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的风波之后,没过几日,杭令薇便病倒了。
唐云燕为她把脉许久,皱着眉道:“肝气郁结,心火上涌,若不尽快疏解,只怕会落下病根。”她捧着药碗坐在榻前,语气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破碎不堪的魂魄。
那一夜的惊雷犹在耳边回响,可现今紫禁城内,朱祁镇却出奇地沉默。无责问,也无召见,仿佛彻底将这个人,从他的心里连根拔除了一样。
杭令薇却清楚,那不是遗忘,而是一场更深的布局。
她强撑着身子,几次晕厥又被冷水唤醒,咬着牙也要披上官服处理尚宫局的事务。只有将自己埋进那些细碎繁杂的规制里,才能暂时不去想朱祁钰身在郕王府的孤苦软禁,才能不去回忆,那夜皇帝身上的酒气如何一点一点剥蚀她最后的尊严。
午后,风雨歇歇,廊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汪砚舒一身玉色宫装,裙裾拂地,踩着地毯像一阵暗香飘入。她眸光如刀,眉眼却带笑,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案前憔悴的杭令薇,语气尖利:
“几日不见,妹妹竟病成这副模样了?”
杭令薇起身行礼,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却一如往昔温和得体:“谢汪女史关心,季节更替,本官不过偶感风寒。”
“是吗?”汪砚舒一声轻笑,眼尾微挑,唇角却挂着讥诮的弧度,“怕不是弄巧成拙,反倒要自己赎罪了罢?”
她缓步靠近,眼神在杭令薇脸上扫过,像是掂量着一件失了光泽的宝物:“你确实聪明,也不否认有几分姿色。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越耀眼,身边的人就越危险,到头来,谁都保不住,反倒要为你陪葬。”
杭令薇没有回应。她原想开口,却发现连回击的力气都失去了,那些藏在心头最深处的伤疤被这几句话轻而易举撕裂开来,血淋淋地摊在地上,任人践踏。
“听清楚,”汪砚舒突然俯身,贴近她耳畔低语,声音森冷,“只有我,才能救郕王。我得太后青睐,又得王督公器重,陛下也早恨你和郕王至极,你若真心为郕王好,就该识相地退下,这王妃之位,不属于你。”
杭令薇颤抖着撑起身体,话还未出口,头一阵晕眩袭来,膝盖顿时软下,重重跪在地上,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汪砚舒……!”她声音嘶哑,却依旧咬紧牙关,目光里仍存最后一丝不屈。
“别逞强了,”汪砚舒冷笑着拂袖转身,身影在阳光投下的窗影中被拉得极长,“你终究只是棋子,而我,才是执棋之人。”
门扉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屋内重归寂静。
杭令薇伏在地上,泪水悄然滑落,落在胸口早已湿透的官府补子上,一滴一滴,如针刺般渗进皮肉。她伸手,颤颤地从枕下摸出那枚青白色的比目玉珏。
那是朱祁钰亲手为她系上的,原本的光泽在烛火中似乎也暗淡下来。她凝望着那断口重合的细缝,唇角动了动,几不可闻地喃喃:
“难道现在……还未到天命所归之时吗?”
春日的风带着御花园梨花初放的香气,穿过层叠花木,吹动玉栏细枝,也拂过杭令薇惨白如雪的面颊。她捧着礼册的指尖微微颤动,连日的低热犹未退尽,眼前时不时泛起淡淡黑雾。她强撑着神色平静,步履却轻飘得仿佛踩在云端。
青石小径铺满落花,白瓣微卷,随风散落成细碎的一层。她的官靴踏过其上,步步碾压,将花瓣压成泥痕,宛如那日乾清宫内,碎裂在地的官瓷,片片斑斓,冷硬无声。
“尚宫大人。”青禾低声提醒,语气里带着些焦虑,“前头是皇后娘娘的仪驾。”
杭令薇抬眸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太湖石旁,钱皇后正立于梨树掩映间,一柄泥金芍药团扇轻轻摆动,风姿淡然。周贵妃则牵着一名蹦跳的小童,笑靥如花,正与宫女说笑着前行。两人身后,十数名宫人衣袂如云,簇拥前行,香风暗转。
杭令薇即刻止步,俯身跪地:“臣杭令薇,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她的膝盖刚触地,旧伤便尖锐刺痛,似有刀刃在骨缝中撕扯,令她几乎拿捏不住手中沉重的礼册。薄汗从她鬓角渗出,却仍咬牙不让声音颤抖。
钱皇后走近几步,垂眸望她。扇骨轻挑起杭令薇下颌,语气虽温,眉间却带着淡淡讥讽:“脸色这般差,是哪家的太医说你痊愈的?莫非尚宫局离了你,便再无旁人可用?”
