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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逃或不逃

半刻钟的时间确实很短。

短到陈师兄不得不用这种凶戾的手段,那颗四处窜逃的魔核才终于粉碎。

道士的灵力终究不比神力,赦比尸的经脉密密麻麻针扎似的一片痛,两颗眼球胀痛,差点没站稳,最后还是靠陈师兄扶着才勉强走到轿子前,低头看向那缕漂浮的淡光。

不是所有魂魄在吞服魔种之后都还能够保留意识。

金蟾镇的乞丐,是因为他原本就有上百年的修为,少说也是出窍期往上,所以即使吞服过魔种又被斩杀,他依然保留着一缕残魂,进入蓝玉后被玉中灵滋养,还可以和房璃交流。

大多数的金丹期以下的魂魄,入魔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不可扭转的过程。

多数的魂魄会在变成魔物的过程中失去自我的意识,沦为恶念的奴隶。

他们所拥有的姓名不过是活着的人的一种牵挂,实际上,魔物就是魔物,成为魔物的那个人彻底死了,连轮回转世的可能都没有。

房璃看着赦比尸瓶中的那一抹残气,对着轿子喊道:“柏小姐,你可以下轿试试了。”

她转头对着院子门口:“那边假装背书的,也可以出来帮个忙了。”

“……”

齐公子慢吞吞现身。

齐长鹤为人放浪,一袭绣金红衣在城中亦有“丹枫”美名,风流豪放之姿令无数门客文士心向往之。

此刻,他扭扭捏捏往院中走来,连红衣的气焰都消下去不少,仿佛一只收敛了羽毛的凤鸟。

看见“轿子”顶端的盖头缓缓掀开,炽烈的光线顿时劈头盖脸的浇下,在场的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旋即,一只苍白的手搭上了轿顶。

黑色的头发。

继而是眉毛。

眼睛。

整张脸。

半年不见太阳,柏墨临白的像在水里泡了许久一样,气血尽无。

唯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像是从整张脸上劫后余生,看的令人心惊胆战。

柏墨临表情空白地望着院子的情形,地面上被阵法剑风搅乱的泥土,碎金般的阳光将她的发丝浸透,仿佛正观临着一场梦。

仆从们见状立刻涌了上来,一语不发训练有素,抬凳子的抬凳子,打伞的打伞,端水的端水,还贴心给齐公子留了一个扶人的空隙。

齐长鹤张了张嘴。

“柏墨临。”

他朝上摊开掌心,嗓音有些干。

轿子为了减重造的十分矮小,柏墨临站在轿中,高出齐长鹤半边身子,面无表情。

片刻后,方才缓缓伸手,握住了那只泛凉的手掌。

事情到这里,算是解决了。

接下去无非是柏齐二人的感情戏,没有外人的事了。房璃松了口气,正准备和陈师兄一块去领赏钱,却听柏小姐喊:

“普璃姑娘。”

房璃回头,撞上那双墨黑似冷玉的双目。

“……谢谢你。”

柏墨临大概还处在梦中,有些机械般的道谢,房璃弯起眼睛笑着回应了一下,和陈师兄一块离开了院子。

出柏府的路上,陈师兄忍不住叹气:“其实她该谢谢她的姐姐。”

房璃面不改色:“谢我也没错啦。”

“?”

“少侠,我们恐怕得赶快离开这里了。”

“??”

陈师兄的脸色沉下来:“你是不是瞒着我又做了什么?”

当着赦比尸的面,房璃把自己遛乞丐出来引破金铎撞动的事情说了。

破金铎是实实在在的动了。

只不过,撞动它的不是柏如鱼,房璃耍了一个小计,用蓝玉中残存的乞丐魔灵,引发了破金铎的反应。

普陈原本平静的眉眼顿时扭成了麻花,忍不住拔高嗓音:“你怎可——”

怎可如此!

怪不得,适才他还在想为什么一个占据妹妹身体大半年的怨灵会在关键时刻选择出来自爆,原来根本不是人家犯傻,而是房璃百无禁忌,在厅堂之上做了假证!

