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的人潮中,今朝有不少是涌往城西姓钟的人家去贺喜,因为钟家二小姐钟宜玉订婚了。
这户钟家是嫡系皇商的一个旁支,这一代的大公子钟宸和来自江南商家的夫人叶琳更是经商好手,把钟家经营的好不兴旺。芳龄十八的二小姐钟宜玉不擅商道,便考了个金榜题名,家人一边不胜欢喜,一边发愁如何为二小姐寻一门好亲事。钟宜玉本人也拿不准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只说性情纯良、家世清白、不曾犯法、四体勤五谷分之人即可。
如今可算是找到了,是个叫陈雅南的秀才,完全符合上面四点,读书好也能干点活,待人和气,对未来对象也贼宠溺,那叫一个佳偶天成。眼下全家人都在热议何时成亲。
大理寺内,岑殊正问着经过因他“公报私仇”,凌晨时分就开始在一摞文书中间忙活不休,恍然感觉梦回当年读书时的聂思弦:“今天钟家贺喜,你去不去?”
聂思弦拭一把汗,笑着看岑殊:“我和钟家自然多有往来,可今天却只好告个抱歉,恕不奉陪了,毕竟我可不想辜负了眼下良宵美人……”
话音未落,一个人闪进来,便是淳于维:“岑寺卿,外面有人找!”岑殊也不再看聂思弦一眼,身后跟着洛尘,随淳于维走到堂上,却没看见任何人。淳于维有些尴尬地说:“实在对不住,方才在下只是气聂主簿无礼,巧言掩饰。”
“无事,不过这聂思弦真的过分。”
“定要好好裁折他一番才是。”淳于维愤愤道,尔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岑卿今晚……”
正巧乔鸿带着几名狱卒,押着个怨气氤氲的犯人走过。“此人犯了什么罪?”“为一点小事把兄弟打残了。”“故意还是防卫,或是气急了?”“不好判定,在场证人说两个人的打得挺凶。”
岑殊瞧那犯人,蓬头垢面,头发披散,衣衫褴褛,面露凶光,假作随意地问:“你打的是你哥哥还是弟弟?”犯人啐了一声:“我和他是个鸟的兄弟!那家伙是我后娘带过来的野种罢了!”岑殊一挑眉:“毫无亲缘关系,又害你吃官司,这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犯人怒道:“没错!反正都是坐牢,我当时怎么没直接照脑袋下去,把他打成个白痴!”
岑殊转向乔鸿:“按故意伤人算。”乔鸿应了一声,叫人把那已经懵圈的犯人带下去了。转回来问目瞪口呆的淳于维,问:“阿聪去哪了?”
“谁?岑司直?”
“没错。”
“正和人说话,不是报案。”淳于维顿了一下,“今晚倘若有空,岑卿能否赏个脸随在下去吃顿饭?”
就在不远处的大门口,依稀听得银铃似的笑声,从屋里看出去可见一位身穿便服,面目如秋月般舒朗,气度清润英豪的女子正和另一人说话;而通过旁边那一群看岑司直看呆了的女子视角,左边是英风豪气姿容绝雅的岑湛,右边是个看不清面貌的怪人,因为那人戴着围一圈绿纱的斗笠。
钟家二小姐钟宜玉正坐在花园里秋千上,神情有些闷闷不乐。
从来她压根没有考虑过终身大事,眼下这门婚事虽然略仓促,也还可以吧,只是陈雅南这个人……好的总让她感觉不真实。现在她坐的秋千上的垫子,都是他亲手洗的。清楚自己不过是想找个人凑合过日子而已的她,多少对这个男人有点愧疚。万一他只是为了钟家女婿的身份才这么宠她呢?——一时她竟不知心里是该凉还是该热了。
七上八下之时,忽然一件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抬头看去是穿着又一套崭新衣服的陈雅南温柔的笑:“这天气也算不得暖和,别让风吹着了。”一边说着,手上又递过来一杯水。钟宜玉笑笑:“给父母敬过茶了?”陈雅南笑道:“先给你。”钟宜玉抿了抿,依然是恰到好处的温热,不烫不凉,却更加心绪纷乱,无法静下来。陈雅南似无所觉,笑着说:“我还买了酸梅糕呢,等我去拿过来。”
与此同时,12岁的三公子钟宵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把一张纸放在桌上,两只拳头攥出发狠的褶皱。才看了五六行,外面突然有人来喊:“三少爷,大少爷找。”钟宵不耐烦地哦了一声,把纸扣在桌上,慢悠悠往外走。陈雅南正好经过,笑着向他招呼:“三少爷。”钟宵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看他,自顾自走着。
