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的时日是难熬的,秦渊的暴躁情绪与日俱增,唯有将舒归念锁在怀里才能稍得安宁,可仅拥抱也不够,还得陪他睡觉。
许是生病的缘故,舒归念比往常还要嗜睡,一睡就是一整天,直到黄昏时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一醒来就看见秦渊握着他的头发正聚精会神地编小辫子,便哑着声音推开了他作乱的手:“别碰我头发。”
秦渊也不恼,手掌贴过去摸了摸额头,眉毛渐渐舒展开来:“烧退了些。”
掌心下的肌肤仍带着病热,却已不似前几日那般滚烫,他低声问:“感觉怎么样,可还难受?”
舒归念没说话,穿上衣服就要下床出门,秦渊顿时急了,立刻跳下床去捉他的手:“你去哪儿?”
舒归念痛呼一声,拧着眉道:“你弄疼我了。”
秦渊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用力过猛,连忙放开了手,瞧见那截白玉似的手腕都泛起了红痕,又心疼的想抓起来看看:“很疼吗?”
舒归念把手缩进了袖子里:“没事,手又没断。”
“屋子里太闷了,我想在门口吹吹风。”他有些不自在地解释。
来到塬城时还是夏季,天气闷热,如今气温转凉,他又生了病不得不待在屋子里,连呼吸都带着苦涩的药味,整个人闷得身上都快长蘑菇了。
秦渊一口回绝了他:“胡闹,出去吹什么风,还嫌这几天不够难受吗?”
他把舒归念拽回床上,不容抗拒地掀起被子兜头盖过去:“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别人想想,万一再传染出去呢。”
这话说的有道理,舒归念无言反驳,沉默着躺了回去,又听秦渊说:“若实在闷,那我陪大人聊聊天吧。”
可是聊什么?
生了场病,两个人之间莫名生出几分疏离,就像变成了陌生人一般,神色间都是拘谨,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初识的模样。
脸皮厚如秦渊,搜肠刮肚半天没想到话题,他索性杵了杵舒归念的胳膊,脸上带着笑意问:“舒大人,您以前是不是做贼的,把天上最亮的星星偷下来放在眼睛里,所以您的眼睛才这么好看的。”
舒归念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星星有没有被偷我不知道,你的脑子肯定是被偷了。”
秦渊:“……”
嘴这么毒,怕不是拿鹤顶红当茶喝。
不过看他尚有精神和自己拌嘴,秦渊眉间的郁色倒是散了几分,正要再逗他几句,却听舒归念问:“江大夫那边如何了?”
说起正事,秦渊神色凝重了几分:“你也知道,那蛊毒诡异非常,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开的,若想研制出解药,哪儿是这几天就能做到的事。”
不过在研制中江远潼也发现了一个情况,这蛊毒的传染性虽强,可那些常年习武或从事体力劳动的壮年男子,即便染病也往往症状轻微,秦渊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最初几日虽出现了腹痛头晕的症状,却只是略感乏力,连药也没用上,昏睡了两日便又恢复如常。
“再等等看吧。”秦渊说着,收紧手臂,将人牢牢圈入怀中,他下颌蹭着舒归念柔软的发顶,低沉的嗓音自胸腔深处传来,“会好起来的。”
二人胸背相贴,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舒归念微微侧首,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纠缠成一团分不清的剪影,帐外秋风掠过旗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
军医帐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江远潼将染血的棉布扔进铜盆,指尖在清水里浸了浸,拭净手上的最后一抹殷红。
水凉得刺骨,北地寒冬来得早,未至十月,帐外的老树已落尽了枯叶,只余枝桠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江远潼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小心翼翼将盛满暗红血液的瓷碗置于案上,熟练地用银针将里头细小的红虫挑至白瓷盘中,再加入几滴药液,等了片刻后,他靠近观察,红虫仍在蠕动翻腾,丝毫没有僵死的迹象。
哪里出问题了……
江远潼重新取来药材,苍白的指尖握紧石杵,耐心地捣出深绿色的汁液来,帐内没烧炭火,呵出的白雾在眼前凝结,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将他清瘦的轮廓晕染得愈发模糊。
帐帘忽地被掀起,卷进一股寒风,周与舒大步踏入,氅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目光落在江远潼冻得发红的指尖上,眉头一皱就要转身:“怎么不生炭火?”
