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时节，南方细雨如织，丰京也不能幸免。
已经半月没放晴。
绵绵不绝的雨浇灭了洛元上值的力气，让她浑身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阴郁，用前世现代的描述，大概就是所谓“班味”。
但这雨可浇不透读书人的热情。
听翰林院几个新进的庶吉士讲，今年贡士们在殿试结束后大多没有滞留丰京，除去本地土著，其他都已早早离开。
也没走远。
丰京近郊的老槐树镇在行政区划上隶属锦门，乘马车进京却仅需一个时辰。在那边投宿客栈的花销比起丰京来能省下不少，成了贡士们的热门选择。
今日放榜，天倒晴了。
“昨日阴雨满城愁，今朝晴空碧万里。还真是天气无常，世事难料啊！”
洛元站在院子里，忍不住感叹。
今日她被派去贡院，自觉起个大早，把头发梳得明镜，可不能在那群老学究前丢翰林院的脸。
“噗嗤！”隔壁传来娇羞的笑声。
洛元推开自家房门，又大摇大摆甩着衣袖拐进隔壁。
“凤兰姐姐，今日天晴，你可忙？”
名唤凤兰的女子身形修长，站在石板上竭力保持平衡，只见她着粗布衣裙，碗间踝间都用布条缠起，正伸长胳膊用根木棍挑起遮雨的布帘。
花期将至，院子里的牡丹含苞待放，有碗口大小，随着布帘褪去日光散遍，花瓣被照得闪着或红或紫的色彩，实在美不胜收。
“你看我忙不忙。今日放榜，你不赶快上值，还有空在这儿打趣我。”凤兰生了一双笑眼，说着话也没舍得停下手上动作。
“我这就去，好姐姐。”洛元被她的笑感染，心情更好了些。
“等一下，里屋有我盖着的卷饼，你自己进去，拿着路上吃。”凤兰急道，拦住洛元已迈出半条腿的步伐。
“还是姐姐你好。”洛元嘴甜，喜滋滋进屋，帘下盖着的卷饼一切两半，摆得整整齐齐。
这还是洛元教给她的，油滋滋的饼皮上打个蛋，煎熟刷酱之后，码进生菜和肉段，有些类似于鸡蛋灌饼。
凤兰担心整张卷饼不好拿，每次都帮她一切两半。
前世泡在食堂，这种街头小吃没机会多多尝试，没想到这辈子有个贤惠的邻居姐姐，早上倒是常吃。
重活一世，洛元慢慢与自己和解。冷面待人，吃亏的是自己。
洛元一手握着卷饼，一手提着自制的公文包，朝着贡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贡院离着翰林院很近，但她住的有些远。
这“两院”加上附近的文庙，向来是大岚学子的求学“圣地”。
特别是，自打传出住在这里能得文曲星庇护的“炒房”噱头之后，周边房价水涨船高。岂是她这小小的从六品修撰买得起的！
丰京地价还没上涨的时候，院里很多人为图上值方便，就近置办了房产，如今他们早已高升，房价也翻了十翻，实在叫人艳羡。
“学区房”的噱头，看来历朝历代都难以摆脱。
其实，大岚民风开阔，允许女子做官已是十分难得，当官莫求发财的道理洛元比谁都清楚。
住得远也有好处。
院里有急活一定是先唤近处的同僚回来，若等她接到消息急匆匆跑来，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如此，甚好。
还有约莫两个时辰才放榜，贡院门口已经稀稀拉拉围了些人。
来这么早的，大多是些条件并不富裕的贡士，可能在是昨日到的丰京，随便找个地方歇了一夜。
洛元听说，早些年是在奉天殿放榜。
位于皇宫中轴线上的奉天殿，本就是岚帝亲临的殿试场所。
东为文楼，西为武楼，上岸考生的名字用皇榜拉单子，高高悬于广庭，让这些即将迈进官场的士子们距离权力中心仅一步之遥。
后来，大概是由于看榜人员鱼龙混杂难以管理，岚帝便下令以后改由贡院外放榜，且他也不再亲自传胪，而是同放榜事宜一并交与翰林院。
丰京郊外，老槐树镇。
天将将翻着肚皮白，这边几处客栈已经灯火通明。
客栈周遭挤了些早点摊。
馄饨、油条、包子、面条、烧麦……这里主打一个从南到北应有尽有。
“馄饨喽！现包的鲜肉馄饨喽！”老板娘一嗓子从街头喊到街尾，手里包馅的速度未减分毫。
面前一口大锅热气腾腾，咕噜咕噜冒着小泡又啪啪破开，熏得她满脸通红。
再累也得坚持过今天。
放榜日贡士们势必早起，客栈宰客厉害，他们还是愿意在早餐摊将就一口。
读书人买东西，不好意思张嘴还价，幸而摊主们都厚道，也不跟他们漫天要价。
有的三五成群喝粥，还在讨论殿试那令人费解的“外重内轻”与“外轻内重”。多数都是独行客，左手捧着本书，右手推着包子到嘴里，不知可否品得味道。
其中有一两个女贡士，神情更严肃些。
自从永熙十二年出了个女状元，天下女子读书的士气皆被鼓舞。
重点是，那女子当年才二八年华，如今不过二十二岁。
江都洛家，果然名不虚传。偏安一隅的世家大族，既有文韬武略之士，亦不乏诗词歌赋之才，就连女子都惊才艳艳。
她们现今讨论的还是那风华绝代的女子，若是今日放榜能得以见得一眼，也是幸事。
“阿秋！阿秋！阿秋！”站在贡院西街的洛元连打三个喷嚏。
金榜客栈是老槐树镇最气派的一家。
坐落在丰京与锦门交界处，跨过门口的官道就是丰京。
