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王宫,北漠王寝殿。
入夜许久,也没有人掌灯,黑漆漆的偌大宫殿为了防止有人入内藏匿已被搬空,空气中弥漫着恶臭,殿内只有一处被重重帷幔包裹着,铺设着柔软骆驼皮的床榻,上面躺着一个人,面容枯瘦,双眼无神的看向上方,干裂的嘴唇时不时的上下磨蹭,喉咙里响着干哑的呜咽声,那人憋足了劲才发出一声混沌的叫喊,“査甘,水……”,然而宫殿内外无人应答。
又过了一刻钟,一阵殷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漆黑的人影举着一束光亮踱步入殿,走到床榻旁,居高临下的看着床榻上半死不活的人,他手中的光亮来自一支白烛,烛光明明晃晃的映着他的脸,和他怀里惨白的骷髅,来人竟是北漠亲王那森挞,那骷髅被他半揽着,头颅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那森挞幽幽开口道:“我的兄弟,今日可好?”。
“我和阿濨来看你,可你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任谁也不会信,不可一世的北漠王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被满床的屎尿淹着,像一条发臭等死的狗”。
那森挞“咯咯”怪笑着,将怀中的骷髅往床榻上递近了些,“阿濨,你看看,这就是你选择的男人,你当初说他来日必将一统北漠,成就前无古人的雄图伟业,你要做北漠最尊贵的女人,你说的对,他确实做到了,他让北漠黄沙遍染鲜血,他让三十六部俯首称臣,他也让你坐上了北漠王后的宝座,受万人敬仰,可惜啊,阿濨,你始终没有看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那森挞把骷髅扶起,抚摸着那早已消弭的容颜,“他能为了拉拢乌兰部的势力同你结为夫妻,当然也能故技重施,娶了涂阚部的明珠,女人在他眼里,是他笼络各部势力的裙带,只有你这个傻女人,期望他真心待你”。
“阿濨,只有我甘愿与你同生共死,待我率领铁蹄踏遍大煌,一统四方,扶我儿登上皇位,做天下共主,我再携你回到漫漫黄沙深处,寻一处流沙坑就此同你长眠”。
“你……儿?”,床榻上的北漠王使劲睁大了双眼,困难发声,“那羌果然是……你的种”。
那森挞冷冷一笑,俯身凑向北漠王,“这就是你一直不待见那羌的原因?你疑心他是我的种”。
那具骷髅随着那森挞的俯身又再一次贴向床榻,几乎要凑到北漠王眼前,空洞的双眼凝望着他,北漠王呜呜咽咽的不知又说了什么,那森挞冷声道:“阿濨,你看,这就是你选的男人,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连你和他的亲生骨肉,他都要起疑”。
“那冶力,你以为你的王后乌兰濨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女人?她年少被父母遗弃,被乌兰部老族长收养,为报恩情弃了本姓改以族名为姓,舍生忘死为乌兰部争夺疆土,老族长死后,年岁刚满十八的她扛起族中大旗,历时短短三年便使得乌兰部强盛到可与涂阚部,峯谷部比肩,我与她早于你相识,我从初见便对她情根深种,我满心欢喜的介绍你们认识,可却阴差阳错的为你们牵了红线,她此生从未让我有过半分染指的机会,我连她的衣摆都不曾触碰,我就是爱她的坚毅聪慧,烈性执着,我痛恨自己当时势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你,对你忠贞不二,为你生了儿子,如今你竟然疑心她的贞洁,你不配得到她”。
北漠王古怪的笑了两声,含糊不清的道:“你说她忠贞不二,三年前若不是她下毒,我怎会缠绵病榻,若不是她下毒,班斓怎会自缢?她早就变了,变得贪图权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要匡扶她的儿子做北漠王”。
那森挞仍在抚摸骷髅的脸颊,满眼爱意凝聚不散,“她有什么错?你娶了涂阚部明珠,对她弃之如敝屣,又暗中扶持那兰,危及王位,她若什么都不做,听之任之便不是乌兰濨了,相知相守的爱人不可得,那便得到这至高无上的王位,再不受你钳制,她有什么错?是你配不上她”。
“你只配在这里腐烂,垂死挣扎,看我率军征战四方,创建真正前无古人的功勋伟绩,扶我儿那尔霍踏上至尊位,再把你的儿子都拎到你面前,杀了给你陪葬”。
那森挞说完,将手中的白烛一把杵在北漠王的腿部,殿中顿时泛起一阵皮肉被烧烫的焦臭,不顾北漠王剧烈颤抖的身体,抱着骷髅反身走出宫殿,北漠王在他走后,拼命抬起左手,那折断了的五根手指扭曲着,像一根七歪八扭的丑陋枯树杈,又一佝偻人影从殿外而入,没有掌烛,摸黑走到床榻边,从腰畔取下一物,形状约摸是只水囊,拔了塞子自己仰头喝了一口,等待片刻后才小心翼翼的喂给床榻上的北漠王,喂完水,北漠王发出痛苦的呜咽,佝偻的人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借着殿外隐约的月光查探腿部的烫伤。