“别——”江远潼急忙伸手,石杵“当啷”一声滚落在地,他顾不得擦拭溅在袖口处的药汁,“这蛊虫遇热则活,温度绝对不能过高。”
周与舒凝视着瓷盘中正扭曲的红虫,指尖不自觉地收紧:“进展怎么样了。”
石杵碾过药材的碎裂声音格外清晰,江远潼摇摇头,眉目间浮起一抹倦色,蛊毒之道非他所长,更别提研制出相对应的解药了。
不过……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然这世上存在蛊虫,那必然会有解救的法子,或许只是还没有找到克它的东西而已。
江远潼将沾满药汁的手指在帕子上擦了擦,迟疑片刻,还是试探着说了出来:“明日我打算进城一趟。”
周与舒骤然蹙起眉头,果真如他所料,不容抗拒地吐出两个字:“不准。”
那群百姓本就对军营的人积怨已久,瘟疫席卷塬城时,有好些人过来闹事讨要说法,江远潼就站在营门前,不知被多少人看了个真切,若此时贸然进城被认出来……
江远潼却浑不在意,随手将帕子掷在案上,重新拿起石杵捣药:“怕什么,他们难不成还能将我生吞活剥了?”
他笑吟吟地晃了晃手中的银针:“拜托,我虽然不会武功,可我针法很准啊,谁敢拦我,我便让他尝尝什么叫‘经脉逆行’。”
银针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寒光微闪,江远潼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就算没扎准,我怀里还揣着医书呢,一刀下去刚好捅到目录。”
他语气轻松,唇角扬起一抹弧度,可周与舒的神色却愈发沉冷:“潼潼,这不是你该逞强的时候。”
捣药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远潼垂下眼睫,看到自己的掌心被药汁浸染出斑驳的碧色,顺着掌纹蜿蜒,像是被命运烙下了一个印记,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誓言。
“……我知道。”
他指尖微微蜷起,指腹传来黏腻感,声音轻得近乎呢喃:“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些……”
帐外朔风呜咽,自帘隙漏进来一缕寒意,烛火随之轻颤,在他清瘦的侧脸投下摇曳的光影,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人离开了,一只接一只逐渐冰冷的手,一双接一双涣散的瞳孔,每一个消失的生命都像一柄钝刀,在他心口刻下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
“我就是想尽自己的能力多做一些事,哪怕只能多救一个人……也好。”
长久的静默中,江远潼轻轻牵住了周与舒的手,他指尖冰凉,带着药材的清苦气息:“……周与舒,你有你的战场,我也有我的战场,我不想一直躲在你的身后,也不希望自己永远都需要你的保护。”
周与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若是被感染了……”
“我才不怕。”江远潼忽然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声音闷闷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传来,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害怕的。”
他才不怕,被传染了也不怕,死亡也好,疼痛也罢,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心,医者当以苍生为念,如若能以一人之躯换得万家团圆,那他的牺牲就是有意义的。
而且,周将军可说过了,潼潼会无病无灾,一世无忧的,堂堂镇国将军,总不会言而无信吧?
…………
城门在秋风中吱呀作响,大街上一片空荡,江远潼裹紧了披风疾步前行,他来这里有几个月了,身上的青色长衫还沾着不知何时蹭上去的药渍,却始终未曾换下来过,空中弥漫着腐烂的血腥味,江远潼扭头看去,看到蜷缩在街边的流民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血管诡异地蠕动着,正是蛊虫入体的症状。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屋檐阴影处,知道于情在暗中守着他,于是稍微松了口气,低头钻进了一家药铺。
“老板,劳烦给我来一些……”
他说了几味药材名字,皆是价格不菲的珍稀之物,药铺掌柜利索地抓药称量,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付过钱,江远潼的指尖刚触碰到药包,忽然听到身后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有个老妇嘶声尖叫起来:“是他……他是军营里的人!”
江远潼心中猛地一紧,还未来得及转身,木门便被人“哐当”踹开,屋外乌泱泱涌进来一群人,无数双手将他狠狠按在了药柜上:“你还敢来!你怎么还敢过来!”
一张张扭曲的面容在江远潼眼前晃出残影,柜角将他的肋骨硌得生疼,话还未说出口,于情已箭步上前,长剑出鞘将人护在了身后。
“退后!”她厉声喝道,剑尖微微发颤,人群却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般扑上去,拳头如雨点落下,“都是你们的错!自从你们来了,我们就未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是你们将瘟疫带进来的!”
“对!烧死他们!烧死他们向老天爷请罪!”
