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方歇,檐下滴水不绝。青石地上到处湿亮,盈着片片碎镜,月色一照,在夏夜里犹如千堆积雪,凉意森森。
池苑中不见灯火,四下里也是一向寂静。孟君山回到他曾盘桓多日的屋舍,此处仍保持着他离去时的旧状,桌案上书卷、纸轴到处散着,此间主人撂下笔就乱扔的积习可见一斑。砚台里墨汁干透,唯有当中那只宽口瓶子,依旧盛了满满的清水,不见减少。
这装置本是效仿掌门那一尊监察天地灵机的玉瓿而造,换作平时,被师父本人看了个正着,孟君山多少会有些不好意思,可这时候他却没有胡思乱想的工夫。
郁雪非在案前落座,孟君山亲手点上灯,待要去取堂前的其余灯盏时,他师父只是一抬手,便令他停了下来。
一路行来,师徒二人间没有一句交谈,此刻烛光幽幽,尽照着沉默。
郁雪非望着那一点烛火,半晌不语。孟君山低声问道:“师父既然离山,想是地脉扰动已然平息?”
毓秀数代掌门皆守山不出,其不为外人所知的职责,正是镇压与慧泉相连的双生地脉。先前,王庭将熔泉地脉夺回,激起毓秀山上下灵机摇撼,迫使掌门不得不施以全力压制。当时固然情势紧急,但风波一过,仅余一支的地脉反而容易应付。
变局当时,孟君山多有协力,他推算过日后毓秀山灵机的走向,预测到镇压的难度大减,或将使掌门从这一沉重负担中解脱。
往后,师父便能去四下里走一走,见见那些被他摆在棋盘上的山水。师父自从接任掌门以来,闭门不出这许多年,正该出去转转;他琢磨着,就算师父囿于陈规不愿出行,也得找个借口把他哄出来游玩。
想归想,等日后时局安稳下来,方能有此闲暇。他实难料到,师父会这样毫无预兆地驾临新宛,出现在他面前。
种种迹象,让他再没法糊弄自己,那些多次被他压下的不敬猜测又在心中翻搅,让他不敢对上师父的目光。
“地脉已定,诸事无碍。”
郁雪非说道。他看向面前垂手侍立的弟子,仿佛在审视着他的应对:“这衡文近来却不甚安稳。”
“弟子愚钝,惊动了师父亲临,实在惭愧。”孟君山斟酌着措辞,“正要向您禀报,这桩营造地脉的筹划,内情复杂,衡文定然别有图谋。”
郁雪非神色不动,示意他说下去。孟君山道:“据弟子对这副古阵图形的推算,又往延国各地勘查而知,衡文近年来于各地修筑的多间书阁,布设皆于此相关,只看这些明面的动作,前后也有十数年。衡文在此事上,可谓谋划已久。”
“此事你在信中有提及。”郁雪非道,“只此而已么?”
“只是暗中准备阵法营造,自然无可厚非,可衡文所图不止于此。”孟君山答道,“眼下衡文内各派亦有纷争,从他们在凝波渡上那番争执便可见一斑。弟子前来衡文后,就阵法一事与我联络的,便是受衡文山长看重的那位黎暄师弟,他所在这一派在门中显是占了上风。他们不愿遵从正清推行的避世之道,观其行止,恐怕是想挟威势操纵延王一脉,统摄延国。”
郁雪非漠然道:“衡文在延国盘踞多年,若无这般企图,倒要让人怀疑他们是否已心气全无了。”
孟君山一怔:“这番行径实在有违规矩,如今正清还未有应对,我等暂且不去干预也罢了,倘若主动牵涉其中,只怕大为不妥。”
郁雪非不置可否,说道:“除了衡文人的区区心思,你在延国各地研习这副阵法,所得应该不仅是这些。”
孟君山心中不安再度隐隐泛起,此刻却不是迟疑的时候。他告了一声罪,去书案上取来绢帛,一手擎起铜镜,抖开帛卷,向着镜中倾倒。
一道青芒滴落,水色轻轻抖颤,铜镜这时就如同浅碟一口,盛出碧波如洗的湖光。那生动颜色随即暗淡,凝成水墨,此时落下的绢帛竟从镜面一透而过,仿佛是穿过金环的丝绦。
孟君山将手探入镜中,捉住绢帛向外一扯,一道道墨迹转瞬显现,当一整条空白帛卷从铜镜对侧被牵出来时,上面已布满了齐整的阵图与文句。
这番小小把戏花费不过片刻,孟君山正想潇洒地将铜镜抖上一抖,想起师父还在面前,只得忍住。他侧手将镜面一斜,一缕残墨如荷上露珠,滚入了砚台中。
接过他奉上的文卷,一直板着脸的郁雪非也不禁目露赞许。且不说孟君山在阵法一道上的天资,在这短短时日里将这套阵图在延国的布置精研到如此程度,足见其勤勉。
他将文卷展开观看,说道:“辛苦你了。”
“不敢称辛苦。”孟君山立刻答道,“只是……”
他语带犹豫,郁雪非皱眉看了看他:“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弟子越是推究,疑虑越深。”孟君山开口道,“衡文此阵,不但依托山川地势,也计量各地城池、人丁,其精微之处,玄妙异常,似要将延国凡人众生布入局中……”
他顿了一顿,说道:“当日看那阵图,不知这虚相在饱纳灵气后,要如何维持架构不损,现下我已可以斗胆猜测一番。”
郁雪非:“如何?”
