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内香烟袅袅,灯影如豆,夜色正浓。
“什么?你要“假死”,成全汪砚舒成为郕王妃?”唐云燕猛地起身,震得案上的玉瓷茶盏一阵轻响,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你……你疯了吗?!”
杭令薇静静立在窗前,月光透过冰裂纹的窗棂洒落在她肩上,映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如雪。她将手中的香囊一丝不苟地重新缝合,语声低缓却坚定:
“对,我要你帮我准备麻沸散,配合针灸封脉,制造假死的假象。必须死得真切,才能......才能骗过他。”
唐云燕咽了口口水,踟蹰着上前:“可姐姐……你不是一直都……”她咬唇,话未出口,已带了哭腔,“不是一直都想嫁给郕王殿下么?如今你要假死,让汪砚舒那个女人抢了位置,日后你再筹谋,只能以侧妃之名入郕王府。侧妃,是不能与王爷同列宗谱的呀……”
杭令薇却只是轻轻笑了笑,那笑意里不见半分嫉妒或愤懑,只有一种穿越生死,看破尘世的澄明。
“我是为了救他。”她轻声道,语气几乎听不见,“你不懂。现在的他,是陛下眼里的心腹大患,是东厂手里的钉中之钉。若我再留在他身边,只会让他越来越艰难。”
她顿了一下,眸中闪过一抹幽深的光,仿佛梦回归墟之日,那双望穿万古的眼:
“我不能告诉你全部……但我知道,此举虽痛,日后必有回报。”
她语毕,缓缓低头,从怀中取出那枚早已被摩挲得温润的比目玉珏。掌心之中,它仿佛带着朱祁钰的余温,玉身斑驳,依然合璧。
“可姐姐……”唐云燕还想再劝。
“别说了,”杭令薇回身,月色笼在她眉眼之间,令她看上去宛若画中走出的神女,“你帮我准备药就好。别担心,我不是为她让路,我是在为自己铺路。” 她故作轻快地一挥手,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唐云燕满腹忧虑地退了出去,尚宫局再次归于寂静。
夜沉如墨,杭令薇独自坐在雕花榻上,指尖缓缓摩挲着玉珏,一圈一圈,仿佛抚过阿钰眼角的轮廓,掌心的厚茧,还有南坝河畔风起时,他转身的背影。
“阿钰……”她在心底默念,声音柔软得仿佛能融化时光,“你要忍住。等我渡过这一劫,我们才有可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
她将玉珏贴在胸口,紧紧拥在怀里,像是要将所有眷恋与诀别都封存在心跳之中。
“我答应过你,会护你周全。”她望向窗外星河璀璨的夜色,眼底泛起盈盈泪光。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到那一天,我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郕王府中,春寒料峭,薄雾笼罩在朱红宫墙之上,透不进半点阳光。
朱祁钰伏卧在榻上,身下药味浓重,背部一道道尚未结痂的廷杖伤口触即生疼,仿佛骨肉已被鞭影刻成了痛的经络。可他眉心紧蹙,却从不曾低吟一声,那双眼睛,始终望着案上的一封信笺,信纸已被反复展开过无数遍,纸角起毛,墨迹模糊,却仍可辨那熟悉的字迹:“阿钰,天命可改,我们要活下去。”
正是这句残字碎语,支撑他熬过幽暗的日日夜夜。
“王爷!王爷!司……司礼监来传旨了!”门帘猝然被掀开,成敬神色惊惶,额上冷汗涔涔,连话都说不利索。
朱祁钰缓缓从榻上撑起,动作牵扯着背上伤口,皮肉仿若撕裂,疼得他指节发白,却咬牙不吭一声。他披上斗篷,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御前太监阴恻恻地捧起金边诏卷,咬字清晰,每一个字仿佛都用刀子刻在他的心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祗绍鸿图,永惟国本。今金吾卫指挥汪瑛之女,汪砚舒,内德克勤,妇道有称,朕心甚喜。
擢册封为郕王妃,择吉日完婚。钦此——」
宣召完毕,朱祁钰听到“郕王妃”“汪砚舒”等字眼时,心中这么多天隐忍的防线终于坍倒了,他颤然站起,膝下青砖上赫然落下一滴殷红的血,那是背上旧伤被扯裂,鲜血透过他轻薄的中衣,沿着腰侧滴落。血珠在冰冷的石地上开出一朵寂寂的红花,如同他心中那场从未开口说出的等待,终于,在这刻,被风雪葬送。
“郕王。”传旨太监嗓音阴柔,眼神带着几分轻慢,“怎的还不谢恩接旨?莫不是……不愿?”
