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静静燃着,融化的蜡泪无声滚落,在烛台上凝成暗黄色的琥珀,帐内弥漫着浓浓的药香,与炭火烘烤的暖意混在一起,却驱不散那一缕游丝般的寒冷。
“痛……好痛……”
怀里的人身体颤抖得厉害,冷汗浸湿了两侧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秦渊收紧手臂,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耐心哄道:“别怕,大人再忍忍,很快就不痛了。”
舒归念微微翕动唇瓣,吐出的气音都散在了氤氲的药香里,秦渊俯身去听,听了好几遍才听清那断断续续的呓语。
“冷……”
可帐内烧足了炭火,床上层层叠叠铺了五层被子,秦渊伸出手,将自己的氅衣脱下,密密实实裹住怀里的人,低声道:“知道你冷,炭火都烧着呢,有什么要求,你醒来跟我说说。”
他伸手在舒归念额头上摸了摸,像冰块一样冻手,再掀开被角一探,同样一片冰凉。
秦渊知道这蛊毒捉摸不透,可没想到它是阶段性的,头一次是发热腹痛的症状,熬过去便见好转;继而症状加重,呕得连胆汁都要吐尽;如今却连体温都留不住了。
整个营帐的气氛空寂得厉害,唯余炭火偶尔的爆裂声,若非床上的人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秦渊脱了衣服,**着上身钻进被子里,温热的胸膛紧紧贴着那具寒玉一般的身体,好不容易才蹭了点温度过去,他握着舒归念的手抵在唇边,呵出的白气模糊了低语:“舒大人,已经十月份了。”
“估计等这场仗打完,咱们回去还能赶上过年。”
帐外北风呜咽,他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很高兴,因为这场仗有你在我身边陪着。”
他没有亲人,除了那几个朋友,这世上真正会盼着他平安归家的,估计也只有舒归念了。
“定是没好好戴我送你的金锁。”秦渊喉结滚动,指腹摩挲着怀里人嶙峋的腕骨,“那东西能辟邪的……你若是醒过来,本将军可以再给你打条金链子。”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二人交握的指间,秦渊埋首在那冰冷的颈窝,所有的声音在此刻都化作了颤抖的喘息。
“大人,醒过来吧……”
营帐灯火彻夜地燃,老大夫送了药汤过来,秦渊吹温了,小心地将人从床上扶起,氅衣刚披上舒归念的肩,又如流水般滑落下去——
他身子竟瘦削得连一件衣裳也挂不住了。
秦渊没办法,只能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喂。
可舒归念已经很难再喝进药了,只喂进去小半勺就从嘴角溢出,在瘦得凹陷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褐色痕迹。
手脚冰凉、停止进食、呼吸变得浅而快,这是将死之人的症状。
“大人……”
秦渊的手颤抖得厉害,瓷勺碰在碗沿发出刺耳的哀鸣,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直接仰头将药全部灌入口中,捏住舒归念的下颌,以唇相渡,苦涩的药汁在纠缠的呼吸间缓缓流下,终于一滴未漏。
见此情景,老大夫悄悄别过脸去,用皲裂的手背抹了抹眼角。
这些日子,军中已有太多人死于这场瘟疫了,他虽已看待生死,可眼前这位……是舒丞相啊。
皇上不在乎他们的死活,或许也有将军不在乎,可舒归念是在乎他们的。寒冬飘雪那年,是舒丞相拖着病体跪在御书房外,为他们跪来抗寒的棉衣;军规森严,也是舒丞相力排众议,让那些背井离乡的儿郎得以每月一封家书,聊慰思亲之苦;正是因为有舒丞相——
这样好的丞相,这样真心待他们的丞相,若是就此长眠……
“你哭什么。”秦渊阴恻恻的目光倏然看了过去,猩红的眸子几乎能杀人,“大人尚在安睡,你在这里哭什么。”
“将、将军恕罪!”老大夫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药箱里的瓷瓶叮当作响,正要求饶,秦渊却舔了舔口中的虎牙,暴起的青筋在额角跳动,他估计想到了什么,低声道:“算了,会见血的,不吉利……”
阴冷的目光又刺了过去,带着压抑的暴戾,秦渊问:“大人已喝过药,何时能醒过来。”
即便是喝了药,也是强行灌进去的,老大夫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盯着榻上那人惨白如纸的面容,终是颤巍巍地将身子又俯下三分:“将军,生死有命,大人如今这个症状,若是挺不过今晚……”
秦渊立即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老大夫慌忙叩首,哆嗦着收拾好药碗退了出去。
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秦渊伸手摸了摸舒归念的额头,依然一片刺骨的冰凉,他没敢合眼,也没敢熄灭那盏摇摇欲坠的烛火,照旧脱了衣服,将舒归念紧紧裹在怀里,温热的掌心一遍一遍摩挲着那人瘦削的脊背,直到东方既白,怀里的人尚有一丝微弱的呼吸,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叫大夫再送碗药来,灌入口中渡了过去。
…………
凛冽的朔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鹰隼在空中盘旋自如,时不时发出一声锐利的啼鸣,格外突兀,让江远潼总是不自觉地抬头凝视——
是饮霜,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也早就注意到了它的到来,但此刻江远潼只能攥紧衣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自从被囚禁在这破败的城隍庙后,那群彪形大汉来得比吃饭还勤,连他睡觉都要在旁边监视,生怕江远潼跑掉似的。
也估计是知道只有江远潼能救他们,这几天,所有的药材都紧着他用,几乎有求必应,可江远潼试来试去,总觉得还差一味最为关键的药引。
差的到底是什么……
江远潼思索着,眉头深深拧起,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忽然发现几天前被大汉划伤的伤口已痊愈如初,一点儿疤痕都没留下。
指尖蓦地一顿,脑海中闪过尚茴冰冷的手指探入他心口的画面,取血时蛊虫在经脉中游走的刺痛感仿佛再度袭来,他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惊雷般劈开重重迷雾。
“解药成了?”