黄昏时分,两人合作处理了三四个不复杂的案子,岑殊觉着眼下没事,便答应了淳于维吃饭的邀请。淳于维忙不迭叫车去了城南的集贤宾——明明就是个饭店,偏偏整出来一个书院似的名字。
坐在车上,岑殊对一路掠过的风景人物只是淡淡扫两眼,不发一言。淳于维想方设法找话题:“你这二十年都在长安吗?”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岑殊用带点不屑的眼神看着他:“我之前在白石县当过三年地方官,不然怎么可能到大理寺卿之位。”淳于维尴尬地笑笑:“一时忘了。想起来了,听吏部和御史台的旧识说起过岑卿的政绩,都说不错。”岑殊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多谢夸奖。”
淳于维脑子转了转:“岑寺卿觉得在大理寺这里如何?”岑殊默然,语调沉沉道:“至少比别处好。”于他而言,在大理寺做“活阎王”倒是再适合不过的。如果非要说为什么,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曾经见过太多明明白白发生了,却根本找不到证据的事。
淳于维见岑殊神情暗淡,忙转移话题:“你名殊,字昭节……感觉两者没什么关联。”
“分别两个人起的,各自想的都不一样,当然没关联了。”
“那么岑老夫人……”“自我们入仕那天起,就搬出来另住了。”岑殊说罢挖苦道,“你敢称呼她老夫人,小心她把你的事挖个底朝天。”
这话四分玩笑六分真实。岑殊岑湛的母亲程元英是现任御史中丞,雷厉风行的一个女人,年方三十九,多次扬言七十八也不致仕,大有不服老之意。据传言自幼蛮受约束,于是教育子女也甚为严厉。
岑殊看着淳于维:“我的事说了这么多,你的事呢?”“我这边倒没什么可说的。”淳于维故作轻松地说着,一边暗中观察岑殊的反应,“我祖父婚娶早于今上颁布‘一夫一妻,不得置妾,私生子须缴税’好多年,所以我家叔伯姑辈的人有点多。我父亲三十多上丧妻,过了一年就娶了守寡无子嗣的我母亲——如果我没记错两人差着九岁。然后就生了我,以及十二弟淳于羲——现在好像是在华阴当县令,还有一个十四弟,不足月就夭折了。对了,我母亲是户部度支主事朱时岚,算我父亲的远房表妹。她家家风尚平和,对我也比较宽松。我父亲你应该知道的,家教天下第一严,你坐在他跟前动个嘴角都要挨批。我也看得出来,相比我们这俩继室生的,父亲更偏爱上面那几个,不过看出来归看出来,没什么办法。”
岑殊叹了口气:“其实母亲是为我们好,这我们都明白,只是实在担不起……”说到这里他又是叹气,不再说了。
淳于维沉默。他想去拉岑殊的手,又怕对方甩开,便把手搭在岑殊肩上。岑殊正在出神,并未留意到他这个小动作。
岑家兄妹对父母双方的感情都蛮复杂的。已故的父亲岑彦端是庶出,性子谦卑,从小就不被家里人看好,几次旁敲侧击地试探原因,人家给的永远只有“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不顺眼”。郁郁不自得的他越来越羡慕一生“富贵尊荣”的文学家晏殊,于是抱着同样的期待把人家的名字照搬到儿子身上。女儿也没能逃过他的要求,岑湛的原名是“岑平阳”,出自唐朝平阳公主,但是父亲过世后不久岑湛就自己改了名字。岑殊同样也不是愿意活在别人期望下的人,于是半是本意半是负气地活成了心无高官厚禄的“冷面阎王”。
淳于维忙又找别的话题:“咱们大理寺一共六个人,会武功的貌似挺多,乔狱丞、洛护卫、岑司直……”
“我也会。”
“我可不会……”淳于维打了个哈哈,“不过幸好还有个聂主簿垫着,我不至于那么尴尬。”
“那你得失望了,姓聂的也会。”
“啊,这,是吗……”淳于维的笑非常之僵硬。
不多时到了集贤宾,找个雅座坐下,淳于维照着从岑湛那里打听到的岑殊口味点了几个菜。大概由于家教影响,饭桌上两人一言不发。岑殊碗里的饭下去一半时,洛尘的声音忽然在一阵脚步声过后从门口传来:“主子,案子来了!钟家三少爷失踪了!”
