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青石巷口时，周知昭还躺在后车座上全神贯注地打着游戏，他朝外瞥了一眼，手中操作不停：“哥，这地方这么偏僻，导航没出错吧？”
周与舒熄火的动作干脆利落：“就是这里，下车。”
狭窄的巷子里格外安静，青苔悄悄爬满斑驳的老墙，才拐过一个弯儿，二人抬头就看到了前方悬挂着的榆木招牌——玄壶医馆。
青瓦白墙的屋檐下悬挂着一串翠绿色的葫芦，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惊醒了檐角晒太阳的三花猫，它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又敞开肚皮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只求世上人无病，不怕架上药生尘……”周知昭念了一遍门口的对联，突然嗤笑出声，“这年头还有这么土的营销话术？”
在他看来，这对联假大空得很，八成就是专门用来忽悠中老年人的，自家母亲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来的这家医馆，肯定也被骗得不轻。
但来都来了，周知昭撇撇嘴，不动声色地打开手机录像功能，准备看看这位藏在深巷处的“神医”究竟会演出什么把戏。
推门的瞬间，一股清苦的药香裹着微甜的陈皮味道扑面而来，诊桌后坐着个年轻大夫，正低头翻阅一本线装书，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青色的传统长衫衬得人肤色如玉，微卷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却丝毫不显女气——分明是个眉目如画的青年男子。
周与舒神色平静地叙述了周知昭连日来的胃痛症状，再从口袋里取出折叠整齐的检查单，补充道：“原先去医院做过检查，吃了两周的药也没见好转。”
午后的阳光透过传统的雕花窗户投下斑驳的光影，周知昭垂眸看见铜牌上刻着的名字——江远潼，他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温和地回复：“医院有时候就是那样，检查项目多，等个结果还要等半小时。”
周知昭暗中调整镜头焦距，以为这大夫接下来要开始贬低医院了，毕竟中医与西医向来不对付，谁知江远潼仔细看完报告后，竟点了点头：“虽然流程繁琐，但人家检查得仔细，这钱花得还是挺值的。”
把脉片刻后，江远潼抬眼问：“作息不规律，经常熬夜吧。”
这倒是事实，临近高考，学生的压力普遍大，失眠都是常有的事，周知昭刚要点头，又听江远潼说：“以前是不是得过肠系膜淋巴结炎。”
周知昭顿时瞪大眼睛，他的确得过肠系膜淋巴结炎，但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啊！
这大夫也太神了，竟然把他六岁时候的病都诊了出来！
周知昭扣下手机，态度恭敬起来了：“大夫，那我这到底是什么问题？”
江远潼却叹了口气，收回把脉的手：“怎么拖到这个时候才来问呢。”
空气骤然凝固，周知昭心头一紧，连带着周与舒也皱起了眉：“很严重？”
“不是。”江远潼说，偏头瞧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只是我马上就要下班了。”
二人：“……”
“不过没关系，你这就是普通的胃胀气。”江远潼起身走向药柜，衣袂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给你拿点保和丸吃就好了。”
“保和丸？”周知昭扭头看向周与舒，二人对视一眼，后者沉声开口道，“这药他吃过，没效果。”
江远潼取药的手微微一顿：“什么时候吃的？”
“三天前。”周与舒道。
“一周前。”周知昭纠正，“我在济世堂买的。”
济世堂也是家医馆，正是因为在他那里看病无效还花了不少钱，周知昭才对中医产生了抵触情绪。
闻言，江远潼冷笑一声，从药柜深处取出一个青瓷罐：“果然也不过如此。”
他熟练地抓着药丸，漫不经心道：“他家总抄袭我们家的方子，卖的多是盗版药，以后别去了。”
周知昭点点头，心中才对江远潼有了几分信赖，结果又看见这人跟打包糖果似的抓了一大把药丸，不禁目瞪口呆：“……大夫，我是肚子疼不是肚子饿。”
江远潼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周与舒，淡然开口：“没事，饿的时候再吃也一样。”
周知昭：“？”
这药他之前就吃过，不论是盗版还是正版，那股中药的味道都让人难以忍受，眼看着江远潼快要包好药，周知昭吞了吞口水，站起身扯住周与舒的胳膊：“您真是神医啊，刚开完药我肚子就不疼了，哥，咱们赶紧走吧。”
周与舒纹丝不动，不容抗拒地付了钱。
周知昭：“……”
回到车上，周知昭本想再打两把游戏，忽然发现手机还在录像，想起刚才的对话，他眼珠一转，坏心思就出来了，简单剪辑后便发到了短视频平台上。
原本这次看病只能算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周知昭没当回事，如果他没看到视频数据的话。
发现自己在网上走红是一周后，周知昭刚从学校回来，临近高考，每天的课堂都变成了考试，学生的压力与日俱增，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家门时，书包背带都已经被汗水浸透。
“昭昭回来啦？”周母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举着锅铲，“妈做了你最爱吃的油焖大虾……”
“我歇一歇再吃！”周知昭甩掉运动鞋和书包，从冰箱里抓了根冰棍直奔房间，“砰”地将门关上了。
客厅内，周父从报纸后抬起眼睛：“这就是你惯出来的毛病，都什么时候了还……”
“孩子压力大，放松一下怎么了？”周母正要反驳，房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卧室门被猛地撞开，周知昭举着手机旋风般冲出来，差点把人撞了个趔趄。
