍神,不防着身旁的战鸽刀刃已架上他颈侧,只听她冷声喝道:“住手”。
那五十黑衣人丝毫没有停顿,仿佛对战鸽的威胁置若罔闻,持续与焱雀三人缠斗,战鸽还待再出声喝止,却只觉一股强大的劲道从刃上传来,刀刃寸寸碎裂,她持刀的手腕有酸麻之感,江云收回捏过刀刃的手,仍在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混乱,轻声道:”掌事稍安勿躁,没有我的吩咐,他们不敢伤人”。
战鸽倒吸了一口冷气,捂住手腕退了两步,眼前战局混乱,她与江云近在咫尺却奈何不得,不由得心下焦急,江云却在此刻如白鹭飞鹄般掠入战局,重重刀光剑影中几个闪身来到焱雀身前,原本围住焱雀的几个黑衣人迅速散开,柳珘,苏一心也停下了手中动作,众人合围着江云,焱雀二人,只见江云右手食,中二指已稳稳夹住了焱雀的剑尖。
焱雀欲抽剑攻击,剑身却被江云牢牢把持,她心下大骇,若说有人能以两指控得她的长剑动弹不得,她是绝不会信的,可这眼前一切真实残酷,由不得她不信,果然这世间强中自有强中手,人绝不可妄自托大。
“姑娘,不必如此”,江云柔声道:“不如坐下来同在下好好谈谈”。
“谈?”,焱雀嘶声道:“你们杀我挚爱,囚我双亲,仇深似海,还要我坐下来同你谈?”
江云道:“仇深似海也是可以坐下来谈谈的,姑娘若要同在下拼个你死我活,在下也可奉陪,不过情势如此,姑娘究竟是想救父母,还是想与在下同归于尽,还请姑娘做个决断”。
焱雀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目光落到江云身后的马车,脸色煞白,持剑的手软下来,江云满含笑意道:“请”。
迎月客栈内,大堂中央的桌边分别坐着江云,战鸽,焱雀,柳珘同苏一心在一旁的桌边坐着,三人的手都把着竖在一旁的剑柄,浑身肌肉紧绷,江云云淡风轻的给战鸽和焱雀倒了茶,柔声道:“掌事同姑娘一行一路风尘仆仆,今夜就在此间宿下,明早同我一起出海前往山庄”。
“暮山公子”,战鸽冷冷道:“我答应你们少主的事已经做到,还请暮山公子解了咒术,我还要赶回北漠去,我心爱之人还在等我”。
江云饮了口茶,整了整搭在膝盖上的衣摆,慢条斯理道:“掌事的诉求恕在下目前无法应允”。
战鸽猛地一拍桌案,伸手就要拔刀,苏一心出声阻止道:“掌事莫急,暮山公子说的是他目前无法应允,想来他定是有办法的”。
江云侧头看向苏一心,目露赞许,“这位少侠想必就是苏氏二公子吧,果真七窍玲珑,心细如发”。
苏一心道:“暮山公子过誉了,想来公子也是要紧人物,咱们既坐下来详谈,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七拐八绕的岂不浪费时间”。
江云点头道:“苏公子言之有理,那在下便直说了,在下一切依令行事,主上给在下的命令是带各位回山庄,只要各位同在下一同前往,主上见到各位后若是吩咐解了血封咒,在下定义不容辞”。
焱雀冷笑道:“那若是你的主上让你杀了我们所有人呢?”
江云面上笑意不减,把玩着茶杯道:“自然也是义不容辞,不过姑娘暂且无需顾虑,若主上要取各位的性命,又何必费劲周折带回山庄去杀呢”。
焱雀道:“你的主上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定要见我们?”