孟君山沉声道:“见到这份阵图之初,我便想当然地以为阵法残缺,它缺损之处十分精准,让人觉得这是衡文刻意隐匿的缘故。但我如今却以为,它并非一幅阵图,而是一对阵图里的一半。真正的阵法应当有表里两面,我们所见的这一幅,是吸纳灵气、营造地脉的表面,内里却是以延国这土地上诸多凡人为支柱,撑起地脉运转的根基——两相对应,才是完整的阵法。”
“嗯,这就是你的猜测?”
郁雪非语气平平,听不出他赞成与否,“你且说说,这支柱要如何搭起,阵法之基又要如何塑成?”
“要在十数日中解明,非我力所能及。”
孟君山没有什么惭愧的意思,回答依旧镇定:“但此阵凶险之处已昭然若揭,衡文也绝非如他们自陈一般大义无私,如此情形,哪怕未能窥破全局,我也必须要向师父禀明才是。”
听了这一番恳切之言,郁雪非轻轻颔首,却没有立即作出回答。他依旧握着孟君山献上那份勘察延国四境的文卷,仔细往下读。
孟君山静静等候在旁,那一分不乱的恭谨,刻板到都有点虚假了。终于,郁雪非合起文卷,叹了一口气。
“很好。”他说,“你的功课做得圆满,你的态度我也知悉了,总而言之……不错。可是,你应当也知道我为何有些失望。”
孟君山一怔:“是弟子未能尽责……”
“不。”郁雪非打断了他的请罪,“这话还是在敷衍。从前你那固执己见,敢跟我顶嘴的倔劲哪里去了?明明你已心有疑虑,为何不能把这话问出口——问问在此事上我是否早有觉察,毓秀又是否当真置身事外?”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已经跪下的孟君山面前:“还是说,你的疑虑之深,让你连问都不敢问?”
孟君山哑口无言,往日里使他处处游刃有余的伶俐口齿,此刻竟没有半点效用。
灯下一时极静,沉默有如丝弦绷紧。片刻后,郁雪非忽地一抬手,用卷轴轻轻敲了一下弟子的脑袋。
“起来。”他训斥道,“去磨墨。”
孟君山有些木然地照做了。他唤来一缕水流,将宿墨洗去,手执墨锭缓缓研磨。墨汁在砚池中晕开时,他也渐渐平静下来。
师父端坐于桌案前,而他在旁边老老实实做着书童的活计,仿佛就和年少时候没什么两样。师父平素不喜叫人近身服侍,孟君山常是因为惹恼了对方,才被罚来端茶倒水,意在磨磨他的性子。
说是惩罚,也不尽然,他乐于在师父这里多待上一会儿。无论他弄出了什么乱子,又或者有什么刁钻的疑问,师父总会在把他毫不客气地批驳一顿后,用那冷冰冰的语气为他指点迷津。
孟君山用余光瞥去,师父还在翻看他录上的那份文卷,面上带着一丝淡淡笑容。这情形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他等待着师父像每一次那样,给他答疑解惑。
然后,郁雪非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孟君山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凝固了。
“虽是猜测,但你猜得不错。”他说,“能推算到这个地步,也真是了不得。这阵法确实并不完整,正如你所说,本应有着表里两面。”
郁雪非提笔在文卷上写下两字,在孟君山惊愕的注视下,平静道:“其名为,‘晖阴’。”
*
树声萧萧,衡文书院门中亦是夜色渐浓。时至休沐,门中弟子多要趁此机会出去行乐,如今他们终究已不像旧日的衡文那般,谨守着清苦严苛的修持。
池苑本是个好去处,近日来却奉掌门之令封锁,寻常人不得出入,他们只能往那人烟喧嚣的新宛去了。城里也有城里的妙处,虽不如池苑那样清净,却是走到哪里都有人趋奉。
毕竟他们是衡文弟子,是“延国的仙师”。
黎暄倚在栏杆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楼阁间还未暗下去的稀疏灯火。他脸上挂着的讥笑,与那端正的年轻面庞并不相称,听到有人快步走近的声音,他也只是懒散地一动不动。
来的是一名小弟子,手中提着风灯,看起来熟知黎暄的脾气,隔着好几步远就停下开口,很小心地没有让灯光照到对方身上:“黎师兄,山长有请。”
檐影中,黎暄掸了掸袖子,不紧不慢地站直了,才道:“还不引路?”