岑殊撂下碗筷,疾步奔出去。淳于维赶紧把几个菜都打包又付了账,追上岑殊。
“据家里人反应,钟三公子叫钟宵,12岁,性格孤僻,疑神疑鬼,不仅在外面人缘差,和家里人也不亲近。案发前在午饭前钟大公子有点事叫了他一次,然后他好像是回房了,就没再看见出来过,别人也没进过他的屋。其实钟宵此人有过好几次背着家人往外跑的事情,不过那几次不多久他肯定回来,今天耽搁实在太长了,直到黄昏都不见回来,家人又问过家里护卫,没见过他从窗户进出,就来报了案。”岑湛汇报,聂思弦拼命用纸笔记着。
“既如此,不妨先假定这是人为而非他主动失踪。不见从大门也不见从窗进出,我感觉十有八/九有自家人参与,哪怕不是主谋也是内应。”淳于维听毕对岑殊道。岑殊便喊来洛尘:“找人暗中盯着钟家,那些和钟宵有嫌隙的人也别放过。”
“得令!”
此时钟府众人,钟老夫人急得以泪洗面,钟老爷也是心急如焚地叹气。
这时候面无表情的二少爷钟宴回来了。这也是个不大省心的,懂得经商心里却不喜,就好做木工。做木工倒也算了,问题是他根本没有天分,做什么都一塌糊涂,砸了后再拿出来十倍的精神继续做,努力的结果是越做越烂,就这样恶性循环。
“你三弟都失踪了,你还有闲心摆弄你那木头活!”钟老夫人埋怨道。钟宴木着一张脸,瓮声瓮气地说:“爹,娘,用不着管我,还是多记挂记挂三弟吧。”说完自顾自走进屋里,又操起木工器具,明明看见下面是手指头,还是一锤子砸了下去,然后凝视着流血的手指出神。
钟家大小姐钟宜珍从十一二岁就在家信佛,原因不详。当听到丫头们说“三少爷失踪了”,她只是淡淡一句:“就是那样吗?”然后就继续翻着手里的经书。
钟宜玉忧心忡忡地坐在房间里。虽然那三弟秉性刻薄,平常对她连讽带刺也不少,但怎么说都是亲姐弟啊……
陈雅南这时端着一碗粥进来了:“吃点东西吧,拼命担心有什么用呢?伤了自己的身子,三弟知道估计也高兴不起来啊。”说着舀起一勺粥,缓缓递到钟宜玉嘴边,见她闭着嘴愁眉不展,又宽慰道:“三弟吉人自有天相,你还是多吃些,等三弟回来,一家子都是笑脸,那该多好!”钟宜玉勉强笑了笑,就着他的手喝了那口粥。
大少奶奶叶琳正在埋怨:“真是个麻烦东西,有事没事非得添点乱不可!”大少爷钟宸赶紧劝道:“别这么说,好歹他是钟家人……”
“这么说怎么了?换成我你心里没气?”叶琳愤愤,“我嫁进你家门来,最不给我好脸色看的就是他,经常为难我的也是他。他是你弟弟,可不是我弟弟!而且你就不怨么?上午你不还和他吵他五六回胡乱对付账本害你亏钱么?”
钟宸脸色立时不大好看,转头又对着下属撒气:“废物点心!丢了多少盐到现在才看出来!”
三小姐钟宜秀才七岁,从书院放学回来。看见家里愁云惨雾,一问才知是三哥,撇着嘴嘟囔:“为他还至于那么难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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