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驶向前方。
凌青岁替王康包扎好之后,挑开一旁的帘幔向外看。
彼时他们正经过大片的田地。
只是田地看上去像是被闲置了很久,并没有耕耘的迹象。
野草生机勃勃地长在本该被开垦的土地上,破败而又灿烂。
方才便生起在凌青岁心中的疑惑被解开了。
他记得近年来,虽说南方有过洪灾,但往雁北塞去的北边,并未有过什么灾害,甚至去年还下了一场厚雪,今年本该是个丰收的好年才对……
现下看着荒凉的田地,他疏忽明白了。
不是老天不让他们种地,是他们自己不种地了。
凌青岁垂下眸子,放下帘幔,靠坐在马车上,低着头,心里面生起的愤慨让他揪着发疼,四肢发麻,脊背一层凉意。
从前在宫里养尊处优地生活着,他竟不知,外头,富丽堂皇的皇宫外头,荒谬成了这样。
官员不为民,想反;农民不种地,吃人。
凌青岁两肘撑着膝盖,低下腰,将整个人埋在阴影里。
至于他这位据说可以兴国的太子……
呵。
不过也是装神弄鬼沽名而来的噱头。
如今的大宁,病的像是个不入流的草台班子,面上看去各个角色齐活,可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唱什么词,该走什么步,该穿什么衣裳。
-
想着上午的那一出,三人怕再遇上那样的事情,于是便没有找村子落脚,歇在了半路上,找了一堆干柴点火,就那样过夜了。
凌青岁一个下午都是怔愣着的,全然失了神采。
王康和危宥年看在眼里。
火光明灭中,两人隔着火堆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凌青岁,叹气。
危宥年去马车里,将牛肉干抱出来,取出几块放在火上烤。
牛肉的香味不一会便透了出来。
凌青岁闻到了,赶忙提醒,“别烤了,等会味道该散出去了。”
危宥年手一僵,想明白了什么,连忙将牛肉收回来。
他拿着牛肉干走到凌青岁面前,“只是入了冬了,吃冷的怕是伤胃,殿下上次生病损耗的元气……”
“无妨,哪就那么娇贵了,将就着吃吧。”凌青岁从前不是不挑剔这些的人。
他看了看危宥年,接过牛肉干,放在嘴边咬了一口,食物一进嘴里,凌青岁就不由得想起那人啃王康的场面,嚼烂在嘴里的东西,一时间怎么也咽不下去。
两腮酸胀,每嚼一口都十分费劲。
凌青岁很想吐出来,但想起那些尚且连饭都吃不上的……
凌青岁憋了口气,将肉囫囵吞下去。
喉头被扯得有些疼,凌青岁咳了两声,王康立马上来替他拍了拍背,问他:“殿下,还好吗?”
凌青岁摆摆手,顺过气之后,并没有回答王康的问题,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们说,要是我死了,将大宁让给那些想要反的人,那些百姓,能不能过的好些。”
“毕竟让给他们,这疆土这百姓就是他们的了。人对待自己的东西,总是会多几分爱护的心思的,对不对?”
王康和危宥年听完,俱是一惊。
再一看凌青岁的眸子。
一片灰暗死寂的颜色,哪怕前头有火光映在他的眸子上,也唤不起一点生机。
王康整理袍子跪在凌青岁身前,“殿下,不可。”
危宥年也立马跪在了他的脚下,瞳孔中满是惊慌,“不可。”
王康抱拳在身前,急了,跪着地往前蹭了几步,劝说凌青岁,“殿下,可算到头,你并没有哪里做的不对。”
“既然没有做错,就并不需要偿还……”
凌青岁突然抬头冲二人笑了笑,“我知晓,只是说个笑罢了,瞧你们被吓得。”
凌青岁故作轻松,谁都看得出来。
见他这副样子,王康更放心不下,“殿下难过,老奴看得出来。其实眼下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总还是有路可走的。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要探头去瞧一瞧的,万一前头就是柳暗花明呢?”
