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的烛火忽然无声地窜高了半寸,火光狂舞,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操控。那一瞬间,整个钦天监地窖像活了过来,阴冷潮湿的空气里多了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甜气息。
烛焰摇曳之间,四壁上那一具具干瘪的人形皮囊随风轻颤,像极了张开嘴无声呐喊的亡魂,眼孔空洞,唇缝被线密密缝起,泛着蜡黄油亮的光。它们的影子被火光拉长,交叠、扭曲,仿佛下一刻就会挣脱钉子,扑向站在中央的杭令薇。
她踉跄后退,靴跟一滑,猛地踩在散落一地的星盘残片上。
一声脆响,星盘碎裂,锋利的青铜刻纹划破她的绣鞋鞋底,深深割进脚背皮肉,血珠从丝边沁出,迅速被地面的灰尘与湿气吞没。刺痛传来,她却顾不上抬脚查看。
因为那些红丝,那些从血玉雕中蹿出的细丝,此时正像毒蛇一般扭动着游向她。它们蜿蜒滑动,泛着微光的表面仿佛裹着层薄膜,蠕动间不时透出幽红的光。最前端的一根悄无声息地靠近,仿佛察觉到她的血腥气,只见它“嗖”的一声腾空,毫无预兆地刺入她裸露的脚踝。
杭令薇一声低呼尚未出口,脑中已轰然炸裂。
不是疼,而是记忆。
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宛如洪水倒灌进她的意识,一帧一帧破碎却真实。她看见自己身穿白色实验服,在现代实验室的灯下埋首翻阅资料,指尖翻过一页泛黄的古籍。
书页上端正的繁体小楷写着:
“景泰八年,郕戾王薨。”
那一行墨字下方,赫然是一枚红笔圈出的圆圈和两个小小的问号。那是她的笔迹,清晰得令人惊悸。她记得当时还惋惜过:“戾?薨?他可是当过皇帝的人,这些字眼恐怕不适合他吧。”
可画面却未就此停止。它猛然切换,转为另一段模糊却摄魂的视角,面具人的记忆像投影仪一样在她脑海中投下另一个画面。
奉天殿前,红毯绵延如血,钟鼓齐鸣,宫人肃立。
而她,竟然穿着凤冠霞帔,肩披霞绣,跪在殿前金阶之上。
那身婚服的沉重感似乎仍残留在她肌肤之上,连鬓边垂下的珠翠都仿佛还在耳边轻晃。她缓缓抬头,只见那金色天阶上,一个人站在风中,眼神清澈又带着淡淡的哀伤,正伸出手扶起她。
是朱祁钰!
他低头望她,神情温柔,五指缓缓扣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仿佛命定。
“不可能……”杭令薇低声喃喃,声音像风中枯叶,她摇头,想甩脱这些幻觉,可脚踝的红丝却越缠越紧,似要将她整个人撕裂,从骨血中拉出埋藏最深的真相。
“你已经看见了,你怎么还不明白?!”面具人的尖叫声从火光彼端撕裂而来,声音嘶哑如破碎金属刮磨石壁,“你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这场归墟仪式,是为让真正的魂回归原位!你、我、他,我们都只是血玉选中的容器!你疯了,你竟然还妄想改写命运!”
他的话句句如钉,却唤起杭令薇更深的怒意与战意。
“若我不属于这时代,”她缓缓抬眸,脚踝的鲜血正将红丝染得更艳,“那又是谁,在所有史册中刻下了朱祁钰‘暴毙’的命运?是谁,把‘我’送入这场没有出口的局?我既来,便不会再走!”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重锤击鼓,字字敲进地窖的炽焰之心。
面具人瞪大眼,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身形疯狂扑来,而杭令薇已毫不犹豫,反手抓住那根红丝,五指猛收,任凭它的灼烧刺痛在掌心化开血肉。
她借力跃起,几乎是以燃尽最后一分力气扑向正中那尊血玉雕像。
轰——!
燃烧的梁柱轰然塌落,火光腾起数丈,将整个钦天监地窖化为炼狱之炉。在火焰将她吞噬前的最后一刻,她从衣襟中掏出一物,指尖一顿,狠狠将那半块翡翠坠子掷向高处通风口。
坠子穿过火焰的缝隙,在空中划出一道绿光,坠落的那一瞬,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与焦急的怒喊。
“杭大人!”