消息传开时,百姓们皆是狂喜,很快又露出迟疑之色,一番窃窃私语后,决定不能轻易服下这碗药,不如先送去军营找人试试。
于是,这碗泛着诡异颜色的救命汤药率先送到了舒归念的营帐里。
舒归念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秦渊那张憔悴的脸,往日棱角分明的下颌此刻布满青茬,眼底血丝分明,几乎叫他认不出来这人的模样了。
他昏睡了太多天,耳边嘈杂的人声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纱幔,一句话也听不清楚,大脑慢吞吞地转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那么一点说话的感觉,于是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死了吗……”
“不准说这个字!”
声调骤然拔高,舒归念被这句喝声惊得一愣,神色已然清明。
他从未见过秦渊这个样子,正想说话,整个人忽然被拽进一个炽热的怀抱,秦渊的双臂如铁箍般死死环住他的腰身,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之中。
“你不准死,永远都不准死!我不准你死听到了吗!”
舒归念眨了眨眼睛没说话,神情之间尽是茫然。
营帐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只剩下秦渊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回荡,他朝舒归念伸出手,手背青筋暴起,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只是轻轻捧起了舒归念的指节,将额头抵了过去。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再次开口,他声音低了不少。
“往常被剑捅被刀砍,我从未皱过一次眉头,偏偏是你……”
一滴温热的液体措不及防地砸在舒归念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我……”
他没想到自己生病会让秦渊这样失态,刚想说什么,秦渊忽然低笑一声,掌心不由分说地揉乱了他的发丝:“还好我们舒大人命硬,终是挺过来了。”
舒归念又闭了嘴,结果沉默还没一瞬,秦渊朝他凑得更近,带着薄笑的嗓音拂过耳畔:“本将军早就说过,我们大人定会长命百岁寿比天齐的。”
舒归念:“……”
解药顺利研制出来,江远潼却没松一口气,他没有傻到将自己的血能治病这件事说出去,只是百姓众多,日日取血入药,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左思右想,江远潼只能称药方其中缺少一味药材九香虫,叫人多去买一点来。
九香虫珍稀又难寻,一时能为他拖不少时间。
前来领药的百姓排成长队,江远潼强撑着精神,一碗一碗地将药分发下去,他脸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淡得几乎透明,指尖不受控制地发着颤,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伯接过药碗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压低声音道:“大夫,待此事了结,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江远潼动作一顿:“阿伯何出此言?”
“诶……”
那老伯叹了口气,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注意,才凑近将城内人投靠敌军的事情说了,他粗糙的手指在碗边摩挲了两下,悄声道:“三日后午时,城门将开,到时候肯定不太平,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
江远潼浑身一僵,只觉一股寒意似毒蛇一般顺着脊背蜿蜒而上,若城门大开,敌军长驱直入……
他猛地转身冲向门口,带倒了桌上的最后一碗药,守门大汉一把将他拦住,手掌重重摁在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能捏碎骨头,江远潼踉跄着跌坐在地,掌心被碎瓷划出了一道血痕,再抬头时,正好看见最后一缕天光被闭合的门缝无情吞噬。
“……”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江远潼垂下眸子,视线落在被泼洒的药汁上,褐色痕迹蜿蜒扭曲,像极了城墙上干涸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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