朱祁钰面色如霜,薄唇紧抿,仿佛灵魂已被从骨血中抽离。他缓缓跪下,身姿沉稳如山,唯有垂落在地的袖口处,血迹染红一片,晕染出寸寸决绝。
他望着那几行冷峻的皇字金书,眼神一点点失了焦。
“不可能……不会的……”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梦呓,“皇兄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她是我的王妃……怎么会是……汪砚舒?”
那名字从他喉中挤出时,仿佛带着毒。朱祁钰的指节发白,猛地将那道赐婚圣旨攥得皱巴,像是要将命运碾碎于指下。
他踉跄起身,一把扯过披风,便要往门外奔去。伤口撕扯之下,后背隐隐传来剧烈的抽痛,但他像感受不到一般,一脚踏出门槛,意图冲破这道囚笼般的王府。
“王爷!”成敬扑上前来,死死拽住他衣袖,声如泣血,“陛下怒火未息,您如今擅自出府,是抗旨,是不敬,是……是死罪啊!”
朱祁钰身形一顿,回眸间,一双赤红的眼眸灼得人胆寒。
“小薇为了我,甘愿背负千夫所指,甘愿饮下毒酒,抗旨抗命。今日,若我连这一步都不敢踏出,我朱祁钰,不配苟活在这世上!”
语落,他猛然甩开成敬的手,几乎是以撕裂的姿态冲出门槛。
府外细雨未歇,石阶上积水翻涌。他一路冲破锦衣卫的层层阻拦,衣襟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混成深墨色,却毫不迟疑。
禁军不敢动手,目送他赤身血衣,翻身上马,策马如狂。
“驾——!”
长街之上,他策马如飞,狂风猎猎灌入破碎的衣袍,溅起千堆泥雨。街巷百姓见一骑风雷般奔来,纷纷避让。
他眼中只有一个方向。
皇宫。
他要去问,他要亲口问那居高临下的“天子”,到底为何要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推入深渊?到底是忌惮?是惩罚?还是……只是为了毁了他朱祁钰此生最后一份执念?
哪怕这次奔赴的是死路,他也必须走这一遭。
为了她,为了他的小薇。
乾清宫内,沉香袅袅,金炉中炭火未灭,却抵不住春寒乍暖的凌厉。朱祁钰跪伏在大殿青砖之上,春风透过殿门缝隙拂入,衣袂轻颤,那些未痊的廷杖伤口被风一卷,如刀刮骨。他的单衣早被血水浸透,却纹丝未动。
他的额头贴着冰冷石砖,声音沙哑却坚定:
“请皇兄收回成命,臣弟甘愿肝脑涂地,终身不入朝堂,不求钱财,只愿陛下成全一桩姻缘。”
他每叩一首,朱红金砖上便添一道血痕。他那一身傲骨,此刻尽数折进这片帝王之殿,低到了尘埃。
龙椅之上,朱祁镇冷笑。他倚着龙案,望着朱祁钰腰间的那个玉珏,青白玉面在他腰间打着转,纹路蜿蜒如讽刺般缠绕。
“你们,还真像是一对。”他嗓音低沉,掺着隐隐怒意与冷意,“她违抗朕的旨意时,也是这副模样……跪着,求着,不惜一死。”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利刃:“可惜,你们没那个命。朕不允,你的郕王妃,只能是汪砚舒。”
“若陛下不允......”朱祁钰声音陡然扬高,却倏地哽住。他没有抬头,只一遍遍重重叩首,声声撞得砖面隐隐龟裂,血从额头汩汩而下,染红鬓角,染湿地面。
“臣弟愿以死,明志!”
