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乾清宫厚重的鎏金宫门被猛然撞开,风卷残云般闯入的唐云燕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下。她鬓发凌乱,素白的医女服上沾满斑斑血迹,指尖还残留着一缕未干的朱砂痕,那是她亲手描在“尸身”颈侧的,是为了营造出彻底死亡的假象。
“陛下不好了!”她凄厉一声,声嘶力竭,“杭尚宫……闻赐婚之事,忧思成疾,今晨于尚宫局服毒……自尽了!”
整座大殿一瞬间鸦雀无声,连灯火都像被抽去魂魄,只余幽幽光影在金砖地上映出每一个人的惊愕表情。
朱祁镇微微一顿,搭在龙椅上的手指拂过龙纹扶手,僵硬得几不可察。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三日前御花园的一场密谈。那时,杭令薇面色如雪,唇色几无血色,却字字铿锵:
“只要陛下配合臣女演一出死戏,让郕王心死,他便会娶汪女史。如此太后放心,陛下不疑,也算保他一命。”
“荒唐!”朱祁镇猛然拍案而起,龙案上的折扇被震得腾空跃起。他眼神微寒,声音压得极低却仿佛雷霆炸响:“太医可曾验尸?”
唐云燕额头贴地,声音如寒蝉:“脉息全无,唇色发乌,指甲青紫……确系服下断肠之毒……”
话音未落,殿角骤然爆出一声如野兽受伤般的咆哮。
朱祁钰猛地撞开了挡在侧殿的太监,一身月白色的单衣被冷汗浸透,鬓发凌乱如狂。他冲进大殿,一脚将御阶旁一整排铜制烛台踹翻,烛火散乱,滚烫的蜡油溅在他手背上,皮肤瞬间起泡,他却毫无所觉。
他一把揪住唐云燕的衣襟,近乎疯狂地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她怎么会死?!你撒谎!你骗人!”
“带我去见她……带我去见她啊!”朱祁钰忽地松手,声音瞬间失控,沙哑而哀戚。他踉跄转身,向殿门冲去,膝盖下方的伤口崩裂,鲜血浸透了衣摆,滴滴洇染在青砖上,似血梅初绽。
御座之上,朱祁镇眯着眼,神色晦暗不明。他冷冷看着弟弟如失心疯般奔逃的背影,嘴角忽地浮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讥诮:“尚宫局在内廷,郕王这是要犯宫了?”
他缓缓抬手,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摩挲,那里尚留有杭令薇挣扎时留下的几道浅淡指痕。
“还是说……”他嗓音阴冷,犹如夜雨落入冰潭,“你早就把这紫禁城,当你娶亲过门的家宅了?”
话音未落,朱祁钰已冲出乾清宫。他强行拨开宫人,一把撞翻挡道的曹吉祥,那太监惨叫一声,牙齿磕在丹墀边缘,应声断了两颗。
前方侍卫慌忙举刀,刚欲拦下,郕王衣袖一扬,一股银白粉末弥散开来。那是杭令薇亲手研制,最后一次塞入他怀中的甘油香药研磨成的粉,里面加了曼陀罗,专迷敌目,迷中藏寒。
“阿钰,你若真有一日身陷死局,记得用这个,别怕伤人。”她曾轻声说过。
粉尘落处,侍卫纷纷捂眼惊呼。朱祁钰如破空惊雷般,趁乱翻身上马,沿御道狂奔。
风卷着梨花,宫道两侧落英缤纷。他奔过太液池时,忽觉眼前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柳树下,春风轻拂,一抹纤影正缓缓回眸。
杭令薇笑着,唤他一声: “阿钰。”
他眼前一阵模糊,恍若又回到了南坝河初见的那个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她踏花而来,眼底尽是温柔光芒。
“杭令薇!”朱祁钰几近失声地喊出她的名字,热泪在眼眶中炸裂。
从乾清宫到尚宫局,平日不过一炷香的距离,今日却仿佛踏过了半生。
朱祁钰踉跄奔跑在宫道上,风猎猎地卷着枝头新绿,吹得他耳膜嗡鸣,鬓发凌乱。他的蟒袍早已被鲜血与汗水浸透,脚下青砖在视野中交错翻滚,仿佛每迈出一步,便有千斤巨石压在身后。
他袖中藏着的半块玉珏一下一下磕在腕骨上,细碎的痛意如同命脉上最末端的脉搏,清晰、坚韧,支撑他走向终点的唯一力量。
“小薇不会死……她不舍得我……”
“这是皇兄的计,是王振的局……”
“一会儿我入了尚宫局......她一定还是会倚在窗边,含笑着看着我......"
