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直线看了几眼,凌青岁皱眉冥思,提着笔又将黑衣与图腾之间用线连了起来。
想到那块青铜色的吊坠……
“阿年。”凌青岁朝外头叫了一声。
……
没有回应。
“阿年。”凌青岁又叫了一声。
……
还是无人应答。
凌青岁放下笔,起身往外走。
可方才推开门,凌青岁便发现危宥年在门口呆站着,低着头,手上似乎拿着些什么。
凌青岁放轻了步子走上前。
危宥年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赶忙将手里的东西收好,转身,“殿下。”
凌青岁看向他藏于身后的手,“你手里拿的什么?”
凌青岁本来还没有多好奇,只是习惯性问了一嘴,见危宥年眼神飘忽而去,凌青岁心里头对他手上藏的东西愈发感兴趣了。
凌青岁伸手去抓,危宥年赶忙换了一只手拿着。
凌青岁扑了个空,手掌在危宥年身后展开,掌中空空。
凌青岁垂下眼,反应片刻,上前一步贴近危宥年,将手掌握成拳头,轻捶了危宥年拿着药瓶的手臂一下。
危宥年下意识躲开,于是凌青岁另一只腾出空的手赶忙跟上,将危宥年的整个拳头包在掌中。
危宥年还想挣脱,凌青岁的力气便使得更大了些,不让危宥年躲,还伸手将他的指头掰开来。
危宥年没了法子,任凌青岁摆布。
将他手心中的药瓶拿出来端详片刻,“这药瓶我见着眼熟。”凌青岁道。
又看了几眼,凌青岁抬起头,望向危宥年,“这兰花图案的药瓶,我在我母后那里见过,阿年你为何会有?”
皮肤上头走过一层痒痛,危宥年握紧了身后的手,坦然地道:“殿下没认错。”
“这是皇后娘娘那里的药瓶。”
凌青岁眼中的疑惑加重。
危宥年解释道:“殿下此次大病,娘娘担心的紧,却又身陷囹圄难以陪伴在殿下身旁照顾殿下,所以寻了法子嘱咐太医,叫他们给殿下开了一些温补的药。”
“但娘娘眼下的处境……”
“她怕殿下觉着她此番不堪,不肯用,于是便叫我偷偷拿着,放在殿下的吃食中。”
凌青岁闻言,摩挲了一下瓶身。
不远处烛台里的蜡烛燃完最后一点灯芯,火光摇曳着灭了下去,滚热的蜡水落到一旁,没一会就被风吹干黏在台子上。
“唉……”
凌青岁轻轻叹气。
“她终究是我母后啊,我怎会觉得她不堪?”
凌青岁晃了晃药瓶,发觉并没有响动,瞥了危宥年一眼,又拔下瓶塞,将药瓶倒扣过来,在手心敲了两下。
危宥年急忙解释,“算上在宫里那些日子,今天正好用完了。”
凌青岁没多想,点了一下头,将瓶塞盖回去,握紧药瓶,“那这个我便不还给你了。”
危宥年点头,而后开始发问,“方才我听见殿下似乎唤了我的名字,是有什么事吗?”
说到这里,凌青岁想起来了,“对了,之前派你去打听关于那个带着青铜色吊坠的黑衣人的事情,现下如何了,可有什么进展?”
危宥年道:“我之前去乞丐堆里头找了几个人打听消息,他们说曾经见那个人从梁硕府中出来过,而后往南边走去了。后来我叫他们找机会往南边去看看,结果只身前去的那个死了,后来搭伙去探看的,回来禀报说再找不到什么青铜色吊坠的黑衣人了。我猜想许是那黑衣人察觉到了什么,最近在避风头。”
“梁硕……”,凌青岁低眉念了几声,“你叫他们继续盯,有事及时禀报。”
“是。”
凌青岁说完,握紧药瓶转身走近房内,见凌青岁背影淡了去,危宥年才敢放纵着喘气呼疼。
他全身松懈下来,脊背抵在身后的栏杆上寻求支撑。
喘了两口气,那阵疼意逐渐散去,危宥年扶住栏杆转过身,额上浮起一层冷汗。
虽说李氏给的药已经解不了毒了。
但眼下看来,倒是缓解了不少,疼得时间也没有那般久了。
只是……
危宥年眸光幽暗下去,手指抓紧栏杆,指甲下的血肉泛白。
现下已经没有别的解药了,他日后……
危宥年狠狠一锤栏杆。
——“咚。”
树林中,有人将手中粗长树枝做成的拐杖往树干上一敲,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拿着拐杖那人瘦成了皮包骨,看着逐渐行近的马车,眼睛发亮,将拐杖往前一伸,指着马车的方向,冲树林里稀稀拉拉的人喊,
“快看!”