客栈四周翠竹环绕、清泉潺潺，屋顶金瓦，飞檐翘角气势恢宏，既符合文人雅士的酸儒气质，又暗含金榜题名意味。
因此纵使房价比其他客栈高上七成，也依旧住无虚席。
这里的房客是断然不会去街边摊位吃早餐的，他们喊着店小二端来洗脸水，又不紧不慢穿衣下楼。
行李早有小厮整理好，他们倒是清净自得。
客栈东边上房走出位清隽贡士，细看碗间有文庙求取的手串，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漏出红绳。相信他的包裹里肯定少不了常摆案头的文昌塔。
即便似乎已经打点好“上面”各路神仙，但他依旧一脸焦虑，拽得衣角皱皱巴巴。
贡士在大厅找了小厮早布置好的桌子坐下，自顾自用起早餐。
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入怀掏了掏，取出一块玉牌，递给小厮。
小厮会意，拿着玉牌走到柜台前，递给店家。
店家打开手边的大漆木盒，里面已经有两块玉牌，质地绵柔的和田玉雕工更是精湛无比，许是常年被人摩挲的缘故，表面呈现温润油亮的光泽。
他仔细把这块收进去，嘴里嘟囔着，“怎么还有一块。”
虽有些抱怨情绪，却不敢怠慢。店家一边招呼店里伙计前去问问贡士是否还有额外需求，一边让另一人给他准备好进京看榜的马车，必须是体型健壮的快马拉车，从外面车篷到内里坐垫无不是精美奢华。
马车前面还得坠有迷你版的文昌塔，博个好彩头。
待该清隽贡士上车远去，有昨日与他同进客栈的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知道吗，我昨天跟他一起进店，这可不是一般人。”他半捂着嘴，仿佛是故意让周围贡士听个清楚。
“哦？何意呢兄台？”果然有人围坐过来，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我特意观察了，从他投店到今日乘车离开，没有付给店家半分银子。”
他压低声音，显然并不想让店家听到。
“这金榜客栈可不是发善心的地儿，还能让他白住不成？”有士子持怀疑态度。
开始发话的那位没多说，只是撇撇嘴，因为他也不清楚，为何这客栈不仅分文不收，昨日还会主动把东上房给那人住。
站在贡院西街的洛元之所以停下脚步，不仅因为三个喷嚏，而是又看到丰京府丞李志的府邸了。
这宅子坐落在贡院西街，离翰林院和文庙同样很近。
青石砌成高大的院墙，墙面雕有祥云瑞兽和山水花鸟，栩栩如生。
宅子大门巍峨耸立，两尊石狮子傲然挺立，一左一右守护着主人的安宁。
门楣挂着的棕褐色牌匾上书有“李府”两个金粉大字，听说这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而是由李志儿子写成。
“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的，快点收拾收拾，为娘今天要亲自随你去看榜。”墙内传来妇人焦急的声音。
“娘，我自己去即可。”
“那怎么成！你爹去上朝，他嘱咐我一定要寸步不离跟着你。许是怕你被那榜下的小娘子抢了去！”
妇人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
她说的倒也不夸张，放榜日有不少大户人家现场就抓乘龙快婿的。李寅身形颀长，模样俊朗，她对儿子的文采更是信心十足，届时必成焦点。
李寅的声音没再传出，算是默许了娘亲的建议。
洛元对这李志早有耳闻。
多年前只是远京的地方小官，后因治理有功一步步被提至锦门同知。自从他到了锦门，交给朝廷的赋税连年上涨，因此深得皇帝欢心。
这不在最后一次升迁时，如愿进京，官拜丰京府丞。
丰京府尹多年闲置，有传言说他不出一年便会补上空缺。
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李志在京也不避讳，直接购下热门地段的豪宅。
他的钱自然不是做官挣来的。
洛元听说，李志娶的是浮州苏氏女子。
苏父原离浮州，在京从商多年，早已与苏氏没太多来往，但这苏笑清却是家中独女。
商贾独女，出嫁排场和嫁妆都让常人瞠目结舌。
反正洛元这辈子怕是赚不到这些嫁妆了。
听说李志便是用这些嫁妆买了这栋宅子，连地契上写得都是夫人的名字。
他图的，自然同旁人一样，希望借着宅子，能够沾上几分“文采”和“榜气”，保佑家中后人早日上榜。
为儿买宅落妻名，当世好男人也。
洛元并不羡慕。
前世她见过的“好男人”太多了，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对这李志，她看不透，正如面前高墙隔开的内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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