那不是赌气,也不是软弱,而是一个早已心如死灰之人,用最后的力气向命运请命。
朱祁镇目光一凝,望着殿下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朱祁钰,仿佛看见自己少时被迫登基,无人可依的影子。可下一瞬,他便抛却了所有动容。
“你想死?”他冷冷一笑,“朕偏不让你如愿。”
他猛地一拍御案,音如雷霆:
“来人,郕王忤逆圣命,杖十再杖二十,杖至他肯娶那汪氏为止!”
“记着,别打断了腿,大婚之日,可还要他亲自来迎王妃!”
就在侍卫即将再次动手之际,一道苍白而坚定的声音穿透金殿回响:
“陛下恕罪,妾身有事启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吴贤太妃身披旧日青绫褙子,脚步虽缓,却步步生威。她孤身走入殿中,未带一名随从,目光坦然,直面金阶之上那道皇威森严的身影。
她跪下时,那把年纪的身骨却如磐石不倒,声音虽低,却无比清晰:
“妾身,叩见陛下。”
朱祁镇眯起眼,指尖在玉案上轻敲三声:“太妃前来……可是为了弟弟求情?”
吴贤太妃抬起头,眼神沉静似水,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倔强。
“是。”她缓缓开口,“妾身今日前来,是为钰儿的终身幸福而来。请陛下收回成命,另颁诏书,立尚宫局女官杭氏为郕王正妃。此举若犯了宫规,违了祖训,妾身愿即日起,日日焚香礼佛,长跪西佛殿前,赎妾身昔年之过。”
朱祁镇眸中怒意翻涌,忽然冷笑一声:“一个郕王,一个尚宫,再加上你这母亲,如今倒都来挑战朕了。”
他猛地起身,龙袍翻卷如怒海:“来人,将太妃也拖下去,与郕王一并杖责!”。金甲侍卫顿时应声上前,脚步雷动。
“陛下要罚,妾身领罚。”吴贤太妃却岿然不动,声音如磬声入石,铿然作响。
“可在妾身被拖下去之前,还请陛下听完最后一句话。”
她缓缓转身,看着大殿顶垂下的“正大光明”匾额,目中浮起久违的哀光:
“这京城禁锢了妾身一生的自由,罪奴出身,抬头见天,低头是地,连为人母也只能在阴影中苟活……妾身撑了二十多年,想替儿子留一点尊严,可如今,连他这点婚嫁之事,也要被人拿来践踏。”
她重重叩首,一声接一声,额上裂出血痕,血洇进青砖,却无一丝退缩。
“陛下……钰儿不过是个不愿争的孩子,他从不敢求权求位,他只想着有一个家能让他能安然渡过一生……若您执意如此,不如赐他就藩。哪怕是天涯一隅,只求能与心中之人相守,再无争位之意,也请陛下……放过他。”
说罢,她身形一晃,却死死撑住未倒,哪怕瘦削的肩膀早已不堪重负。
“母妃……”朱祁钰早已泣不成声。他扑倒在母亲身侧,颤着手去拭她额上的血,却越拭越红。
“钰儿......你今日做的很好,像我们朱家子孙的血气,”吴贤太妃抬起手,轻轻抚过儿子仍带血痕的面庞,声音哽咽却带笑,“没想到,你还愿护着娘,还愿护她。”
这一刻,大殿死寂,连王振都不敢上前。朱祁镇立在高阶之上,望着那母子相拥的身影,脸色如铁,眸光却渐渐晦暗。
殿外春雨初歇,风过玉阶,梨花簌簌而落,一瓣正飘入太妃鬓边,仿佛她不再是那被诬的旧日罪婢,而是一个不屈的母亲,用尽全身力气,去守护她唯一的儿子。
“不好了,不好了......”只见一位女官慌张的跑进殿来,循声望去,是唐云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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