杭令薇一愣,随即低声答道:“谢娘娘体恤,臣女并无大碍。”
她鼻端萦绕着一缕熟悉的宁安香,那是她上月为坤宁宫特调的香料,温润中带一丝杏仁回甘。可如今,那香气中却隐隐夹杂着一缕陌生的苦腥之味,若有若无,如同蛇信掠过鼻尖,使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那位拒接册宝的杭尚宫?”周贵妃忽而轻笑出声,音色明媚,却像碎玉般冷冽。
杭令薇低眉不语,只听那贵妃续道:“果然生得——”她将那“得”字拖得极长,似在评戏,“一副倔模样。”
一串清脆的声响自她腕间翡翠镯子中迸出,击打在空气里,如刀尖挑开的细缝,藏着暗流。
杭令薇依旧未言,只将礼册抱得更紧。她的余光落在周贵妃的下摆上,眼神微凝,那裙摆上赫然绣着缠枝牡丹,而那,原是皇后才可御用的纹饰。
而她怀中的礼册,如同压山之石,沉沉地抵在胸前,烫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册上清清楚楚记着:周贵妃近月内私用御绣局丝缎十七处,皆属逾制。
风从梨树枝头拂落几片花瓣,恰飘落在杭令薇衣袖上,浅白一片,如同她此刻的脸色,洁净、冷静,却埋藏着风雨将至的静默。
春日的阳光透过垂枝的梨花洒在石阶上,细碎光影如鱼鳞闪动。杭令薇正欲起身告退,忽觉眼前一花,一团软绵绵的小身影猛地扑到她跟前。
“你就是杭尚宫?”孩童奶声奶气,气势却十足。
她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头顶金冠歪到一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天真的神采。那团精致小巧的团龙纹锦袍在春风中晃动,袖口银线微闪,分明是皇子之服。
“我叫朱见深,是父皇的长子。总听母后总夸你聪明!”朱见深一边说着,一边拽过他身后一个穿粉色小襦裙的少女,声音欢快,“这是贞儿姐姐,她会翻花绳!”
被拉到跟前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杏眼琼鼻,眉目已初显妩媚,正是年少时的万贞儿。她规矩地对杭令薇行了礼,神色谦顺,动作却小心得令人在意。袖口掀起的一瞬,杭令薇瞥见一道泛青的瘀痕蜿蜒在腕骨内侧,像是被人攥伤的痕迹。而那一眼,又令她心头生出异样的颤动。
万贞儿低垂的眼帘下却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光芒,像是一把未出鞘的薄刃,藏锋于笑意背后。
杭令薇心头忽然一紧。
“这是,宪宗和万贵妃?!”
低语从唇间无意识地逸出,春风拂过,将声音吹散在梨花落瓣之间。可这句话在她脑中却如惊雷炸响,瞬间将她拉入前世模糊又真实的记忆深处。她眼前的御花园骤然扭曲,梨树、湖石、青阶皆化作波纹荡开的水面。一幅残酷的幻象铺展开来:
稚嫩的朱见深站在仪仗前方,满脸涨红,愤怒地指着台阶之上的另一个孩童,高声喊道:“你抢了我的太子之位!快还给我!”
他的小手愤怒挥舞,泪水在睫毛下打转。万贞儿面色微变,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向殿角,低声劝道:“小声些,沂王殿下,小心他人听见。”
幻象一转,那被指责的孩童正靠在一位年轻女子的怀里,眼泪挂在脸颊,哭着说:“母后……明明是父皇亲封我为太子,我才是他的亲生儿子,怎么能说是抢了……”
那女子低头轻抚着孩童的发顶,温声安抚:“别怕,有母后在,谁也抢不走你的位置。”
杭令薇陡然感到脊背发凉。
那女子的面容在光影中渐渐清晰,五官、气质、神色……赫然就是她自己。
她的心猛然收紧,连呼吸都为之一窒。幻觉消散之际,她手一抖,险些将怀中的礼册跌落。青禾一把扶住她:“大人小心!”
杭令薇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手心已是一片湿冷。她望向朱见深和万贞儿嬉笑打闹的背影,内心却泛起前所未有的迷惘与惧意。
梨花风起,枝影斑驳地洒落在青石小径上。杭令薇立于微光之中,眼底氤氲着方才幻象残留的惊惶尚未散去。她手中礼册紧握,指节泛白,耳边却骤然响起一声温柔带刺的问话:
“杭尚宫可是不适?”钱皇后声音缓慢,尾音微扬,仿佛春日溪水,听来温婉,实则暗流汹涌。她手中泥金团扇轻摇,芍药花团恰好遮住了她审视的目光。
扇面微动,扇骨敲在掌心,仿若一记暗号。
杭令薇深吸一口气,将纷乱心绪强行压下,朝皇后低首一礼,声音平稳如常:“谢娘娘关心,臣女无碍。方才风大,眼晕了一下。”
她说得不疾不徐,却未料旁侧的周贵妃突然轻笑出声,话语却像裹着香粉的刀子般直刺而来:
“风大?”贵妃抬手拢了拢发鬓,绿翡翠镯子叮咚作响,“那便小心着些。毕竟这几日,宫中事多,不止是贺春宴嘛。”她故作随意地转向皇后,“皇后娘娘可知,听说郕王殿下要与汪女史大婚了,尚宫局主掌礼仪,怕是杭尚宫要操不少心呢。”
话音一落,宛如惊雷炸响在杭令薇心头。
她整个人倏地一震,脚下微踉,一步踏在一瓣梨花上,细碎的花瓣与尘土交织,仿佛有千斤重压在胸口,叫她透不过气来。她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心震的,衣袖轻颤,仿佛连那枚失而复得的比目玉珏都在指尖发烫。
阿钰……要与汪砚舒成婚?