“是马车!”
“有人来了!”
“有钱人来了!”
……
其余站在一旁或是寻找野果,或是抱着野草树皮在啃的,立马丢下了手里的东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虽然都瘦干巴了,似乎风一吹就能倒在地上,脸上都没几分生气的众人突然冒出狠劲,弯腰寻找合手的物件往马车的方向冲过去。
凌青岁一行人坐在马车里。
凌青岁看着放在一旁被包好的酒肉,心中一直不停地思索,五日前他们出发的时候,邢哥跑到他们马车前,同他们抛下的一句话。
——“店家跟我说了,你们将我的酒肉钱付上了,那我今日便来送你们四个字,财不外露。”
“这些酒肉,你们趁早吃了,吃不完就好生收好藏好,免得叫别人看见,被别人惦记上,叫别人吃狠了还觉得不够,给别人养足了力气,助长了贪心,别人要来吃人的。”
邢哥说完这些,指了指他们几个人,又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又回想完一遍,凌青岁虽然并不饿,还是拿起一块牛肉塞到了嘴里,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将牛肉裹好,马车便一阵颠簸,随即停了下来。
凌青岁嘴里嚼着牛肉,想要掀开帘子。
在前头赶车的危宥年却先他一步,将头探进来,同他低声说,“殿下,有难民拦车。”
外头眼尖的透过缝隙看到凌青岁鼓起的腮帮子,连忙尖声叫唤,“啊!他们有吃的!”
将马车包围起来的人群即刻沸腾了,拍着车窗,敲着车轮,哀求道:“给点吃的吧,老爷。”
……
“好心人,给点吃的吧,已经半个月未曾吃到粮食了啊。”
……
“给点吧,给点吧。”
“就一口,只需要一口便好。”
凌青岁听着不忍,弯下腰想去拿牛肉……
王康伸手抓住凌青岁的小臂,苍老的双眸闪了闪,蹙起眉,“殿下,不可。”
凌青岁晃了晃手,挣开王康,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是我的子民,我不可能看着他们挨饿。”
“殿下执意要救他们吗?”王康见凌青岁抱起牛肉干,再次问。
“是,我不能看他们挨饿。”
“若是我们脚程快,此去雁北塞大抵还有三日的路程,老奴不必吃多少,但阿年赶车辛苦些,该多留些牛肉给他,殿下也留几块果腹。”王康将牛肉挑出来收到裹酒的袋子里,踢到马车最里头,“余下的,便依殿下所言全部给了他们。”
凌青岁点头,抱着牛肉想要出去,王康再次拦住他,想要接过凌青岁手上的包袱。
凌青岁捏着包裹不肯松手,王康便软声劝着,“殿下,交给老奴吧,你在后头瞧着老奴便是。”
王康手上又使了些力气,凌青岁松开手,任王康抢过去,只是凌青岁看着王康,心里头有些不舒服。
明明自己不愿意帮人,为何非要冒头抢这功劳?
看着王康半边身子探出帘子,将包裹展开来,外头的人立马沸腾起来,跳起来。
王康耐着性子说,“各位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都会有的。”
下头的人却完全听不进去,闻到了肉味全都失了理智,挤到马车跟前,挤到王康身前,开始抢里头的肉。
局面有些不受控。
冲在最前头的那个男人不停地抢肉,将肉塞到怀里,还堵着后面的人,不让他们上前,
危宥年看了有些火大,冲他吼道:“你拿了就赶紧走,别贪心!”
那男人充耳不闻,危宥年看后头的女子始终挤不进来,一狠心将他推出去,“拿够了就走。”
危宥年劲大,那男人很轻易便倒在了地上,后头那些见男人摔出去的瘦小个便一拥而上,要去抢他怀里的。
男人此刻反应迅速,赶忙背过身低下头,将怀里的牛肉塞到嘴里,用力往下咽。
有几块被别人抢走了,男人缓过劲,腾出手赶忙又跑去跟别人抢,像个泼皮无赖似的,冲他们大喊,“那是老爷留给我的,我要拿回去给我妻儿吃的。”
那些瘦小个本就没有力气,手里的肉干被男人一拽就抢走了。
男人抢走了却也不收好,直接又塞进嘴里用力嚼了起来,完全没有像他之前说的那样,要将肉留给他的妻儿。
吃完了肉,男人又拼了狠劲往王康这里挤。
他吃了些东西,便有几分力气回来了,往前头挤的越发厉害,“起开!”
“都给老子起开!”