凌青岁重新低下头。
山穷水尽?
柳暗花明?
他突然想起前不久,他既愤恨又无力地同又柳说过的话:区区命格而已,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能提着刀架在你我的脖颈上,更不能叫你我吃不了睡不着,你我这样的活人,与它斗一斗又何妨,不到最后怎知输赢?
那时也竹的死,叫又柳对命格之事深信不疑。
虽然也没有刀逼在她身上,去捅她,去让她流血,她已然像是没了半条命一般,只想躲。
可当时他旁观一侧,想叫又柳不要躲,去与命格斗去与命格争……
凌青岁突然生了歉意,对当时自己的凉薄。
现在行至这样的地步,亲眼看到人吃人的怪象惨象,看到自己的家国,腐烂成了这般模样……
虽然他尚有余粮,饿不死,颈侧头顶更没有悬着刀。
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快被水淹没了,快喘不上气了,他也好想躲,想丢掉身上的太子之位,想做个平凡普通的人,想要去完成他少时的夙愿,去闯荡江湖,去仗剑走天下。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一切恢复到原来的秩序里。
他在马车上想了一路,最后得出一个勉强能将一切终结的办法。
他消失,彻底地消失。
带着他尊贵无比的命格消失,破了所有人倚靠命格一说过活的念头,带着那些林立的佛像,将鬼神之说拉下神坛。
让所有人清醒过来,双脚踩实脚下的土地,双手勤劳耕耘。
或者像他之前问危宥年和王康的一样,他将大宁拱手让与那些乱臣贼子,这样就可以避免血战,能让更多的百姓活下来。
这样的作法太过大逆不道,太过窝囊,他绝对会被讨伐。史书更不知会将他写成什么样。
但名声而已,他背负千百年骂名怎样,骂的再臭再难听,那话语也没有千百条人命重啊。
就算……
就算不降,就算他的死的重量并不足以唤醒所有的子民,但只要他死了,凌重桦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太子,成为大宁新的君主。
而凌重桦,之前继玄也说了,凌重桦继位国运大昌……
——“咚。”
凌青岁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国运,
大昌?
……
凌青岁心突然一梗。
眸子惊恐地瞪大来。
他方才还想破了鬼神之说,怎的,怎的……
凌青岁脊背彻底低下去,他双手插入发中,拼命地挠着,抓着,眼球爆出血丝,心中似有万兽哀嚎。
这命啊,
到底要怎么改,怎么破?
当天夜里,凌青岁坐了一晚上,王康年纪大了,跪了没多久便不停地搓膝盖。
他本来还想继续陪着,凌青岁突然直起腰,对他温声道:“公公,先歇着吧。”
王康问,“殿下不歇息吗?”
凌青岁奋力朝他扯起嘴角,想要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最终罢了,对他点头道:“我再坐会,你不必陪我。”
王康知晓自己的身子骨,不想现下糟蹋了,日后去雁北塞给他们添麻烦,知趣地起身去歇着了。
火堆早燃尽了,冒着几缕黑烟向上飞。
只是夜色之中,那几缕黑烟的形状并不清晰,恍若没有。
“阿年,你也先去歇着吧,我自己坐一会。”
危宥年没有回应,就跪在那,一动也不动。
凌青岁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见此,他再不开口劝阻,只是敛了方才尽力做出的柔和与平淡,眼神暗下去,像个木雕一般僵在了原地。
-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照常上路往雁北塞赶。
三人没有什么交流,没有什么言语,只是各自沉默着,一人拿起一块牛肉干塞进嘴里,然后驾车赶路。
又过了三天,马上就要到雁北塞的时候,前头有一个村庄,穿过它才能到雁北塞。
想起之前遇见难民的场景,危宥年停了车,问过凌青岁他们的意见。
三人一同下车,站到路边,开始撕碎身上的好衣裳,往脸上抹泥巴,让自己与周围的人融在一处。
突然一个妇女跑过来扑到凌青岁脚下,抱住他的双腿,瞪大了眼睛问他,“你是太子对不对,我听军营里的人说了,这几天就要来太子了。”
“我瞧见你衣服上的龙纹了,你是的,你是太子对不对?”