两人穿过亭廊,花香缭绕衣裾,夜风中那馥郁之气令人生倦。黎暄默不作声,这条路他闭着眼睛也能走,但前方的小弟子仍然仔细地留意道路,不时地用术法拂开碍事的落叶残花,这不过是书院里无数繁琐规矩中的一种。
只有看着这些小辈的恭敬姿态时,黎暄才会想起,当初他也曾经兢兢业业地做过这些侍奉的活计。他以为那些不快的经历将会始终勉励他,可事到如今,就连那份厌烦的感受都已在记忆中磨平了。
衡文山长的书斋乃是真正的门中禁地,除非得蒙召见,任何人都不能踏进小园一步。山长向来深居简出,又常常闭关,寻常弟子一年中恐怕也只能在设坛时见到一两次——即使是门中上下齐聚的天腊之辰,近年也只能让他露面片刻,大半仪典都交予弟子主持;延国中的春、秋两祭,倒是偶尔能请到山长亲临,却也不会久待。
一派之长不理俗务,其下为首几名弟子的地位与权柄便尤为凸显。这些年来,衡文内大有结党连群的势头,其中明争暗斗,到了别派都暗中摇头的地步,根源正在于此。
而乱中取胜,也可是进身之阶。
黎暄目不斜视地迈步向上,书斋的木阶梯经历岁月,已经洗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他走过寂静无人的门廊,在屏风前伏首:“师父,黎暄求见。”
无人回应,但屏风后一点灯光亮了起来。黎暄起身绕过屏风,从桌上拿起了这盏蜡烛,向前又再穿过一道门,才到达山长的居所。
打起帷帘的时候,一股绵长的药气就缠了上来,让黎暄无声地打了个寒噤。他放下蜡烛,还要恭敬地再行礼,只听帐子后的声音嘶哑道:“近前说话。”
帘幕后,原本应该是床榻的地方摆着一尊宽大陶缸,盛着泥土与细沙,混杂的土块像刚浇过水一样湿黏,浓烈的药味便是从中散发出来。这庞大怪异的器皿,似乎是用来栽培花木,但如今只有一个不知能否被称为人的身影待在里面。
衡文山长的一只手臂搭在缸沿上,这就是他全身看起来最完好的地方。浸着药气的泥土一直堆积到他胸口,他面孔与脖颈上遍布着干枯皱裂,这些痕迹向下蔓延,在肩背上四下爬动。
最令人骇然的是,那些绝非是寻常的衰老或伤痕,但也不是闻所未闻,只要你向冬日的郊野走一走,就会明白那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风干到发脆的落叶,就像是绷在骨头上薄薄的皮;死去的枯木上几近腐烂的沟壑和皱纹,也在他裸露在外的躯体上呈现。
现在埋在泥土里的,就是这样一棵濒死的树。
外界对衡文山长时常闭关的流言,无非就是猜他受了什么伤、有什么暗疾,以至于不得不频繁疗伤。实际情形比那些猜测更为严重,黎暄知道,自从山长试修新法遭到反噬后,便一直深陷于这样的惨淡境地,只有需要接见弟子与出门露面时,才动用术法,暂时恢复到与常人无异的模样。
尽管那并非幻形,却总要以各种手法弥补不谐调处,此前孟君山这位幻术一道的大师来求见时,黎暄也是捏了一把冷汗,还好最终应是没有令对方起疑。
此时师徒相对,则没有任何遮掩,山长那可怖的面容正对着黎暄,一双仍然清明的眼珠转了转,目光从黎暄脸上移到他手里的文卷。
“郁掌门已到新宛。”他问道,“为何提早了?”
