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归林城外时，七个恭桶的事儿已经传遍了仪仗队。仿佛所有人的窃窃私语都在议论自己，落灯羞得许久不露脸见人，
连同行的赵女官也忍不住打量她好几次，“你和季然认识？”
“不认识，只是小将军听说奴家没有……嗯，所以心善准备了些。”她下意识如此回道。
赵女官依旧面无表情，“噢？怕是你什么时候惹他不痛快了。罢了，你自己挑一个留下，其余的丢了吧。”
两人正说着，发现队伍久久没动。恰好有人叩击窗沿，赵女官掀起帘子问：“怎么了？”
宫女答：“回大人，守城军说近来流匪颇多，要从头至尾检查一遍。”
“告诉他，本官有皇后娘娘手谕，哪个敢拦？”
“回大人，说了，正是如此，那将军才言，要一一检查，免得流匪乔装打扮混入其中，影响大人威仪……”
“放肆，叫那看门的过来！”
轿外的小宫女匆匆去了，赵女官偏头，看见马上的季然好整以暇地看戏，没有动作，也不出力帮忙，眼神直盯着前头，而前头宫人已经在逐一接受排查。
赵女官火气上来，喝令道：“小将军，同是将领，等那守城军统领过来，你能否说情二句！”
“行——”季然懒洋洋道。
“啪！”轿帘重重落下，一颗碧绿浑圆的玉帘扣拍打窗沿，没经几时，松脱，骨碌碌滚落在落灯脚边。赵女官在气头上，浑然未觉，落灯悄悄捡起，塞进袖子里。
不多时，外面脚步沉重，响起二人说话声。
季然懒散之气一扫而空，“穆将军，许久未见，听闻您先前在西北驻扎，护送使臣。”
“老子回来了！”穆诃嗓门奇大，音波震动，“来的官叫什么？赵钉子？”
正在銮轿内闭目念佛的赵玎略一停顿。
“是赵玎。”季然道，“赵大人殷勤侍奉皇后，事事以皇后娘娘为先，所以奉皇后之命来北疆迎接佛女入宫。”
“我知道，”穆诃道，“我也不是要找麻烦，不过最近西域战乱，多有贼子逃往过来，擅长乔装打扮，已经抓了不少假扮富贵子弟的，若是冒充佛女，恐怕诸位也认不出来。”
季然附和：“的确。”
赵玎闻之，睁眼，缓慢转头盯着落灯。
落灯挥舞小手，连忙解释，“我肯定是真的……”
穆诃在轿外粗犷喊道：“请轿中人下来，接受察看。”
落灯看向赵玎，后者端坐不动，双唇紧抿，低骂道：“粗鄙野夫，不许去。”
“请轿中人下来，老子不说第三遍。”声音令人畏惧。
赵玎一声冷哼，骤然起身，撩开帘子。
穆诃异族混血长相，五官深大虬髯大汉，气场强大，本以为顶多来的是个副统领，没想到来的是北疆九城武艺最高强的穆诃。赵玎腿软了一下。
季然早已翻身下马，假装恭敬道：“赵大人，您和秦姑娘先行查看验明正身，本将军定会负责好其余人等。”
赵玎挺起胸脯，强颜欢笑道：“好啊。”
*
半个时辰后，归林城主府。
三个人趴在围墙之上，里面是繁华的城主府邸后院。
长脸随侍道：“女官和秦姑娘被带到这里等候验身，一左一右，秦姑娘在右间。”
季然点头，“行痕，一会儿归林城的人进去，你直接迷倒赵玎和他们，我和行弧去右间带秦氏走。”
“是。”
行弧问：“那女官是三朝太傅的嫡孙女，性格傲慢，连看一眼武将都不屑，怎么肯接受身份调查？”
季然说：“归林城城主年迈，穆诃相当于半个城主，而穆诃又曾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怕穆诃，没看见她下轿子的时候腿在抖么？”季然冷笑，“天助我也，到时候秦氏丢失，刚好推到赵玎和穆诃的私人恩怨上。”
行痕点头道：“听说没带回福德女的仪仗队，全受了鞭刑，死了好几人。”
行弧若有所思：“主上，您从前最不屑阳奉阴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季然无所谓地笑：“小小计谋而已，吃过亏就学会了。”
恰时，一官兵带着三位妇女进入左侧赵玎的房间，手里拿着画像和工具。
“准备。”季然说，三人蓄势待发。可行痕刚要下去时，见一壮硕男子快步走来，敲响右侧门，门开了，又关上。
行弧大惊，“这穆诃怎么进了秦姑娘房间？！我们快去！”
“慢，”季然拦着，眯眼片刻，“秦氏这边我一个人去。”
这城主府从远处看豪华精致，细看已陈旧不堪。墙体裂纹颇多，连窗子也破了个口无人修补。
季然贴着墙，蹲下，拨开一点儿散落的窗户纸，从窗户破口看进去，刚好看见穆诃与秦落灯面对面而立，他只能看清楚秦落灯的脸。
还是那样，满脸慈悯，皮肤白皙，明眸善睐，任何人站在她面前，都自惭形秽，让人忍不住想跪下忏悔。
恍惚中，季然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屋内，穆诃关切道：“灯灯，没事吧？我们现在就走。”
“我们走了，赵女官怎么办，护送我的人，还有北纨城的百姓，会不会受到牵连？”
“你放心，我全安排好了。”
落灯顿了顿，狐疑问：“怎么安排？不可伤人性命。”
“我不管。”穆诃上前一步，手落在她肩膀上，言辞坚决，“我绝不让你入宫，做那老皇帝的后妃！”
季然瞪大双眼，看那双肥厚粗大的手触碰秦落灯，一股恶心的味道自腹部涌起，翻涌过喉咙，直冲脑袋，他头疼欲裂。
眼前出现重影，后面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记不太清楚。