凌青岁闻声在后头看着全程,看到男子挤回来的那一霎,凌青岁眸子呆滞住,惊讶到无神。
胸腔里头有钟声大鸣,咚咚两下叫他心中发颤发麻。
他忽而明白邢哥的话了。
——“这些酒肉,你们趁早吃了,吃不完就好生收好藏好,免得叫别人看见,被别人惦记上,叫别人吃狠了还觉得不够,给别人养足了力气,助长了贪心,别人要来吃人的。”
此时此刻,不够多的肉不是来救人的,是来养人的贪心与卑劣的。
凌青岁还在想着,王康突然在前头叫了一声。
凌青岁闻声回过神,忙爬起来去看。
王康手里的牛肉已经发完了,只是有人势弱没分到,依旧不停地在往前挤,而后有人疯了神,一口咬上王康的手,死死不肯松口。
凌青岁急得火气上来了,冲那人大吼:“松口!”
“肉都给你们了,你们怎的这般无理取闹!”
危宥年上前推开那人,那人嘴咬的太紧,被推下去的同时,王康手上也掉了一块肉。
王康疼得向后靠。
那人摔下去以后嚼烂了王康的肉往下咽,可怜巴巴地看着斥责他的凌青岁,“可是老爷,我没吃饱啊。”
“那些肉不够啊。”
……
凌青岁目光一冷,瞪着他。
他爬起来,又要往马车这边挤,他缩起肩膀,歪起头,“老爷,你若是心疼那个老人家,你便发发慈悲给我吃一口吧,我太饿了,太饿了啊……”
凌青岁瞳孔打颤,不可思议而又愤怒地望着那个不断上前的人,难以置信这样的话能被他这样坦荡而又理所当然,抱着祈求的语气说出来。
王康捂着手,鲜血流出来将另一只手也染红了。
凌青岁愤怒得全身打抖,摸过沉舟剑,往前一划,逼退了上前的人,“退下!”
那些人退了几步,见凌青岁杀意并不重,又小步上前来。
凌青岁终究不忍,提着剑不停向后退。
那些人便愈发无所顾忌,走上前,嘴里低声喊着话,语气卑微,却丝毫不给人留拒绝的余地,一直不停地恳求道:“给我们些吃的吧。”
“给我们一些吧。”
……
危宥年注视着人群,见有一个人冲凌青岁伸出手,想要夺过他手里的剑,危宥年立马握住凌青岁的手腕,向前用力一刺。
——“刷拉!”
鲜血喷洒而出,那人应声倒地。
“我看谁还敢胡来。”危宥年冷声道。
“我们已然尽了全力救助你们,你们若是不知足,休怪我们无情。”
有人软声哭道:“可我们吃不饱啊,老爷,救救我们吧。”
“就是,见您衣着不凡,家里定然是不缺钱的,不若您回家取些粮食过来给我们吃吧,您心肠这样好,一定不忍叫我们饿死吧。”
凌青岁皱着眉看他们,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祈求都能祈求得这样理直气壮。
危宥年在前面挥起马鞭,不欲再多与他们废话。
马车缓缓前行,有几个方才吃了牛肉的,冲凌青岁一行人臭骂,“妈的,出来带干粮也不知道带多点,家里面是死了祖宗啊?”
凌青岁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边骂边围在倒下去那人的身旁,有的人蹲了下去,两手伸向前似乎在拉扯,在掏什么东西。
他忽然想起从前檀烟同他们讲过的,关于他们村里吃人的故事。
从前吃人两个字对于凌青岁来说,是再陌生不过的两个字眼,如今亲眼见着了,凌青岁心中骇然,似是全身血液倒灌进胃里,堵塞着,将胃里容纳的所有往上挤。
他一瞬恶心得想吐。
为这些丧失了人性的怪物,为这世道炎凉,为这腐烂的人心。
凌青岁转回头,看着刀尖上的血滴答下落的血,再看看王康手上的血……
喉中似有气堵着,凌青岁低头,将衣服撕开一条,缠在王康的手上,替他止血。
王康低眸看着一眼不发的凌青岁,轻叹了一声,“殿下知道我为何不让殿下救人了吧。”
“人只有在吃饱穿暖的时候,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人。”
“你方才想要救的那些,早就不是人了。”
“而殿下若是真的想要救人,那该去救的,就不止是人。”
凌青岁动作一顿,拥堵在胃周围的血液重新流通开来,涌向四肢,却不住地叫他的手有些发软。
王康见状赶忙笑了两声找补,企图缓和气氛,“殿下还请见谅,老奴多嘴了。”
他将手收回去,“老奴自己来吧,不劳殿下费心。”
凌青岁继续手上的动作,同他扯起个笑,“无妨,您也没说错什么。”
“倒是我方才……”
“呵。”
“低估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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