江云道:“姑娘见到主上,可亲自问问,恕在下不便多言”。
战鸽同焱雀在他一左一右坐着,与他横眉冷对,柳珘却是坐不住了,拔出靴筒内的匕首直刺他后背心,苏一心伸手抓了个空,匕首眼见着就要刺入江云后背,却在临近背心寸许处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开,连带着柳珘整个人飞了出去,好在苏一心反应快,捞住了柳珘的一只胳膊,才堪堪将他拽住,免了他重重摔到地上。
江云起身回头,还是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曙城柳氏子弟果然勇猛无畏,幸会”。
“各位还是尽早歇息吧,在下告辞”,江云说完这一句,便径自走出客栈,客栈内的人都知道他是去安顿那两樽金棺去了,柳珘沉着脸道:“怪不得大鱼敢只派他一个人来接应,当真艺高人胆大”。
战鸽道:“暮山公子江云在我还是赤鸟时就已经颇负盛名了,文韬武略样貌样样拔尖,代表南海余恨山庄拜会了各大江湖门派,比试从未失手,是江湖上年轻一代青年侠客的翘楚,只是没想到,余恨山庄竟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焱雀三人直直的望着她,她歇了口气又道:“据传闻,余恨山庄建在南海深处的孤岛上,孤岛所在的海域多暗礁,非山庄之人引领不可达,素来有“求仁得仁”的传统,江湖中人若有凭一己之力无法实现的心愿,不管是求财求色,求权逐利还是复仇,只要山庄主人愿意接纳你,就一定会想尽办法为你实现愿望,作为交换,便要供其驱使,听凭山庄主人的调遣”。
苏一心原本平整的眉头皱了起来,与焱雀对望一眼,二人齐口同声道:“张磐”。
柳珘点头道:“没错,张磐定就是此类江湖人物,在余恨山庄“求仁得仁”后被驱使来刺杀陛下的,大鱼终于现身了”。
战鸽一头雾水,焱雀便把近一年来元襄帝屡遭暗杀的事细细道来,讲了约摸半个时辰,战鸽倒吸一口凉气道:“余恨山庄竟如此胆大包天,意图谋反”。
焱雀道:“所以我们此番前来,除了救出我的双亲,更要查出余恨山庄这个组织的底细,知己知彼,连根拔起,一举将他们铲除,还望掌事鼎力相助”。
战鸽点头,略一沉吟后道:“建居南海,笼络江湖中人刺杀陛下,余恨山庄恐怕同二十年前统治海境十二州的洛川王脱不了干系,可当年叛王之乱,洛川王满门抄斩,又怎么还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来?”
“没有满门抄斩”,焱雀黯然道:“洛川王的三个子女都还活着”。
苏一心担忧的望着焱雀,焱雀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父亲就是洛川王的小儿子,洛川郡王谢云焱,他亲口告诉我,叛王之乱后,洛川王的长女带着二女儿逃了,也就是洛川王的两位郡主,爹爹因与我娘亲相爱,遭到了长姐下毒杀害,千难万险保得性命,我们一家也曾避居南海一带,洛川郡主誓要清理门户,对我们一家穷极追杀,最后一次,我父母历经千难万险,把我送到了皇都,托付给定都侯,自此与我天涯相隔,时隔多年才在北漠得以一家团聚,如今又陷困境,双亲性命堪虞,我却只能毫无用处坐在这里受人摆布”。
焱雀双手握拳猛锤桌面,手指用力得骨节翻白,战鸽哑然,柳珘嘴角有些抽搐,客栈内一时寂静如斯,桌上的烛火摇曳,众人沉默良久,焱雀才稳住心神,冲柳珘,苏一心道:“结合种种,我可以笃定余恨山庄的主人就是洛川郡主,此番出海恐怕凶多吉少,掌事与我不得不去,你们两个却万没有必要冒这个险,与我同行白白送命……”,话说到一半,便见柳珘凶神恶煞的瞪着她,往后那句“还不如尽早赶回皇都帮定都侯的忙”不由得咽了回去,柳珘抱臂没好气的道:“你少跟我说这些,我是从军之人,禁军统领命令我保护你,统领的话便是军令,军令如山,我若违背,依军法是要处死的,你休想要我回去送死”。
焱雀的眼眶有些湿润,心知这一路行来同生共死的经历已在三人心中结下不可分割的深厚情谊,她转而望向苏一心,苏一心没有说话,只定定的望着她,目光温暖而坚定,焱雀将眼泪忍了回去,突然起身在客栈里上下四处翻找起来,最后从客栈后院搬来两大坛酒,高声道:“既如此,管他刀山火海,一起趟这一着,同生死共患难,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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