“吾王”,佝偻的人影声音嘶哑的凄惨道:“他们搬走了殿中所有东西,又派重兵把守,前两日我还能出去弄些药材和吃食,这两日他们连我都不放出去,就这点水,还是我下跪祈求而来,您之前受了刑,现在又受了伤……”
话到此处,佝偻人影竟有些说不下去,可身陷如此绝境,命在旦夕,他又必须劝劝这位至高无上的北漠统治者,于是顺着床榻边慢慢坐下,“吾王,您知道,我是诃干部进贡的奴隶,我在家里排行老大,年轻时有几分小聪明,幸得您赏识,跟随您左右,家里也颇受您的照拂,在驻地置了大帐,也成了族中大户,弟弟妹妹因我起势,受了族人的巴结,行事狂傲奢靡,又不免处处受我这个家主的掣肘,对我颇多不满,于是便千方百计想要推翻我自立门户,去年冬天,我最小的兄弟为争一亩三分地,打死了邻户的家主,我告假回了一趟家,就在雪下得最大的那夜,我的小兄弟暴毙而亡,族人间传说是遭了天谴,其实是我借题发挥,在家宴上威逼他喝了毒酒,偿了人命,也威慑了其他弟弟妹妹”。
北漠王的喉咙里呜咽着,眼神仍是浑浊,佝偻人影继续说着:“他们被我骇怕了,纷纷举家离开,弟弟妹妹们七零八落的散在北漠各部,现在我家的大帐里空空荡荡,只剩了几个奴隶,我的小弟弟杀了人,他合该偿命,可我那番逼迫,凉了所有弟弟妹妹的心,如今我变得孤家寡人,家业再盛又有何用?”
“吾王,恕奴多嘴,您这一身伤病拖不了几日了,不如就遂了亲王的心愿,您可以逼他召开三十六部大会,当着所有族长的面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危害大王子和小世子的性命,就将王印和兵符交出去吧,您或许还来得及诊治,可以多活些时日”。
北漠王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费力的支起脑袋去看那佝偻的人影,声音嘶哑道:“查甘,那羌……叫你来劝我?”
查甘起身朝他跪拜,额头贴着地面,“大王子说了,得到王印和兵符,他便不杀小世子,还请吾王三思”。
“不杀……”,北漠王喃喃道:“只怕也要废了他一身武功,断了他两条腿让他做个废人”。
查甘匍匐沉默,大殿里一时没了声息,朗月在云间沉浮,殿中时明时暗,北漠王忽而开口道:“你去……叫那羌来见我”。
查甘直起身,深深鞠躬后刚要退出殿外,殿门前却突然出现一个壮硕的身影,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浓重的酒气,查甘借着月光辨认出那是北漠侍卫统领鲁莫,鲁莫像一头疯牛般跌跌撞撞的冲进殿中,查甘迎头阻挡,被一把重重推开,查甘倒地时,鲁莫已冲到床榻前拔出了长刀,北漠王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珠望向他,鲁莫提着刀架在北漠王颈边,刀锋发颤,鲁莫哭嚷道:“我杀了你,给我儿子偿命”。
北漠王略微皱了皱眉,“鲁粟喇,死了?”
“死了,死在涂阚部驻地,死在那都手里,”,鲁莫恶狠狠地道:“我杀了你,再去抓来那都,放干他的血祭奠我儿子的亡魂”。
查甘大惊失色,连忙爬起来,却听见床榻上爆发出一阵狂笑,那笑声如雷声轰鸣,难以置信竟发自奄奄一息的北漠王,鲁莫竟被那阵笑声震骇得发抖,刀锋剧颤,酒也醒了大半,北漠王精疲力竭的止住笑,大喊道:“真不愧是我的儿子”,说罢闭眼奋力向刀锋压下,鲁莫急忙抽刀,鲜血四溅,鲁莫难以置信的提着刀退了几步,查甘连滚带爬的扑到床榻旁,一把捂住北漠王的脖颈,滚烫的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查甘泣不成声,鲁莫嘴唇发白的提着刀逃出殿外,北漠王弥留之际,贴着查干的耳朵嘱咐道:“如果还能见到那都,告诉他,常去祭拜他母妃,别让她孤单”。
“告诉那羌,父王有罪,可父王不后悔”。
一统北漠三十六部,一手建立北漠王廷的北漠王那冶力就这么凄凄惨惨,满身屎尿臭气的阖上眼睛,咽了气,身旁只有一个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奴隶在为他的死哀泣。与此同时,北漠王宫另一侧的王子殿内香薰帐暖,以手扶额,闭目歇息的那羌陡然睁开眼睛,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让他眉头紧蹙,琬莜沐浴完毕从内殿走出时,他豁然站起身来,直愣愣的道:“我要去见父王,我……”。
“报”,殿外传来侍卫的声音,那羌快步走出去,侍卫寥寥几句在他听来如轰鸣在耳,他跌坐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月光清冷,撒满他全身,琬莜跨出殿外时,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不停的喃喃自语,“死了?”
