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先生回到医馆时，一进门就被伙计告知了昨日街上的变故，本打算开门的医馆又关上了，扭头就往将军府走去。
他没想到府上还有江远潼的几个朋友在，顿觉尴尬，准备好的宽慰之词也卡在了喉咙里。
但既然来都来了，石老先生就打算说两句再走，偏偏乐言是个很自来熟的人，立即拉着石老先生攀谈了起来，搞得他一时紧张又无措，频频看向江远潼的方向。
好在没过一会儿，乐言听春桃说郑大人去了书房找周将军谈事，便也匆匆赶了过去，人一走，石老先生终于松了紧绷的肩膀，可一转身就看到江远潼正捧着茶盏出神，禁不住又叹了声气：“还在想那件事？”
江远潼微垂眼睫，神情落寞地摇了摇头。
“傻孩子。”石老先生安慰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是人力可违？更何况，那孩子的死又与你无关，莫要再消沉下去了。”
江远潼抿了抿唇，迟疑地一字一顿小声开口：“师父……我不是在害怕这件事，我就是觉得……”
“如果我平常再小心一点，再多注意一下，时时刻刻都把救人的药箱带着，那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石老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眸光渐转柔和，他缓慢出声：“为师以前教你医术，希望你能保持医德仁心，救死扶伤，悬壶济世。”
“但现在，为师要再加一个条件。”
那双慈爱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江远潼，他说：“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潼儿，你要懂得先保护好自己。”
“你要明白，你才是最重要的。”
江远潼紧垂着头，听到他的话，忽然鼻子一酸，手指蓦地蜷起，良久，他才松开一直咬紧的牙关，低低的轻轻地“嗯”了一声。
石老先生眉头舒展，温和的脸上带了些笑意：“还有，以前为师从来没告诉过你，无论你学得怎样，最应该记住的一句话是——”
“学医，共情是大忌。”
石老先生：“为师知道你心善，可人就这么一颗善心，哪儿能随便用？你可以同情别人，但切记，万万不可与之共情。”
“再者，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这世人这么多，不富裕的家庭这么多，你同情得过来吗？”
恍惚间，江远潼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师父……”
他想问，是否正因如此，所以不管是遇到得了痨病的病人，还是在柏山碰见被家暴的女人孩子，您才会选择漠然视之的？
话还没问出口，乐言忽然回来了，石老先生见状，连忙寻了个由头告辞离去。
江远潼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得到妥善解决，他没有勇气出门，也不敢主动询问，但听周与舒和乐言的意思，似乎对方已经不再纠缠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释怀了，可当夜深人静沉入梦乡，那些可怖的梦魇又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潼潼？又做梦了？”
江远潼冷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时，周与舒已经轻唤了他许久，他浑身颤抖喘着粗气，目光有些涣散，在看清周与舒的脸时，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梦境，心口霎时一松，攥着男人的衣襟蜷进了他的怀里。
周与舒抚着他的头发低声哄：“不怕，不怕，我在这里。”
江远潼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他本来没事的，可被人这么一哄，委屈的情绪就倾泻般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学会了自己安慰自己，受了委屈，咽回肚子里就好了。
可委屈不是食物，它消化不了，只能堆积在心底一层又一层，忽然来了一个人关心他、怜惜他，赶走了他所有的委屈，让江远潼用意志强撑起来的心墙很容易就一触即溃。
好酸啊……心里酸，鼻子也酸，酸得他都要喘不过气了。
江远潼埋在周与舒怀里，不再压抑所有的情绪，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周与舒没问他原因，只是稳稳地抱着他，颠着腿轻轻地哄，等他哭够了、哭累了、哭不出声了，才用袖口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温声问：“哭好了？”
他这么一问，江远潼才觉出一点不自然来，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男人牢牢地箍住了身体不得动弹。
明明他都这么大了，竟然还为一点事就哭鼻子掉眼泪，好没面子啊……
周与舒会不会觉得他很矫情？
江远潼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周与舒道：“哭出来，是不是就好受些了？”
江远潼迟疑片刻，缓慢点了下头。
周与舒极有耐心地哄着他说话：“那潼潼能告诉我，为什么难受吗？”
江远潼抿了抿干燥的唇，水润的眸光微微闪烁了几下，才沙哑地开口：“我梦见……我又从悬崖上摔下去了……”
他总是来来回回做同一个梦，梦里的他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双腿不听使唤地径直往山上走，然后不受控制地跳下去，再爬起来往山上走、往下跳、往山上走。
江远潼无比抗拒这样的情景，眉头轻皱，不愿再说下去，仓促地转移了话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周与舒：“三更了。”
三更，好晚了啊……
可周与舒仍然温声哄着他睡觉，搞得江远潼心又一软，默默把攥着被子的手又松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男人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眼神有戾气一闪而过。
在江远潼面前，周与舒能做到最大程度的忍耐，而此刻，是该发泄的时候了。