她自问早已万事看淡,却不知听到此事的瞬间,竟如刀绞。她强撑着不让情绪外泄,额角却渗出一层细汗。
钱皇后眸光微闪,立刻察觉气氛微妙,顿时打断了周贵妃欲继续奚落的势头,淡声道:“贵妃妹妹也是,哪有在御花园提这些俗务的?今日出来也够久了,见深还要回宫诵书,我们便先告辞。”
她说罢便牵过朱见深,轻轻抚了抚孩子额头上的汗:“走吧,风大,别着凉了。”
贵妃撇了撇唇,未再言语,缓步随行。
一众宫人随着仪驾远去,梨花纷纷坠落于她们衣袂之上,化作淡香一缕。而杭令薇却仍站在原地,风过处裙摆翻飞,心口仿佛也被撕开一道看不见的裂缝,隐隐作痛。
她望着远处朱见深小小的背影,忽然觉得命运就像那团扇,扇面是花,扇骨是刀。每一丝温情背后,藏的都是锋利的试探。而她,终究还是未能看清这一场博弈的真正棋局。
唇角轻轻翕动,她喃喃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怎会答应?”
御花园的春风已微带暑意,吹不散杭令薇胸口那团沉沉的郁结。她魂不守舍地随青禾穿过宫墙回廊,步履微顿,肩背不自觉微弓。方才朱祁钰将要娶汪砚舒为妃的消息,像一柄钝刀,自心口寸寸剖下血肉,她明知是局,仍无法全然无感。
正欲转过垂花门,前方却骤然传来低语笑声。杭令薇脚下一顿,抬眸,朱祁镇与王振正并肩而来。
那一刻,时光仿佛凝滞。那夜乾清宫的灯影骤然重叠于眼前,朱祁镇酒气交缠的喘息,撕裂官服的指骨,软筋散带来的那份屈辱感,皆化作一根根冰冷尖针,从皮肤刺入骨髓。
她的脊背微微绷紧,却在短短瞬息间收敛所有情绪,低头上前,恭声道:“臣杭令薇,参见陛下。”
朱祁镇打量着她,今日她一袭素色官服,额角还有未退的病容,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瘦弱之美。他勾唇冷笑,眼底却藏着讥诮:
“杭尚宫想必听说了,朕要为郕王赐婚的事?”
他故意咬重“赐婚”二字,目光如钩,紧盯她唇角是否有一丝颤动。他要看她崩溃,要看她低头,要看她为朱祁钰吃醋失态。
可杭令薇只是微一颔首,眼神平静如古井:“臣女方才自皇后娘娘处得知。臣职在尚宫局,自当尽心操办殿下大婚。”
不卑不亢,毫无波澜。
朱祁镇眉峰一挑,冷声问:“怎么?你不伤心?不难过?”
杭令薇缓缓抬眸,正对上那双眼底潜藏着控制欲与癫火的皇帝。她语声依旧温缓,却像凛冽的寒霜:
“赐婚之事,乃陛下圣意。臣不敢妄言喜悲,只愿尽本职为大明添喜。”
王振在一旁冷笑不语,似在观一场精心布局的好戏。
朱祁镇眯起眼,想再逼问,却被她眼底那一抹彻骨的冷意堵了回话。
那双眼,曾盛着月色与信仰,如今却是一片荒原,了无生机。他忽然觉得不耐,像握着一只空壳,掏尽了也握不住她的心。
“杭令薇,就算如此,也不能让你回心转意?”朱祁镇带着近乎于命令的口吻问她。
“那要看,陛下的诚意如何了。”杭令薇笑着,可是只有她明白那笑容中都是些曲意逢迎,“郕王知道陛下赐婚,定不会答应,臣斗胆,想请陛下和王督公陪着臣演一场戏,断不能让郕王抗旨违抗陛下天威。”
话毕,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青禾小声唤她:“大人……”
杭令薇摇了摇头,重新提步。她步履平稳,心却仿佛在冰原上裂开一道细缝。
她明白了,她无法撼动一个皇帝的野心,无法斩断一场朝局的黑手,更无法阻止命运的起伏波澜。
她也终于明白,方才在御花园中那段梦境,并非幻觉,而是昭示。
她终将成为朱祁钰的妻,生下大明的储君,与他并肩走完这一场浮世悲欢。不是现在,不是此刻,但命运已在遥远的未来为她标好了归途。
至于汪砚舒......她想嫁,便让她嫁吧。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郕王妃的封号,一点虚浮的宠爱,一个人人艳羡的“身份”。
而她杭令薇,从来不求这些。她要的,从不是名分,而是那人眼底一寸不移的温柔。
汪砚舒,她什么都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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