赵五踏入地窖残垣的刹那,那枚坠子恰好落在他脚边,滚了两圈,停在青砖焦黑的边角。他瞪大眼,俯身拾起,指尖微颤。
“是她的……”
他猛地转头看向火海深处,瞳孔骤缩。
“成统领!救火!杭大人还在里面!”
而火海之中,那抹青衣的身影,已悄然无声地没入烈焰深处,连发丝都仿佛在光中燃烧成了金线。
但谁也没有看见,就在血玉雕的碎片深处,一缕猩红的丝线逆火而上,悄然钻入坠子玉心。风声在地窖上方回旋,仿佛冥冥中,有命运之轮正在缓缓转动。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郕王府寝殿中,铜灯里的火光原本明明灭灭,此刻却倏然绽出一团无声的金光,如同被某种遥远力量呼应。帷帐无风自动,暗红的绸缎如浪潮般轻轻翻涌,发出细碎的窸窣声,仿佛有无形之手在搅动这静止的空间。
朱祁钰原本陷入深度昏迷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像一根骤然被电流击中的琴弦。他的五指在空气中蜷动、挣扎,指节泛白,喉间溢出一声含糊的呻吟。下一刻,乌黑如墨的血从鼻腔慢慢渗出,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勾勒出诡异蜿蜒的痕迹,那些血痕并不随肌肤起伏流淌,而像有意识般缓缓移动,凝结成了某种古怪的图纹。
成敬扑上前,急得脸色发白,想用帕子擦拭那些血珠,却惊骇地发现,那些血滴竟似拥有生命,自行沿着朱祁钰的额角至下颌排列,竟缓缓显出一幅卦象:
巽上离下,风火家人。
“这、这……”张辅臣看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手一抖,银针包尽数撒落,数枚银针插在地砖上嗡然颤动,“天人感应之兆……这是命数被扰,殿下身体之内的毒可以排解!”
他声音未落,朱祁钰的右手突然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在空气中一笔一划地描绘出一个符号。成敬一时看不懂那笔画,可若此刻有现代人在场,一定会骇然发现,那竟是一个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图形。
他的指尖一划而下,帷帐的灯影为之一颤,整个寝殿内的空气都似凝滞了一瞬。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朱祁钰那原本乌黑的瞳孔,此刻竟在灯光下泛出淡淡的金辉,瞳仁剧烈收缩着,映出一副不属于当下时空的景象。
那是杭令薇。
她浑身灰烬,衣袂破碎,正艰难地从废墟中爬起。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她身后,残缺的血玉雕正在坍塌,红丝如烈焰中的毒蛇翻腾呼啸,追逐着她残喘的背影。
“她……”朱祁钰喉中溢出一声嘶哑的低语,他的唇微动,语意却不明晰,仿佛穿越两个世界的回声。而下一刻,头脑中混乱的意识却告诉他:
“救她,她是你的命数。”
朱祁钰全身一震,颅骨仿佛被雷击,耳边轰鸣不止。他猛地睁开双眼,似乎要挣脱命运的桎梏,指节死死抓住床沿,肌肉因用力而抽搐。他想坐起身,然而剧烈的痛楚自心脉处炸开,令他嘴角溢出一道鲜血。
成敬惊骇之下按住他肩膀:“殿下不可!脉息已乱,万万不可运力。”
“她……不能死。”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像是用尽了浑身最后的气力。
窗外,一道电闪雷鸣骤然划破天幕,照亮了王府屋脊之上盘旋不去的阴云。而几乎同时,在京师西南方向,一声沉闷如山崩的巨响震撼夜空,火器营方向,炸药库终于爆裂,火光腾空而起,照亮了半个宫城的穹顶。
轰隆巨响震得寝殿屋瓦簌簌而落,一颗老树的枝干啪地折断,砸在屋脊之上。朱祁钰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低低唤了一声:
“……令薇。”
声音微弱却清晰,像是从灵魂最深处涌出的执念。
此时,钦天监废墟外烟尘未散,焦黑的梁木残骸还冒着细细的青烟。王振捂着鼻口,皱着眉站在一块塌陷的石阶上,脚边是一片焦灼碎裂的瓦片。他那一身猩红蟒纹官袍被雨水与灰烬浸湿,像一张沾血的网。他一边咳嗽,一边掏出帕子遮住面孔,不耐烦地挥退簇拥在前的番子。
“扒,继续扒!”他阴恻恻地命令道,眼神在地表焦土间一寸寸扫视,终于盯上几块暗红色的碎玉片。
一名东厂番子小心捧起其中一块呈上:“公公,像是……那血玉雕的残片。”
王振眯眼看了片刻,突然露出一个恶意至极的笑容,抬脚将那块尚有温度的玉片碾在靴下,只听“咯吱”一声脆响,红玉断裂成齑粉,隐隐还冒出一缕血气。
“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慢悠悠地收回脚,眼里一片狠厉,“那丫头片子多半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不过,她撑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破空声倏然袭来,寒箭带着细雨的湿意呼啸而至,擦着王振的耳畔钉入他身后那棵老槐树,震得树身一颤,落叶纷飞。王振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肥硕的身躯却出人意料地灵巧,立刻一滚躲到石狮背后,尖着嗓子大喊:“有刺客——!”
