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连阴沉了好几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大雨倾盆，直到今日才转为小雨。
已过正午时分，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但地面的积水还咕噜冒出几个水泡，偶尔从檐上滴落几滴雨水，无声落在了路过行人的肩上。
这两日医馆的病人不多，难得清闲，石老先生给江远潼放了半日假，下午不用过去了。
江远潼乐得偷闲，立即背着药箱回府，但他也没闲着，喊来欢欢陪他挑拣药材。
忽地，他听见欢欢警惕地叫了两声，径直落在石桌上，江远潼循声抬头，只见尚茴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前，她没打伞，一袭黑衣被雨水打湿了衣角。
自那日一别后，已是许久未见，这会儿再次看到她，江远潼的脸色很不好看，没好气道：“你来干嘛。”
尚茴随手朝他抛去一个青瓷药瓶：“给你送药，缓解疼痛的。”
蛊毒七日发作一次，算算时间，周与舒也刚好离开七日了。
江远潼：“……”
有药不早拿出来。
他抬眸直视尚茴，挑明了问：“这次来，也不单单是为了给我送药吧。”
“很聪明嘛。”尚茴微勾唇角，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随即滑到了案上，“自己来，还是我来。”
犹豫片刻，江远潼攥紧匕首，低声道：“那你……转过身去。”
尚茴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直接翻身出了门。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后，江远潼苍白着脸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盛满心头血的瓷瓶交给尚茴，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公主她情况怎么样了？”
尚茴没细说，语气平淡道：“承蒙医治，症状减轻了不少。”
说罢，她将瓷瓶举至眼前，借着光线凝眉细辨片刻，微微颔首：“分量正好，告辞了。”
见她转身欲走，江远潼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西北的事情，可是你一手策划的？”
尚茴脚步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西北战局牵扯着黎国的兵力部署，你以为呢？”
江远潼眉心微拧：“非要如此极端吗？明明可以选择更合适的方式，为何要牵连无辜百姓？”
那西北之地本就民生艰难，如今战乱又起，多少人会因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无辜百姓？”尚茴突然转身，眼中的寒意几乎化为实质，“他们无辜，想我云宗谷数万妇孺老幼，一夜之间全被屠戮殆尽！他们难道就不无辜吗？！”
声音顿了顿，她倏然冷笑一声，话锋陡转：“你担心他们的死活，不如先想想你那位好友吧，乐公子养尊处优，突然被丢进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怕是受不了那种苦啊。”
“乐公子？”江远潼一愣，瞳孔骤然收缩，不可置信地问，“他怎么会被丢进大牢？”
“这就要问问你们那位英明的好皇帝了。”尚茴眸中寒光闪烁，语带讥诮，“乐大人猜测此番战事或许和云宗谷有关，触碰了皇帝的逆鳞，便把他抓起来了，那乐小公子，自然也被当做乱臣贼子投入了大牢。”
江远潼急得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那郑大人呢？郑大人没说话劝阻吗？”
尚茴漫不经心地拂去他的手：“宫里宫外都已经乱了套了，你觉得他说的话还有几分分量？”
江远潼急切追问：“那你……”
“嘘，小朋友。”尚茴突然贴近，冰凉的手指抵住他的唇瓣，微微勾起唇角，“明知这一切都是我布的局，你确定要向我求助？”
江远潼将指节攥得发白，胸口剧烈起伏：“那你起码得保证他是安全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良久，他眸底闪过一丝挣扎，低声道了一句：“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要多少血，我都愿意给。”
尚茴挑了挑眉，转身再回首时，只看见江远潼单薄的身影已融入了雨幕之中，唯余一地水花渐渐消散。
…………
乐言起初并不畏惧，他父亲是领侍卫内大臣，挚友还是当朝左相，那群人不敢拿他怎么样的，也相信郑止肯定会来救他，即便牢里的伙食难以下咽，乐言也是强迫自己全部吃下去，确保自己有足够的体力撑到郑止来救他的那天。
可日复一日，阴暗潮湿的牢房渐渐消磨了他的意志，这里的老鼠横行无忌，敢明目张胆地爬上饭桌与人争食，他的神经已然绷到了极限，稍微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不知几时，牢房外突然传来窸窣的说话声，钥匙串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牢门前。
乐言勉强抬起头，手铐的铁链在地上拖出沉闷的声音，他眯起酸涩肿胀的眼睛，当模糊的视线聚焦时，浑身剧烈一震，干裂的唇瓣颤抖起来：“……潼潼？”
