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暮色将沉时,游氏书墨的门板被叩得咚咚响。
游奇水本来准备关了铺子先回家,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来了客。
却没想到,一打开门,就见穿着红袄的福芝站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个竹篮,不由一怔:
“林姑娘,你怎么来了?”
福芝解下竹篮,掀开蓝布,露出几捆草药和红红的果子:“游公子,是我爹让我给你带些年货来,这是我们家自己在山林中挖的果子和药根,我爹也常常拿来泡茶喝。”
游奇水心头一暖,正要谢过,却见她又从篮底取出个花布的包袱,和她的袄子竟然是一个花样子。
想来,是福芝自己准备的东西。
在林家待了一段日子,他心里总把福芝也当做自己的妹妹,可此时心头却莫名的荡漾了两分。
游奇水收下篮子,眼神有些期待,问:“那这个包袱……?”
福芝脸上染上几分红:“这是……这是我做的扳指和手套,想着……”
游奇水笑得咧开嘴,刚想说你有心了……福芝却继续道:“想麻烦游公子,上私塾时帮我送给崔巍崔公子去。”
似乎是话一出口又觉失言,福芝忙摆手解释:
“当然,我是为了感谢他上次帮了我们村那么大的忙,没有别的意思!”
游奇水还没回过神,怀里就被塞了个竹篮。
福芝红着脸支吾了两句,转身就跑,裙角翻飞间只丢下一句:
“游公子,辛苦你了,祝你们都年节安康!”
游奇水白表一番情,还没能反应过来,却已经点头答应上了。
看着福芝又欢欢喜喜走远的背影,自己无奈地嗤笑一声,拍了拍脑门儿。
游奇水:“我这是想些什么呢……”
*
杏花村,林家小院里。
红艳艳的春联纸铺了满桌,林楠几乎是扎着马步站在桌旁,手中的笔舔满了墨汁,却又久久不敢下笔,看得出来十分紧张。
福芝刚进院子,放下背篓,林山便踱过来问:“东西给奇水送过去了吗?”
福芝点点头。
林山:“嗯,是得多吃些好东西,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模样,京城那些公子哥儿,一个个弱不禁风的,风大点都能吹跑咯!”
“你俩可不能学他们,我们庄稼人不同别人,就要长得壮实实的!这才扛得住事儿,知道了吗?”
福芝笑应了一声,把路上买的蜜饯拿了一个出来,塞进林楠嘴里,才仔细看他如何在和红纸打架,问:“这是干嘛呢?”
林楠皱起眉头,看向福芝:“爹非要让我写对联,我,我都不知道写些什么……”
福芝瞧他这副模样,接过他手中的笔:“那不如这样……”
她执笔的姿势有些笨拙,手腕微微发颤,可落笔却极稳。
墨色在红纸上晕开,勾勒出的字迹虽不工整,却自有一股生气。
“灵芝……当归……”林楠瞪圆了眼睛,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宋大夫药柜上那些药材名吗?
福芝拿着毛笔当平日里的练字的树枝儿使,墨迹未干的红纸上,赫然写着一句:
——灵芝首乌千年健,枸杞当归百岁香。
竟然真写出了一个对联。
林楠惊讶地看着姐姐,福芝却将笔递过来,笑着说:
“我也就学会了这几个药名,还是上次听宋大夫说,是些吉利的好药材,正好能当个对联呢!”
“读起来也通畅……嗯,不错不错!”
她歪着头打量自己的墨宝,又指了指横批的位置:“这儿还空着呢。”
林楠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很快落下:“福寿双全”。
家里虽只有这姐弟俩识得几个字,却不妨碍全家人围着对联忙活得热火朝天。
林山踩着凳子贴横批,林奶奶端着浆糊站在一旁,王金花挺着肚子,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监工。
“歪了歪了!左边再高些!”王金花眯着眼睛直嚷嚷。
林奶奶却夸赞着:“咱们福姐儿这字写得……写得真圆!可比那些大户人家门前的强多了,那些老爷们写出来的总细细的,看着不喜庆!”
福芝望着门楣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她知道奶奶是在说三月前去国公府的事儿。
福芝至今记得,那日站在国公府朱漆大门前,仰头望见鎏金对联在冬阳下灼灼生辉的模样。
金粉描边的字迹亮得刺眼,只觉贵气逼人,让她不自觉地佝偻下去。
三个多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发什么呆呢?姐?”林楠突然撞了下她的肩膀,手里还沾着墨渍,“快来帮我看看这个福字贴正了没?”
福芝回过神,看着弟弟沾满墨迹的小脸,忽然就笑出了声。
她踮起脚,伸手把那个歪斜的福字扶正:“奶说得对,这样才好,咱们家的福气啊,就要这样实实在在的才好。”
小娘撑着腰,也赞赏:“楠哥儿也写得好,不愧是送去读了书的,老林家有两个会认字儿的,往后也不必像你爹一样辛劳了!”