于情握剑的手沁出冷汗,剑锋若染了百姓的血,只怕会激起更大的民愤,正迟疑间,忽觉袖口一紧,江远潼贴近他耳畔,语气急促:“不要管我,快去通知周与舒!”
“那你……”未等她回应,青年猛地发力将她推向门口,于情借势腾空跃起,足尖点过众人肩头,几个起落间,身影便消失在了长街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药铺掌柜阴恻恻地磨着牙,粗粝的麻绳在手中绞紧,“先把这小子给我捆结实了,带去城隍庙!”
“是!”
几个壮汉立刻上前,粗暴地按住江远潼的肩膀,将绳索狠狠勒进了皮肉之中。
…………
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呛人的香灰气息钻进鼻腔时,蒙在江远潼头上的麻袋被狠狠拽下,粗粝的料子擦过脸颊,火辣辣地疼。
江远潼还未来得及适应光亮,有人从背后踹了他一脚,整个人踉跄摔倒在地,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上,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
“那些官老爷断了我们的药材,自己生了病有人伺候,却唯独留我们在这儿等死!”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啐了一口,眼中燃烧着怨毒的怒火,他猛地抽出匕首,刀刃抵在江远潼颈侧,稍稍用力,一道鲜血便顺着脖颈蜿蜒而下:“这病是你们传进来的,必须给我们治好!要是研制不出解药——”
话音未落,大汉骤然攥紧江远潼的头发,狠狠往前一掼,额头便重重磕在了神龛前的石阶上,江远潼眼前顿时金星乱冒,只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滑落。
“就拿你活祭瘟神!”
“砰!”
大门被重重摔上,震得房梁簌簌落灰,大汉径直跨出城隍庙,在踏入府邸大门时,方才的凶狠霎时间荡然无存,佝偻着腰,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大人,事情都办妥了,那小子现在就被关在城隍庙里呢,插翅难逃!”
黑衣老爷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连眼皮都未抬半分:“他可有说,解药何时能研制出来?”
“这……”大汉搓着手,额上渗出冷汗,“他虽然没说准话,但我吓唬他了,那家伙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嗯……”黑衣老爷终于抬眼,却在看到大汉脸上紫黑凸起的血管时,又嫌恶地皱了皱眉,立即掏出手帕掩住口鼻,冷冷挥手,“滚出去,没有命令别再靠近这里。”
“所以,那大夫已经被你们关起来了?”蒙面女子指尖轻叩桌面,声音如冰泉一般清冷。
“是是是,小的派了二十个好手日夜轮守呢,保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黑衣老爷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脸上的褶子都堆出了笑纹,“这些日子我们是处处与他们作对,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办的!眼下万事俱备,只要大人您一声令下,咱们就立刻打开城门恭迎大军!”
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慌忙用袖子掩住嘴,待平复后才试探着搓了搓手掌,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大人,如今那大夫也……也被关了起来,您看……”
蒙面女子眉梢微挑:“怎么。”
“就是……”黑衣老爷额上渗出冷汗,他哆嗦着掏出手帕擦了擦,“您当初承诺的解药……”
“呵。”蒙面女子冷笑一声,指尖在桌上重重一敲,“那大夫不是被你们关起来了吗,既是大夫,不会研制解药?还来找我做什么。”
黑衣老爷顿时瞠目结舌:“诶,这不对啊!您明明说好——”
“滚出去。”蒙面女子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袖中寒光一闪,一柄飞镖已钉在男人脚前,“别让我说第二遍。”
待黑衣老爷仓皇退下,屏风后又转出一个女子,她拢了拢披风,眉间凝起一抹忧色:“师父,当真要放任他研制?”
悟谏手指正沿着青瓷茶盏边缘缓缓打转,茶水映着她唇角讥诮的弧度:“就凭他?那解药连我都尚未开始研制,他一个乡野大夫,能翻起什么浪?”
看着尚茴欲言又止的神色,悟谏将茶盏一斜,已经微凉的茶水便在杯中打了个旋坠落:“说。”
尚茴低吸一口气,看着地上渐渐晕开的水渍,道:“那人现在还杀不得……只要他活着,姓周的就不敢轻举妄动,可留下他也是个隐患,一旦将解药研制出来……”
悟谏忽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他好歹也算是你的亲人,你也狠得下心?”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尚茴眸色微沉,袖中双手紧握成拳,一字一顿道,“这不正是师父您亲手教我的吗?”
悟谏沉默良久,终是轻笑颔首,茶盏落在案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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