东厂番子顿时炸了锅,有人抽刀四顾,有人提弓上弦,火把将废墟照得忽明忽暗,仿佛无数黑影在阴火中游动。
就在混乱的缝隙中,一道披着烧焦尚宫官服的纤瘦身影悄然从排水渠口钻出,半张脸上还挂着烟灰,气息微弱却眼神坚定。杭令薇一只手死死按着心口,另一手则攥着那块断裂的“泰”字玉佩,掌心早已被棱角割破,血水顺着指缝滴落在瓦砾上。
她刚一抬头,冷不防一道手影从暗处探来,捂住了她的嘴。
“嘘,姑娘别出声,是我。”
是赵五,满脸硝烟,手上还沾着未干的血。他低声道:“东厂的人调了火器营余部,今晚宫门怕是出不去了。”
杭令薇点头,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远处几名番子蹲在沟边,正将一包包黑色粉末撒入尚有余温的雨水沟渠。那些粉末在水中化开,浮起一股诡异的油膜,还泛着奇异的深蓝光晕。
她瞳孔猛地收紧,声音几不可闻:“那不是火药,是尸蛊灰……”
赵五低声骂了句:“他们是想毁尸灭迹!”
“不是。”杭令薇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扣着玉佩,“是归墟……他们要唤醒归墟。”
赵五脸色瞬间沉下,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快走!趁他们还没封锁西苑,咱们得先回郕王府,殿下不能再耽误。”
两人贴着宫墙阴影疾行,身后废墟仍在燃烧,黑烟缓缓升腾,仿佛有无数双眼在灰烬中睁开。
而那一块嵌着红丝的玉片,在灰烬中悄然发出微弱的光芒,一缕细如发丝的红线悄然钻入水沟,顺流而下,消失在夜色深处。
清宁宫内,沉香燃得尤盛,香烟如雾,浓得几乎让人分不清昼夜。半掩的槅扇外是初秋夜雨未干的青砖,内殿则温热如春,缠枝牡丹织锦垫高的榻上,孙太后半倚着锦被,身形瘦削,却眼神如钩。
她手中血玉碎片被捻在指尖,缓缓对着烛火转动,火光透过那玉中残留的红丝,映得她掌心仿佛沾了血。
珠帘外,王振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贴着金砖,冷汗顺着脖颈淌入衣襟,不敢抬头:“奴才……奴才办事不力,杭氏女被赵五救走了……”
空气顿时沉了一瞬,但孙太后只是轻轻一笑,那笑却像秋夜冷风穿过空廊,让人脊背发寒。
“无妨。”她嗓音柔缓却不带情绪。
她伸出一只手,指甲染得殷红如血,划过几案上的一封密信。玉钩翻起信纸,纸面泛黄,上面以朱笔书着八个大字:
双魂祭天,龙气易主。
王振忍不住抬眼,刚巧看见那行字下方,还有一行用朱砂划去的小字,依稀能辨:
“借杭氏通灵之体,永绝此患。”
他心头一跳,却立刻低头不语,只听“咔”一声轻响,太后手中血玉碎片忽被她指尖一捏而裂,发出清脆断音。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雪白的帕子很快绽出一朵梅红,似寒枝初雪上的一点妖异春意。王振不敢抬头,只听见帘后传来瓷盏摔碎在地的清脆声响。
“去告诉皇帝。”太后的声音低而沉,像是从香雾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贺冬宴,如期举行。”
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抹森然冷笑:“哀家,要亲自……给郕王赐酒。”
远处一道惊雷响彻乾清宫上空,沉香炉中火苗猛然跳高,映得那八个朱字,在冷风中愈发鲜艳刺目。
更大的局,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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