“妈！我火了！”他手舞足蹈地把手机屏幕怼到周母眼前，“快看！两万粉丝！才一周时间！”
周父推了推老花镜，将手中报纸翻了个面，拧眉问：“什么粉丝？”
周知昭忍不住撇撇嘴，亲昵地搂住母亲的肩膀吐槽道：“爸，跟您说了您也听不懂，有时间还是多上上网吧，别再翻您那旧报纸了。”
周母笑着拍开他的手，嗔怪道：“这孩子，没大没小的，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周知昭吐吐舌头：“错啦错啦，我去洗手，马上吃饭！”
卫生间内，稍作冷静后，周知昭打开手机，在微信列表找到一个绿色头像，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他发出一条消息：江大夫，您看热搜了吗？
…………
知道周知昭要开直播的事情时，周与舒正在健身区做引体向上，队友递过来一个手机，问：“这不是你家那弟弟吗？怎么开了个新账号？”
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周与舒瞥了一眼，视频画面里，江远潼正弯着腰整理晾晒的草药，袖口滑落间露出腕上的红绳手链和一串檀木珠子，戴在白皙的胳膊上分外好看。
周与舒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滞，他认得那条红绳——上面挂着两个小金葫芦，那是他前年深秋在部队里熬了几个通宵才编好的。
“叮”的一声，周与舒打开手机，自家弟弟的消息顶着三个感叹号跳了出来：哥！我打算给江大夫开个新账号！你们队要来联动吗？绝对爆火！！！
周与舒翻身落地，毛巾擦过脖颈时回了四个字：我不同意。
消息才发出去，手机立刻疯狂震动起来：“干嘛拒绝啊！现在网友就喜欢看官方整活，我这是在帮你！”
“而且账号运营起来了不就能更好地传播安全知识了吗？这不正是你们的初衷？”
“都是正能量的内容，这主意多好！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每日一味药’！”
时代飞速发展，随着短视频平台兴起，很多官方机构都开设了账号，周与舒所在的部队也不例外，账号的运营由年轻战友负责，周知昭偶尔来看望他时，没少出谋划策。
队友恰好看到消息，于是晃了晃手里的审批单：“这主意其实挺不错的，要是真能与地方医疗机构联动合作，说不定……这样，我去问问看行不行得通。”
周与舒：“……”
“所以，你打算把你弟弟养成网红？”
江远潼捣着草药，看向周与舒的神情似笑非笑：“再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们家还真是宽心。”
青瓷茶盏里浮动着的茶叶缓缓舒展，周与舒不冷不淡道：“他是做不了，我们可不一定。”
江远潼手上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茶具蒸腾着香气，氤氲间，周与舒拿出一份合同：“下周三，市局安全宣传月开幕，我们队和消防队有场联合直播。”
修长的手指将钢笔轻轻搁在合同旁：“同样，我们还需要一个专业的中医把控直播内容——直播的剧本已经写好了，江大夫，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若效果理想，我们可以进行长期合作，薪酬待遇在第三页，江大夫不妨仔细看看。”
微风拂过庭院，草药清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江远潼拿起那份合同，指尖轻抚过上面的字迹，阳光透过薄纸，将墨印的条款映得微微发亮，沉吟片刻后，他好整以暇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周与舒忽然倾身向前，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潼潼忘了吗？原先答应过我的，无论如何会帮我一个忙，这是你欠我的承诺。”
他五官透着棱角分明的英俊，江远潼被注视得脸颊一红，好半天才想起了一段模糊的往事。
那是二人刚认识的时候。
那年江远潼才毕业没多久，四处求职才在这小巷子里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收入微薄，却也足以糊口，只是没想到有天上班时会遭遇抢劫。
“大哥，我身上真没钱。”江远潼无奈地说。
绑匪已经将他浑身上下都搜了个遍，那包翻来覆去除了针灸用具就是药材，没一样值钱的，他翻得不厌其烦，江远潼都要看累了。
只是看着这位绑匪脸上的痘痘，江远潼的职业病就忍不住犯了：“大哥，你是不是经常喝凉茶。”
绑匪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江远潼：“你脸上的痘痘是上火引起的，而中焦寒凉了才会上火，不信你摸摸自己的肚子，是不是冰冰凉？”
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劝诫道：“越喝凉茶痘痘越多，以后少喝点。”
结果绑匪还真听进去了，开始和江远潼探讨起养生经来，周与舒跟着一位刑警朋友赶过去时，一时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报假警。
不过绑匪终究还是绑匪，上一秒还和江远潼聊天聊地，下一秒就掏出一把枪抵在了他的脑袋上。
他哪里来的枪江远潼不知道，也忘记自己后来是怎么得救的了，不过这件事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恐惧。
总之，周与舒是救了江远潼一命，当时他也承诺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后来两人相恋，这份承诺便被遗忘了。
沉默半晌，江远潼微微偏过头，指尖卷起发尾，将泛红的耳尖藏在垂落的碎发后面，不自然地开口：“……好吧，帮你就是了。”
直播在下周周三如期而至。