只记得秦落灯突然问：“赵女官怎样了？”
穆诃不知说了什么，秦落灯又言：“钱财一事不用费心，若进了宫，得到财物，也会让人送来，你们如今最要紧的是资金，不用担心我。”
两人又说了两句。
“这颗珠子给你，应当有些价值，留她性命吧。”秦落灯拿出玉石。
最后，穆诃捧着玉石，壮硕大汉像个小孩似的，哭得肩膀抽搐，“我舍不得你，灯灯，我舍不得啊……”
季然快吐了，一句也听不下去，背靠墙大口大口喘气。回过神来，发现手死死攥紧，指尖又疼又白，抠出了血。
他快步起身，离开右侧间，推开左侧间窗子，里面空无一人。
行弧跑过来，“赵女官被他们带走了，行痕跟了上去。”行弧看向季然额头，“主上，你出了好多汗。”
“没关系。”季然说。
两人快步过去，屋后寂寥无人的青石小道上，行痕站着，赵玎趴地上昏迷不醒。
行痕道：“属下进屋时，不见他们人，找到赵女官时，她就是这副样子。”
金尊玉贵的女官，伏倒在地，手中握着一柄带血匕首，另一只手是半片蓝青色布料。
行弧明白过来，吞了口口水：“这是……若杀害护佑陛下的福德之女，和弑君有何差别……”
季然走过去，蹲下，抓起她头发把她头揪起来，看她紧闭的眼睛，精致的粉面沾了灰尘，嘴唇是那么薄又满是褶皱，一看就刻薄悭吝。
季然冷笑：“小爷只想让她落个玩忽职守的罪名，而有的人，却想让她杀人偿命……”
他松手，她脑袋重重撞击地面，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随后他抽走匕首和布料，站起来，交给行弧，望着她的皮囊居高临下道：“把她丢到偏僻的小路上，让她的人找到她。”
*
队伍会在归林城休整一日，采买些重要物资，接下来离开北疆九城，离中原还有一段距离，沿途尽是蛮荒小镇和村落。宫人们接受完检查，各自散去，忙忙碌碌见不到人。
行弧、行痕解决完赵玎最亲近的两个太监和两个宫女，便没人在乎她究竟在哪儿，让她在地上躺几个时辰，再让人找她吧。
暮色降临，秦落灯被季然派兵严加看守，默默坐在主位上进食，四周除了官兵和两个宫女，没有其他人。
季然匆匆吃完晚餐，去马厩打断正在进食的马儿，牵走，翻身骑上去。
“您去哪里？”行弧问。
“别管我。”说着已飞驰出去。
“戌时前一定要回来！”
离开归林城，辽阔平原上，一人一马，赌气似的，黑夜奔跑。
他又羞又恼，不知自己在恼什么。
他想起上辈子，他本可以最快速度攻下北疆，占据有利地势，就是穆诃从西域赶回来勤王，一把重达五十斤的斧钺砍掉了自己半个肩膀，那疼痛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现在这个时间，穆诃本该在西域，为何突然回来了？
而本不应该入宫的秦落灯，也坐上了赵玎的銮轿。
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灯灯”二字。
灯灯、灯灯，这么叫她的人是穆诃，他们什么关系，又有什么样的过去？
这些人是否要尽早除去？
半个月前，他从死亡的痛苦迷离中重获清明，回到人世的一刹那，他立誓，果断干脆，智取帝位，绝不再牵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只有这一条路要走。
他会回宫，像上辈子一样，一步一步来，而如今刚踏上回宫的路，就出现了变数。
他恼自己在初遇秦落灯时，就萌发了春心，差点万劫不复。
不过羞恼到最后，他心中只剩失落与空虚。也许这世上，真的没有完美的人。今日，他目睹了他们的肮脏情史，也许会看在她曾救助自己和兄弟们的情分上，帮她永远掩藏起来。
只是日后，他欠她的可就轻了。
*
赵玎昏迷了一日一夜，醒来第一眼，是秦落灯温和的笑颜。
一瞬间，额头撞肿的赵玎蒙蒙问：“菩萨，你来接我了吗？”
落灯扶她起来，她才发现自己已在銮轿中。
落灯端起茶杯，笑道：“您睡了好久，饮些茶水吧。”
“我们在哪儿？”
赵玎喝了口水，掀起车帘，入目是北疆荒凉贫瘠的土地，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一切平静无波，宛如寻常。
“刚离开归林城，往南行驶中。”
“秦落灯，”赵玎回头盯着她，目光炯炯，“本官自进入归林城主府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头上敷着乌黑的药，阴沉的眼神一时让落灯觉得，她是来自地狱的阎罗。身后，北疆阴沉的天空泛出土金色，风雨欲来，闷得喘不过气。
落灯镇定自若道：“大人没听过，北疆人喜好请巫师施法，庇佑府邸吗？也许大人与当地神祇素未谋面，神明请大人去喝了会儿茶。”
“是嘛？”赵玎面无表情，“我怎么上的马车？”
“大人，您摔倒了，强壮的宫女抱您进来的。”
不多时，天上下起雨，一滴一滴，敲打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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