乞丐吞服过魔种,早就已经变成了生不生死不死的魔物。

房璃当初亲手补上降魔阵杀了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他答应帮忙。

更重要的是。

如果乞丐出现,也就意味着,那个时候,房璃把蓝玉短暂地拿出来过。

——这家伙是不知道自己还在被通缉吗?!

“我知道,可是情势所逼嘛,”房璃很无奈,“再说了,你问赦比尸大人。”

“柏小姐被寄身是真的,入魔也是真的,而我既洗清了柏二的嫌疑,又为拂荒城除了害,两全其美。”

房璃合掌一拍,再摊开手:“何乐而不为?”

“……”

陈师兄辩不过她,一时气闷,选择理智地闭嘴。

正如房璃所说。

陈师兄不清楚具体的内幕,却也知晓一二:房璃的元神曾和星盘绑定,那之后又锁了一半进蓝玉,剩下一半封印在识海中。

储物袋可以隔绝外界的探知,故而,每当蓝玉现世,狴犴宫里那块星盘都会有反应。

让房璃想走的原因不仅在此。

答应徐名晟只是权宜之计,她根本不想掺和拂荒城这趟浑水。

倘若连狴犴宫的人都解决不了,她留下有什么用,徒增一具尸体吗?

她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

仁至义尽。

“又想骗自己了,你可不是仁至义尽的人。”

房璃冷冷地垂下眸光,银蝉鬼迷心窍地又冒了出来,折断的翅膀完好如初,熠熠生辉,“如果是,当初姬师骨被判分尸之刑时,你不会冒险破了闭口禅,保下他的性命。”

“……”

房璃曾经所修的闭口禅,并不是为了减少口业的修行,而是每一位谛听必要的功课。

他们不是不能说,只是不能说出“天机”。

那一战落败后,姬师骨失去了民心和帝主的信任,挑断手筋脚筋后被判分尸之刑,先剥去所有外饰,由五匹马拖在地上游街,展示罪责后后就地分尸格杀。

这是菁国对叛国者最严厉的惩罚,受罚者在丢掉性命之前,还要丢掉所有为人的地位和尊严。

不过,分尸之刑最后还是没有执行。

太子房尹若连夜求见帝主,保下侍者姬师骨,代价是违逆谛听不可言天机的规定。在那整整一年中,每逢战争,房尹若都要亲手将自己听到的消息写在纸上;每落下一笔,都伴随着经脉寸断、骨髓啃噬之痛。

房璃的身体在那时候就已经坏了。

本来,同光宗既是她的庇佑地,也是她的牢笼。一个经脉灵台尽碎和仙道无缘的废人,绝无可能再拥有任何修为。

谛听受天道之恩,体质异于常人,识海和经脉天生拥有充裕的灵力和强韧的锻造力,最适合修行进阶。这也是为什么,宗主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毫不犹豫地将她收作门外弟子。

那一年里,房璃将自己的天赋和前途碾碎在笔尖,换回了侍者姬师骨的性命。

要说这八年来没有一刻后悔过,那是在自欺欺人。

她本该也是那些意气风发中的一员。

也想御剑驭灵,遨游天地。

银蝉说她从不是仁至义尽的人。

以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宗主的消息石沉大海,陈师兄也没理由继续待在拂荒城,当天下午就买了船票。这两人一身叮当穷的来,多余的行李都没有,说走就走。

此时的拂荒城并不安宁,柏府的案子令所有人人心惶惶,嗅觉敏锐的人开始把矛头指向具体的人,甚至隐隐有关于城主的风言风语。空气中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息,人流奔走,面色匆匆。

出关口,人影幢幢正在排队。

房璃手搭凉棚,望了望悬在头顶不远处的芥舟,又看了看仿佛没有尽头的队伍,奇道:“这么多人走吗?我记得讲经会还没结束呢,不是还有那个什么云一?”