刚开播，直播间就涌进来了两千观众，相较于那些网红，人数不算很多，且大多都是看热闹的，弹幕刷得飞快——
【有人注意到角落的消防员吗？也太帅了吧！】
【中医请认准济世堂！中医请认准济世堂！】
【求警察叔叔出一个防身术的教程合集！】
【江大夫推荐的养生茶配方靠谱吗？求药学大佬鉴定】
【呵呵，这大夫我认识，医术根本不怎么样，敢不敢现场试吃变质药材验证药效？】
【强烈建议官方出周边！我已经注意到江大夫身上的小葫芦挂件了！】
【颜值都好高啊！心跳加速警报！】
【中医请认准济世堂！中医请认准济世堂！】
【中医请认准济世堂！中医请认准济世堂！】
【前面的能不能别刷屏了】
…………
如此，‘每日一味药’的账号算是正式运营了。
第一次直播有消防队的参与，江远潼还没有那么不自在，但第二次开播只剩下他和周与舒二人时，气氛就有点不一样了。
刚开播，人气意外高涨，江远潼努力忽视掉一旁周与舒的存在，清了清嗓子，开口：“今天来教大家在医疗纠纷中如何正当防卫……”
这种将专业知识与娱乐元素结合的方式授课其实有一定难度，但二人的配合出乎意料的默契，热度远超首次直播。
【救命！有没有人觉得这两人很般配啊！】
【这大夫不如济世堂，本人亲自测试过】
【弹幕护体！两位老师很养眼，我先磕为敬了！】
【别人直播带货，你们直播救命，建议国家给你们发锦旗！】
【感觉两位老师像是认识的样子，很多小动作都在避嫌啊】
…………
看到最新一条弹幕的时候，江远潼拿着银针的手猛地一抖，直接在周与舒胳膊上划出了一道细小的血痕。
“嘶——”江远潼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放下银针，“你没事吧？”
一点小伤，周与舒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微微勾起唇角：“江大夫刚才走神了？”
江远潼胡乱点了点头，看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有些无奈：“别贫嘴了，给你处理一下。”
想想直播时长已经达标，江远潼又转向镜头，匆匆向网友们告别，关闭直播的瞬间，他长舒一口气，转而道：“你下次注意一点，影响不好。”
周与舒坦然自若地问：“哪里影响不好。”
江远潼：“你明明知道！”
他为何隐瞒他们二人的关系，就是担心会影响到周与舒的工作，更何况——
这段感情能走多远还是个未知数。
江远潼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出来了：“万一以后你喜欢上别人了呢。”
周与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江远潼，眸色平静，反问：“我为何会喜欢上别人。”
江远潼喉间一哽，声音随之小了几分：“我们都是男的啊……而且你以后也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更好的人会怎样。”
墨色的眸子依然透着沉敛，周与舒继续问：“什么是更好的人？他们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江远潼呼吸微滞，心跳忽然乱了节奏，他双手局促地搭在膝上，指尖往袖口里缩了缩，像是要藏起心中无处安放的心绪。
但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你以后若是遇到了比我更优秀的人呢？”
周与舒默了一下，忽地伸手，拉过他的胳膊将人扯进怀中，声音低低磁磁的，一字一句却说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更优秀的人，自然有更优秀的人去配，我只要潼潼一人足矣。”
“世间纵有万般好，可我的心里只有潼潼，也只容得下潼潼一人，旁人怎么样、是如何的，我都不在意，在我眼里，潼潼便是这世间最厉害、最优秀的人，谁也比不上。”
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藏着无限的温柔与深情：“我的潼潼，是世上最厉害的医师，在我心里，便是谁也无法比上的。”
这会儿是下班时间，二人相拥片刻，周与舒便准备回去了，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屏幕上跳出的日期却让他心头一动——七夕节快到了。
收起手机，周与舒状似随意地问：“潼潼最近有什么愿望吗？”
江远潼不假思索道：“当然有啊。”
要说愿望，那他绝对有很多很多，希望师父身体健康、希望医馆多招几个学徒、希望新进的那批药材质量能过关……
结果周与舒问：“有什么最想许的愿望？”
最想许的？
江远潼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笑吟吟地凑过去问：“你要送我礼物啊。”
周与舒不置可否。
江远潼眼尾略弯，俊美如玉的脸庞上浮起一丝极浅的笑意：“我最想许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希望能吃到抹茶冰激凌、希望药材的收购价格能低一些、希望今天超市里有打折酸奶……这些愿望触手可及，轻易就可以做到，若要问他最想要的——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江远潼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灯火，目光却仿佛穿透云层，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只盼家国无恙，灾疫尽散。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渴念，是刻在骨子里最纯粹的祈愿，是融进血脉的家国情怀，是比和周与舒长相厮守、还要深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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