“滴答——滴答——”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楼梯口由远及近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蜷缩在墙角的一个女人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听到声音，她眼睛一转，警觉地抬起头，在看到面前停下一双黑靴时，立即精神失控似的扑了上去。
“啊——！我要杀了你——！”
于理眼疾手快，抬脚将她踹倒在地，再转头恭敬道：“主子，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
女人抬起眼睛，透过凌乱的头发死死盯着男人的脸，声音明显有些发颤：“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半明半暗的烛光下，周与舒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垂着眼睫，不疾不徐地开口：“我想做什么，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明明是再平常普通不过的语气，却莫名给人带来可怕的感觉，女人不自禁颤抖起来，但很快，怒火又重新在大脑燃烧，她发出一声尖叫：“你想杀死我？你就不怕被衙门的人发现吗？！昨天害死了我的儿子，今天又想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来啊！谁怕谁！”
“你不杀我，我就先杀了你们给我的孩子报仇！”
周与舒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好啊。”
“你说你儿子是我们害死的，那是怎么害死的，你都可以使回来。”
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我给你这个机会。”
女人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但此时的愤怒让她的大脑不足以再思考，立即痛苦地嘶吼出声，张牙舞爪朝周与舒扑了过去。
于理下意识想上前，但注意到周与舒的语气，又硬生生止住脚步，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
周与舒平静地看着女人那张因愤怒而狰狞可怖的脸渐渐靠近，心口忽然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
昨日，他就是这样才受惊的么？
周与舒倏地伸手，一掌掐住了女人的脖子。
“呃——啊——”女人艰难地呼吸着，喉咙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她两只手用力去掰男人的手指，却半点儿都使不上力。
肺部的空气完全都被挤了出来，女人几乎要看不清男人的脸，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却一点儿都不害怕。
自从丈夫离世后，家里只剩下她和自己的孩子相依为命，可如今，孩子也走了，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又有何意义？
她最后挣扎了一下，胳膊松力垂了下去，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睛。
但随即，门口又传来动静，于理出去片刻，回来附在周与舒耳边说了一句话，男人的眼神随之清明了几分。
他忽然收回手，女人措不及防摔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未反应过来，又注意到面前的人一步步朝她逼近，席卷着十足的压迫感，她惊慌失措地往后退着，眼神里满是恐惧：“你……你想干什么？”
他既是为那大夫的事来的，必定是将军府的人，那……
寻常百姓很难看到上位者的面容，一生难以见到一次，恐怕就算是见到了，也会很快忘记。
她心里忽然涌出一个不确定的想法，声音颤颤开口：“你、你是将军……？”
周与舒不置可否。
女人几乎要崩溃，只感觉到浑身都环绕着一股刺人的寒意，她眼角逐渐湿润，仰头发出一阵绝望的狂笑，笑着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
她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去与保国安民的将军对抗？
女人双目猩红地看向周与舒，面目逐渐变得狰狞：“好一个将军，好一个将军！”
“你身为将军，就可以随便杀人了吗？！刚才不是要掐死我？你掐啊！掐啊——！我儿子的命已经没了，索性连我这条贱命也拿去！”
她唇角勾起一抹扭曲的弧度，冷笑着说：“怎么，将军不是驰骋沙场多年吗？如今倒装起菩萨心肠来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定要让全京城都知道你的真面目！”
她是在故意激怒周与舒，然而男人并未生气，只是给了于理一个眼神，漫不经心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平静得可怕：“若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那要这将军的称呼，又有何用？”
于理有点摸不准周与舒的态度，试探问：“主子，那此人……该如何处置？”
对大夫来说，共情是大忌，而对暗卫来讲，心慈手软——也是大忌。
周与舒瞥了他一眼，冷漠开口：“怎么处置，还需要问我？”
于理愣了一下，心里有些抓狂，那到底该怎么处置，就一句话的事儿，您倒是告诉我啊！
是，换做以前，于理根本不必请示，自觉就能帮他处理妥当，可自从府上来了个江远潼后，一切都变了，几乎事事都以那位的心思为先，他哪儿还敢自己做主？
但周与舒不说明白，于理不敢贸然行事，只小心翼翼地问：“那……把她放了？”
他把江远潼搬了出来：“若是江公子知晓此事，恐怕他会跟您置气的吧……？”
周与舒斜睨他：“那你就不会不让他知道？”
于理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果然，主子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如此的心狠手辣。
“主子，您说的倒轻松。”于理愁眉苦脸道，“属下哪儿能瞒得过他呀，您又不是不知道江公子的脾性，上次属下不过多熬了会儿夜，就被他瞧出了端倪，这要是让他知道了，不得……”
更何况，那妇人不过是个痛失爱子的可怜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周与舒沉默片刻，终是改口：“那便送出京城。”
于理如蒙大赦，连忙应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