贴完春联,一家人回到了屋内。
屋内烧得暖烘烘的,炕上铺着新浆洗的褥子,热气从席子底下透上来,暖得人褪去了厚重的棉服。
饭桌上摆着刚出锅的菜,一盘炖得烂熟的野兔肉、一碟金黄油亮的炒鸡蛋,蓬松软嫩。
还有几样时令野菜,青翠鲜亮,都是山间好不容易挖到的,看得人食指大动。
“吃吧,别愣着了。”林山给每人碗里夹了一块肉,又往福芝碗里放了块最大的,“今儿个过年,都多吃点。”
见林山难得喝了酒,福芝也心里痒痒,偷偷伸筷子蘸了点杯中酒。
只是舌尖刚沾上,一股火辣就直冲脑门,呛得她眼泪汪汪直咳嗽。
金花抱着林楠笑得前仰后合,林奶奶忙进屋去给她接水,林山无奈地摇摇头,仰头喝下酒杯里剩下的烧刀子。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暖意融融,一家人说说笑笑的,积攒地不快和霉运像是被这热气烘得化开了似的。
这个难熬的冬,总算是过去了。
*
国公府的年夜宴席上,各色珍馐给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国公爷与黄娴娘端坐主位,崔巍居于下首,荷姨娘站在黄娴娘身边布菜,如此喜庆的时节,却都挂着一脸的假笑。
歌舞过后,叫得上名字的姨娘们如穿花蝴蝶,轮流上前敬酒。
满屋子的脂粉香混着酒菜气,熏得人头晕。
席间,忽见父亲近日的宠妾柳姨娘扭着腰肢上前,竟越过主母,先向崔巍敬酒。
崔巍只是垂眸望着桌上,并不接招。
“老爷……人家只是想给世子爷敬酒罢了……”
国公爷不悦地放下象牙筷,似有了三分醉意:“既然柳姨娘敬你……你总该给个面子。”
国公府里宠妾灭妻的戏码,崔巍早已见怪不怪。
可今夜,他那位好父亲竟拿他当了讨好新宠的筏子……
崔巍盯着盘中银光闪闪的酒,忽然觉得恶心。
砰——
窗外炸开一朵烟花,照亮崔巍骤然起身的身影,他也不顾国公爷的愤怒,拱手退却。
“父亲母亲慢用,儿子还有学中要事,便告退了。”
席间霎时一静。
如此大宴上提前离席,既违了孝道,也悖了崔巍素日秉持的礼数。
可此刻,他实在不愿再虚与委蛇。
好在国公爷已喝得半醉,正要发作时,黄娴娘一个眼色,便有伶俐的妾室上前打圆场。
无人在意这场家宴是否多了少了谁,黄娴娘紧紧地看着远去的崔巍的背影,叹了口气。
*
书房中,崔巍静静地坐在木桌上。
浣花为他端来醒酒茶:“竹影和松影两人有些喝醉,夫人让我给世子爷送醒酒茶,您用一些吧。”
崔巍并未饮酒,自然用不上什么醒酒茶,这是母亲在告诫他。
他有些冲动了。
崔巍素来重礼,却接连拂了娘亲几次好意。
今日家宴拂袖而去,前不久又拒了通房,母亲这是在提醒他,记住自己的身份,谨言慎行。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接过茶盏搁在一旁。
浣花见世子接了茶,心头暗喜。
她早盘算得清楚,若是得了给世子做教习的差事,等夫人进门后少不得抬个通房,往后若是肚子争气,再熬个姨娘,这辈子的荣华便有了着落。
眼波流转间,忽瞥见案头一个粗布包袱,这样的简陋东西怎会出现在世子房内,别是哪个小蹄子先自己做了些什么……
思来想去,浣花趁着世子闭目养神的功夫,拆开了布结。
浣花:“世子爷,这是何物?”
浣花自幼在国公府长大,什么珍奇物件没见过?她捏着那木扳指,撇撇嘴道:“还以为是金丝楠……
细细看来,不过是抹了桐油的劣质木料,定是小厮们不小心带进来的。可不能让这东西污了您的桌子。”
崔巍眉头一蹙,方才闭目养神的片刻安宁,就被这聒噪搅得烟消云散。
“是村中乡人所赠”他声音微沉,“好了,放下,人家一片心意。”
崔巍目光落在那木扳指上,粗粝的木料被细细打磨过,内圈光滑得能映出烛光。
边角处还留着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是有人反复修改过多次。
不知为何,他眼前忽而浮现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在油灯下笨拙地雕琢木料的模样。
游奇水拿来时只说是杏花村人所赠,倒是也没提那姑娘的名字……
这样精细的工作,恐怕那姑娘如此大力,也是做不来的。
但不论如何,都是村人的心意,崔巍将其从浣花手中拿回。
翻开包袱,里头还躺着一双兔绒护膝。针脚歪歪斜斜,却絮了厚厚一层绒毛。崔巍下意识摸了摸,暖融融的。
浣花有些眼热,嘟囔着:“您要喜欢护膝,我给您新做一个可好。”
崔巍摇了摇头,他用不上这些东西,只是礼轻情意重,只将包袱随手放入了书柜之中。
浣花十分不满:“这样的粗劣之物,怎配得上世子……”
崔巍忽地抬眸。
浣花被那眼神一刺,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外头又是噼啪作响,映得书房忽明忽暗。
崔巍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前,半边脸浸在光影里,柔和地照亮了轮廓与一丝不苟的束发。
“是不是席间有些醉了,要不然,奴婢伺候您安置可好?”浣花壮着胆子轻唤,“热水都是现成的……”
又一簇烟火升空,刹那间照亮他眉宇。光芒流转间,又倒映在那双凌冽生辉的澄澈双眸中。
浣花心头一动。
即便混不上通房,但只是待在世子身边……能侍奉这样的人物……似乎都是值得的。
崔巍却摇了摇头,他仍是一贯君子的模样,似乎天地间没有能够让他失态的东西。
“回去守岁吧。不必在我这里守着伺候了。”他声音温润,却下了逐客令。
浣花心中一沉,知晓今日是没有机会了,强撑着笑,问道:“可要唤竹影来?”
崔巍已经背过身,望向天际零星的烟火,
“都回去。我这里不必伺候了。”
喝了林山的草药半夜还盯着天花板的游奇水:劲儿……怎么这么大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春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