风扑满面,柳絮如雪,迷了眼眸。他恍惚间看见廊角有一人影,天水碧的官服随风而舞,发丝飞扬,盈盈回首,唇边一如初见时那抹笑意。
“砰!”
尚宫局的雕花朱漆门被他一脚踹开,门扉轰然撞上墙壁,震得梁上落下一缕灰尘。
香灰味、檀香味,还有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堂内,素白幔帐低垂,一具女子身形静卧在榻上,四下寂静,唯有风铃摇晃的清脆。
朱祁钰的脚步在那一瞬停滞,眼前的世界如同塌陷。杭令薇安静地躺在榻中,颈间的伤痕尚未痊愈,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那不是她的笑,而是人为描上的胭脂金粉,精致,冷硬,毫无生气。
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掌心里,握着那半块断裂的比目玉珏。断口上,是刚刚干涸的血痕,殷红刺眼,宛如命运最后一刀斩断的红线。
“……小薇……”
朱祁钰双膝重重砸在青砖地上,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闷响,疼得他浑然未觉。他跪爬至她榻前,指尖轻轻碰上她冰冷的脸颊,像抚一尊雕像。他试图抹去那描出来的笑,可那笑像是诅咒一般,牢牢刻在她脸上。
“别闹了,小薇……”他将她轻轻抱起,她身躯软得不似人间活物,只剩下一具空壳。朱祁钰紧紧抱住她,声音颤抖:“我带你出宫,我们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滚烫的泪滴一滴滴砸在她额角,唇边,砸在她素白中衣上,浸染出斑斑红痕。
“睁开眼睛,求你……小薇,你看看我……”
“我向皇兄抗旨了,我不会娶汪砚舒……我发过誓的,只有你,只有你能做我的王妃……”
他忽然一口黑血呛出,喷在她胸前的中衣上,如墨般浸开。他捂住胸口,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那是自幼便伴随他而生的隐疾,素日尚可压抑,此刻却如惊涛拍岸般彻底反噬。
他脸色煞白,唇角颤动,一字一顿地呢喃着:“我们说好的……生死同命……”
手指颤抖着探入发间,狠狠撕扯着自己凌乱的发丝,似要将痛从骨髓里剥离。他眼底血丝密布,唇角崩裂,声音哑得仿佛从地狱深处挤出。
“你个骗子,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他伏在她身上,像个濒死的孤儿,在冰天雪地中抱着仅剩的一点温暖,泣不成声。衣袍早已被鲜血染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紧抱着杭令薇的尸身,仿佛这样就能将她重新焐热。
这一刻,世间所有的光都暗了,只剩一地碎玉般的希望,零落成灰。
“你死了,那我,随你而去。”
说着朱祁钰就要拔下头上束发用的簪子,割破自己的喉咙,却被刚巧赶来的唐云燕拦下:
“殿下!不可!”