这声呼唤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乐言踉跄着扑向栏杆，手指紧紧扣住铁栏，待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容，他喉间一哽，积蓄多日的委屈倏然决堤：“潼潼！”
江远潼单膝跪在潮湿的地面上，顾不得衣服沾上污秽，一把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眸底满是担忧与心疼：“阿言，你怎么样了？”
“我……”这一声轻唤，彻底击溃了乐言强撑着的坚强，泪水混着脸上的污迹滚落出两行清痕，“我好累……我好饿……我想回家呜呜呜……”
他死死抓着江远潼的衣袖，原本明亮的眼睛满是血丝，囚衣下露出的手腕细得几乎一折就断：“潼潼，我想回家……”
“你别哭。”江远潼手忙脚乱地用袖口擦去他的眼泪，又从怀里取出油纸包着的糕点从栏杆中间递了过去，“你先凑合着垫垫肚子。”
乐言抹了把眼泪，连忙抢过来，胡乱撕开油纸就往嘴里塞，糕点碎屑沾了满脸也顾不得擦，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江远潼眼眶发热，心里如被钝刀割一般疼，几乎能想象到他这几日在里面吃足了苦头。
“你再忍耐几日……”江远潼声音发紧，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污痕，“朝廷风声太紧，眼下我也没有办法救你出去……”
乐言含糊不清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江远潼垂着眸子低声道：“使了些银钱。”
乐言呼吸一窒，指甲几乎要掐进铁栏，他急切地问：“我爹呢？还有郑止那家伙——他们都没事吧？”
江远潼抿了抿紧绷的唇线，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的路上他先去了一趟乐府，却只见朱漆大门上贴着刺目的封条，郑府周围更是站满了禁军，显然是皇帝那边派来的人。
“阿言。”江远潼深吸一口气，覆上乐言冰冷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一定要坚持下去，郑大人……他已经在想办法救你了，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乐言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微微发抖，江远潼紧紧回握着他，一字一句道：“还有我，还有周与舒、秦将军、舒大人……我们都在想办法，你一定要坚持住。”
乐言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仿佛要将满腹苦涩都咽下去，半晌才抬手狠狠抹了把脸，点头说：“我知道，我会的……”
可就在此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语气急促道：“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乐言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将人扯到面前，凑到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听完后，江远潼脸上闪过一丝讶然：“此话当真？”
乐言的手指如铁钳般骤然收紧，青筋暴起的手背上还留着烙铁的伤痕：“我亲耳听见的！陈少爷说那毒无色无味，一旦投放，无一反抗的机会！”
“瘟疫一传一大片，万万不可再来一次了！”
牢房里忽然灌进一阵穿堂风，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在乐言凹陷的眼窝里投下扭曲的阴影，他握紧了江远潼的手，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那般凄厉：“江大夫，周将军他们能否平安，黎国三十万边军的性命和百姓的存亡……全系于你一身了！”
话音未落，牢门外传来铁靴踏地的声响，守卫粗哑的嗓音不耐烦地响起：“说够了没？该出来了！”
…………
戌时的更鼓响过三巡，余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渐渐消散，江远潼仍坐在书房里，案上的烛火微微摇曳着，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茶水早已凉透，江远潼用力掐了掐眉心，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冷静下来。
如今他算是留在京城唯一一个行程不受限制的人，难得的自由成了牵动全局最沉重的枷锁，万万不能自乱阵脚——
当务之急，必须先从陈少爷那里拿到那张至关重要的布防图。
可是拿……要怎么拿？
总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去拿。
夜风裹着花香拂过窗棂，江远潼缓缓起身，推开雕花木窗，月光如水般倾泻而入，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他望着不远处高耸的飞檐，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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