琬莜将他环入温软的怀中,轻拍着他的背,有泪滴落,无声无息。
北漠王城五十里开外,那都仰头望月,捂住胸口皱紧眉头,正在翻烤沙狐的柳星辉察觉到了异样,转头问他:“怎么了?”
那都恍神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心很慌,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柳星辉没有打趣他,继续翻烤着手中的沙狐,顺手扯下腰间的酒葫芦扔给他,那都茫茫然接过,打开来是一阵马奶酒的腥甜,那都定了定神,仰头喝起酒来,很快酒葫芦就见了底,满腹火辣辣的灼烧感都没能缓解半分心慌,那都的眉头越皱越紧,对柳星辉道:“我们要加快脚程,那羌收到鲁粟喇死讯只会加强戒严,我们要混进去很难,不过入城之前,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柳星辉把烤好的沙狐撕下一半递给他,那都接过来,答道:“北漠王陵”。
“此去不知生死,我想再去祭拜母妃,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我和父王还有舅舅平安”。
那羌一身素缟的走进灵殿时,偌大的灵殿只有查甘一个人跪在灵前祷告,北漠王薨逝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三十六部的族长陆陆续续都在赶来北漠王城的路上,不日王城外将齐聚三十六部的各路人马,按那羌的计划,他本该拿到王印和兵符,借机聚集三十六部兵力,由那森挞亲王率兵出征,攻打大煌,他稳坐王位,可如今北漠王两眼一闭,王印和兵符下落不明,他一无所获,他没了和倾天军主帅谈条件的资本,即便他厚颜无耻登上王位,也难得到三十六部的拥护,那王位又能坐得了多久?他满心疲惫的跪下来,望着自己父王的灵柩,喃喃道:“我和那兰,那都都是你的骨肉,你为何厚此薄彼至此,你不喜我母后蛮横强势,可我是无辜的,我自小就满心期待你的赞许和认可,可你对我总是淡而远之,看向我的眼冷漠而疏离,难道真的如传言那般,我是母后与王叔苟合……”
“王子”,查甘忽而开口道:“吾王有遗言托我转达”。
那羌抬眼望向他,查甘俯首贴地,一字一顿道:“吾王遗言,父王有罪,可父王不后悔”。
那羌的眼中氤氲一片,北漠王临终还自称“父王”,是对他身份的肯定,他并不是苟合所生的野种,他是他的儿子,北漠王说“父王有罪”,是对昔日薄待和猜疑他的忏悔,北漠王说“可父王不后悔”,是不后悔赐他母后千刀万剐之刑,那羌不是不知道母后给北漠王和王妃下毒之事,母后也曾冷冷的对他说:“班斓那个贱人看着柔弱,没想到中了毒以后还有点烈性,宁愿自缢也不愿被当做威胁子女的筹码,如今她死都死了,她的女儿和儿子还痴心妄想争夺王位,只要那冶力把王位给你,即便他瘫了,我亲自伺候他到死,他本就欠我一颗真心无以偿还,这都是他多年厌弃我,对我视若无睹的代价”,可父王真就绝情到这个地步,为了替王妃讨个公道,竟趁他远行向母后痛下杀手,千刀万剐行刑整整一昼夜,他回来时只见白骨一副,叫他如何不恨。
“罢了,你们都死了,可我仍要活着”,那羌抹干脸上的泪痕,起身向灵殿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问:“父王只有这一句遗言?”
查甘仍俯首贴地,答:“还有一句,托我转达小世子,叫他常去祭拜王妃,别让她孤单”。
那羌眼中的氤氲凝固成寒霜,静默了片刻,那羌道:“我听说你绝意要给父王殉葬?”
查甘道:“是”
那羌道:“好,你是忠心之人,不枉父王待你不薄”。
那羌走出灵殿时,琬莜在外等候,他牵起琬莜的手,信步走在北漠王宫的步道上,几番斟酌后开口:“琬莜,我有一事,想拜托于你?”
“何事?”
“父王薨逝,三日后,三十六部族长齐聚,我作为长子便要扶灵下葬,在此之前,我想你带一队人马先行前往王陵设伏,我笃定那都收到消息,一定会去吊唁,不必活捉,见到直接杀了,就地埋在王陵旁便是”。
琬莜点了点头,忽而又道:“北漠王虽逝,班图萨却还活着,不如留那都一条性命,带回来威逼班图萨说出王印和兵符所在”。
“不必了”,那羌抚摸着她的手,轻而缓的道:“王印和兵符一定就在妃陵里”。
那羌接着叹道:“父王,你明知我想要王位,偏不遂我的愿,你可知登不上王位,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就不愿怜惜我的性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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