唐云燕扑倒在朱祁钰身旁,夺去了他手中的簪子。她将杭令薇那双早已失温的手紧紧捧起,轻轻按在自己额前,仿佛这样便能为这双已停息的手,争来一丝血色。
她的声音哽咽颤抖,犹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殿下……杭姐姐临终前,让我替她转告您。”
她将一封用血书写的字条塞入朱祁钰掌中,纸页已被泪水洇湿,笔锋歪斜,仍可辨一句:“殿下,愿你为太妃娘娘活着……为我,静待东风。”
朱祁钰的指尖缓缓收拢,像捧着她残留的最后一口气。他低头吻上杭令薇额间,唇瓣颤抖、温度冰冷,像是这一生中最决绝的一次告别。
“她到死也在为我谋划……”他的声音像从喉骨中拽出,每一个字都隐忍刺骨,“她让我活……那我便活下去,为她,杀出血路来。”
他缓缓放下杭令薇,眼中泪光却在一点点收敛,直到所有悲怆都沉入血海。
乾清宫外,天刚刚擦黑,蟠龙柱上尚留着朱祁钰方才撞出的血迹,浓得仿佛仍在滴落。他身着染血蟒袍跪于御阶之下,额头抵地,声音低沉有力:
“臣弟,前来请罪。”
殿上的朱祁镇微微一愣。他俯视着朱祁钰煞白的面庞,那是病体之人方才经历极悲极痛后的死灰之色,但眼底,却没有溃败。那目光幽深无波,仿佛一口井,藏着不知何处通往地底的黑暗。
朱祁镇心底生出一丝警觉,却在下一瞬被复苏的得意吞没。
他摩挲着手中那封所谓“遗书”,唇角冷笑。却未察觉,在纸张背后,那层被泪水晕染的墨迹,早将密语掩于无声。
“汪氏淑慧,择日完婚。”他故意将圣旨甩在地上,像是施舍般地说道,“朕准你接太妃回府侍疾。”
朱祁钰俯首拾起那道圣旨,神情恭顺,手指却在衣袖内暗暗攥紧。
月色如水,宫门缓缓开启。
朱祁钰披着单薄蟒袍,一步步走出宫阙。他怀中抱着母亲吴贤太妃,她微弱地倚靠在他胸前,白发零乱,眼角泪痕未干。
宫门高悬,王振立在暗影中,眼神森冷,仿佛下一步便要撕碎他们。但朱祁钰不再看他一眼。
月光下,他的肩上衣料早已血透,而胸前的位置,却缝着一缕发丝,那是杭令薇生前亲手送来的,一根乌青如墨的发丝,细细缝进了他的蟒袍中,缝进了他日后将起风雷的心。
“钰儿……”吴贤太妃虚弱地抚上他的脸。
他低头一笑,那笑意温柔,眸中却已没有往昔的澄澈,只剩风暴之前的死寂。
“母亲,”他说,语气淡然如水,“儿臣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他抱着母亲,迈过那片染血的宫砖,踏入彻骨寒风之中,眼神除了往日的温润,多了几分狠决。
大婚之日,郕王府张灯结彩,红绸高挂,鼓乐声声。可这喜乐之音中,却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压抑的肃杀。
与杭令薇梦魇中那日欢笑满堂、香火鼎盛的虚幻景象不同,此刻的王府,喜字贴得再多,也掩不住那一层无声的冷寂。门前侍卫执戟肃立,连喜娘和内侍们的笑容都僵硬如刻。
喜堂内,汪砚舒身披霞帔,面泛酡红,步步生风地踏入正殿。她的眼中燃着得意与野望,那冠下的笑意,如刀锋藏在花瓣里,盛艳而阴冷。
她成了郕王妃,从那个只能暗处觊觎窥探的低等女官,成为了宗族当中的贵女。
“王爷,”她轻移莲步,走近朱祁钰,声音娇媚里藏着锋利,“你也没想到吧,是我成了你的王妃。”
朱祁钰头戴九旒冕冠,蟒袍下的身形如山寒凝。比起新婚之喜,他更多的是冷漠与警觉。他不看她,只淡淡道:
“本王早知你心术不端,所谋非浅。”他的目光仿佛越过了喜堂,落在某个早已失去身影的位置,语气冷如霜雪,“你想要的,在我这里,一个字,一寸地,都得不到!”
话音未落,他已倏然起身,衣袂如鹤翅展开,拂开一地花香与血气。他连拜堂的礼也未行全,便甩袖而出。
王府众人一时惊愕,无人敢拦。
朱祁钰策马独行,驰出了宫墙,直奔南坝河畔。他站在那片熟悉的浅滩上,任春风拂乱衣襟,眸光落在水中倒影,却只见自己满脸的憔悴与空茫。
这是他与杭令薇定情的地方,那时的她拈花微笑,风吹落发,她却笑着说:“王爷若有烦忧,不妨在这河边多坐一坐。”从那一刻起,她便扎进了他命数的长河,无法挣脱。
如今物是人非,河水仍缓缓流淌,而她,却只留下一具棺中的假身,和一封“遗书”,叫他继续苟活。
朱祁钰抬头望天,春阳暖而不炽,百花将放未放,天也不此时知他心中多寒。他缓缓坐下,望着流水轻语:
“你让我活下去……我听你的。”他一字一句,像是在对着风说,也像是在对那棺中之人立誓。他的掌心缓缓摊开,那块玉珏早已裂成两半,半块藏着她,半块,藏着他自己。他紧紧合拢那半块玉,捂在心口。
那处,早已破碎不堪,却仍为她守着最后一寸柔软。
河风呼啸而过,吹皱一江春水,也掀动了他眼角沉寂太久的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