……
危宥年拔出剑顶在妇女的背后,他手上稍微使一点劲,就能将妇女的胸膛刺穿。
凌青岁抬手示意他停下,而后低头问妇女,“你找太子做什么?”
那妇女听完这句话,立马嚎啕大哭起来,哑着嗓子冲他喊:“救命啊!!!”
“求你救我孩儿性命,我孩儿被我家那没用的男人送去换米了,不知道还活不活的成啊!!!”
凌青岁生疑,一路走来,几乎都没有人种地了,怎的还有教派能送出大米来。
他皱眉问,“你吃到大米了?”
妇女哭声一顿,脸色复杂地变换了一瞬,而后缓慢点头,“吃到了。”
凌青岁:“那你家孩子被送去哪里了?”
妇女哭声又大了起来,“白灵教。”
“白灵教?”
“对,白灵教,起初知道它,是因为入教能送大米。后来他们又说,若是从信徒的孩子里面找出与白灵教有缘的,此生便荣华富贵不尽了。”
凌青岁面色凝重,“白灵教还有什么规矩,或是说过什么话?”
妇女点头,“有,还有的,他们说,如今京中的新贵继玄便是顶有名的例子,他叫我们多生孩子,就算生出来的孩子没有灵性,做不得白灵教中的神仙童子,那也可以送到白灵教中,由他们抚养,而后给我们换大米。”
妇女跪下去,“不过,这样的孩子只值一袋大米。”
危宥年朝她吼了一句,“荒唐!”
“只为了一袋大米便……”
妇女也朝他吼:“可若是真的生出神仙童子了呢,我们一家便再也不用住破茅房了,再也不用勤恳耕种了。我们会受万人敬仰,被人供奉着。是生出灵性子,神仙童子的父亲母亲。”
危宥年:“所以你来求的是什么?”
“是叫太子替你救出孩儿,而后再让你去换一次大米吗?”
妇女的眼神乱了一瞬,而后鼓起气,背过身去,用两手扑打他,
“这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娘!”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会不心疼。我只是想要我的孩儿,他是我亲生的!”
妇女的拍打对危宥年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可看着她明摆着心思不正,还在这里大吼大叫,危宥年烦了,后退一步,将剑挡在身前,“你若是想死,尽管来。”
妇女抬高的手一下子放了下来。
再看看一旁无动于衷的凌青岁,妇女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拍自己的腿,“啊,苦命啊,太子也不救人了,杀人了!”
“太子杀人了!!!”
“你!”危宥年见这妇女空口无凭便指摘凌青岁,给他冠上这样大的罪名,手上的剑不自觉前进了几分。
凌青岁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对他摇头。
那妇女斜眼看着这边的情状,摸清凌青岁的想法,又过来抱住凌青岁的大腿,“太子,救救我的孩儿吧。”
危宥年看向凌青岁,“她分明……”
凌青岁眨了一下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心里清楚。
危宥年这才退步松手,将剑收好。
妇女的哭声弱下去,“太子,这……”
“是要救我家孩儿了?”
凌青岁不作应答,只是问她,“白灵教在哪?”
-
妇女在前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带路,走到一处破落的房子门口,她挥手指了指,“喏,那个就是白灵教。”
“但是我的孩儿在后头,你得绕个弯过去,他们收来的孩子,都放在那里。”
此处像是废弃的土房子改的,墙和砖坑洼不平,红漆却怪异地亮眼。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往这里走来,走几步咳几步。
凌青岁觉着奇怪,抬腿走上前。
妇女又在后头叫,“太子,先去救我孩儿啊。”
危宥年嫌她聒噪,拔剑抽出来,挡着她不让她追上前,“滚。”
那妇女闻声又要哭。
见她张嘴起势,危宥年的剑又出来了一些,“想死就哭,我对你可没有太子那副慈悲心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