“人不多,就是全堵着了,”前头的大娘闻言热心回头,“这不是悬赏令又更新了吗?你看,狴犴宫的人都亲自下场了……”

本来就不安宁,这时候狴犴宫再正式出面,那可真是……

初听此话,房璃心头一跳,暗道不妙。

那可真是乱上添乱。

顺着大娘的手指远眺,登时间,房璃浑身寒毛倒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拉着陈师兄转头就跑。

陈师兄压根对她没办法:“又怎么了?”

“走不了了。”房璃眉眼间难得阴云密布,“得再想办法。”

“你这——”

陈师兄刚开口就把嘴闭上了,他的脚步缓缓止住,漆黑的瞳孔注视着墙上新张贴的通缉令:

缉捕。

南宫新月,宁州人氏,同光宗大弟子,法名普陈。新通历二九八年甲申,正月二十六日,邪魔屠山,此人伪造尸身窜逃,疑与魔道有所交易。有人拿得此人赴巡按监,给赏五千……

房璃的笑点完全被这种衰玩意统治,逃跑都忘了,戳了戳身旁的人:“你就值五千诶。”

陈师兄脸沉的像没擦干净的锅底:“……房尹若,菁国人氏。”

房璃的笑容凝固了。

她猛地盯向通缉令,就在陈师兄的画像旁边,“房尹若”的脸栩栩如生描摹纸上,令文写着他“光辉灿烂”的一生:

“灭国。”

“屠村。”

“藏匿同光宗内八年,法名明若,疑似与魔道勾结后伪造尸体窜逃东南,有拿得此人赴巡按监,给赏三百万……”

再说下去连家底都要查出来了。

陈师兄与房璃双双陷入了沉默。

人越挤越多,两人不得不赶快离开,陈师兄迅速低声问道:“你说,刚才看见了什么?”

“狴犴宫宫主的亲信,”房璃眉头紧皱,所有的一切压在心头,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临大敌的冷峻神情。

“我认得他。”

喻卜回过神。

那名从同光宗一直跟着他的小道士上前,恭顺道:“喻卜大人,照您的吩咐,东南有可能的关口都加派了人手。”

“西、北两处由两位旗司亲自坐镇,只不过,只不过……”

喻卜:“一串屁憋的这么磨叽?”

小道士尴尬:“只不过,五旗司说他还没见过宫主,吵着闹着说是非要见上一面……”

“让他去死。”

喻卜扬声:“好好查,仔细地查,尤其那个叫明若的,那个房尹若!”

他磨了磨牙。

“我就说他这么些年躲哪去了,这家伙狡猾得很,易容恐怕用的不是寻常术法,法器难以辨认——多找几个会认骨相的,但凡有点相似,都给我留下了,等我亲自去审!”

小道士肃容:“是!”

风从尽头剐蹭过来,掀起猎猎衣摆,喻卜逆光望着繁杂的人流,身后,芥子舟的灵力轰响,缓缓升空。

姓房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八年也不晚。

喻卜局限的脑容量里充斥着各种复仇话术,不住冷笑着,笑的面目扭曲。

你逃掉过一次,这回,我定要为宫主报仇。

房璃的脊骨没由来地窜上一阵寒意。

她不愿再回头,左右思考了一下去处,迅速带着陈师兄来到了柏府。

地下城是万万不能去了,徐名晟一个倒还好糊弄。

关键是那个喻卜。

房璃在狴犴宫待过的那段时间,徐轻雪忙于政务不常见面,接触最多的,反倒是经常替徐轻雪传话的两个亲信——喻卜和寒羊。

要说和谁最看不对眼,就数那个姓喻的。

这个人,是忠狗,也是猛狼。

他的出现,勾起了一些封印在心底的往昔记忆。房璃讨厌这种感觉,趋于安定的直觉告诉她,一定要远离喻卜。

这个想法像一盏刺目的红灯淹没一切,以至于房璃甚至都忘了思考那个最关键也最为重要的问题。

——宫主的亲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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