黎暄连忙答道:“我们与毓秀的传讯尚无异常,想来只能是孟师兄向上禀报了什么,引得郁掌门到来。原本预计对阵图的研习,加上实地前往延国四处探访,怎么也要多出许多时日,没想到孟师兄这么快就完成了。”
山长喃喃道:“孟君山……”
黎暄忍不住抬起视线,想知道对方会给毓秀这位得意弟子什么评价,但山长并没有多说什么。顿了一顿,山长问道:“毓秀现下可有决定,是谁来主持阵法?”
“至今还没有准话。”黎暄回道,“但依我看来,不大可能是孟师兄。”
山长道:“何以见得?”
“我们原以为郁掌门派遣孟师兄前来,是为主持阵法作准备。可自打他来到新宛,除却研习阵法,就是四处嗅探,很不安分。”
黎暄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如今看来,郁掌门似乎并未将他与我衡文的约定让孟师兄完全知晓,这哪里是委以重任的态度呢?可怜孟师兄劳心费神,不过是做了勘查风水地势的苦差事,连他师父真正的计划都不清楚。看他那蒙在鼓里,还要争辩的蠢相,真是叫人……”
“行了。”山长打断了他。
黎暄顿时收声,讥笑的神情从脸上退去,他惶恐道:“是弟子失言了。”
山长无声地看了他片刻,才道:“细枝末节且不说,不要小看了毓秀的人。”
黎暄垂首应是。他心中想的是另一回事:放在从前,恪守礼节的师父定会大为恼怒,现在却把他的无礼之言轻轻揭过。
若不是师父陷于困境,他也不会有今日的机会。师父没有选择脑筋死板的景昀,而是让他来担任喉舌,筹划这一桩门中至关重要之事,他应当是感激的——对内对外,瞒天过海,该做的不该做的早都沾过手了,师父不就是看中他手段灵活、敢作敢为吗?如今他已势压同侪,隐隐是诸弟子之首,下任山长的位子也可以去争上一争了,这是以前那个不起眼的小弟子根本不敢去想象的成就。
可是,此刻他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要为山长的容忍而欣喜,还是希望师父能像以前那样,毫不客气地狠狠训斥他一顿。
好久不见,先对大家说句抱歉,十分抱歉又放任自己逃避了这么久……鸽成这样没有借口,全是作者的个人原因,已经躺下挨打_(:з」∠)_
虽然继续填坑,但是更新速度可能一如既往地缓慢,这一更写出来有段时间了,之前也考虑是不是过阵子状态稍微稳定些,多攒点再正经回来更新,不过想想手速就这样,还是能写多少是多少吧!
能看到这里的朋友,谢谢,非常感谢。
(下面是一些作者自己的事情,和文无关,多加点换行来分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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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可能不太适合分享私人生活的话题,不过一来我的围脖很久没更新,二来我实在是消失了太久,想来想去,还是有必要对想问“作者你上哪去了”的朋友有一些交代。
过去的一年多里,我并不是因为忙碌而停止更新,相反我的生活长期处于一种凝滞的状态,很多时候我只是完全没有目标地呆在那里,以至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尽管身边的人很大程度地对我表示了宽容,但是这种无法重建生活秩序的软弱感是沉重而令人羞愧的;承认自己没有足够的意志去维护自身,就像是一种放弃的宣言,而我又确实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无力感而失去重整自己的勇气。
直到现在,情况依然没有本质的改变,每一天我随机得到一些负面情绪,殴打自己直至肉质Q弹,有时我短暂地找到感情的出口,在一种虚幻的通达中平静几个小时,再重新被卷回到旋转的滚筒里,继续颠三倒四地活着。这个世界充满了忧虑,太多人在顽强地生活,我的痛苦也并不出奇,但那毕竟是属于我自己的私人的痛苦,它无法融化在时代的潮水中。
我想,年轻的我自己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然后按着我的头让我坚强起来吧。可是,我也会对她说:因为你还没有感受过我的心。
在一塌糊涂的日子里,这部连载也始终悬浮在眼前,我不可能把它抛在脑后,但也没办法把它抓回来。打开文档,开始打字,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总是不敢去面对。后来,慢慢在纸上打了草稿,写一写,停一停,这么拼凑出来,我发现我又可以继续写它了。
回顾过往,我一直有个奢侈的愿望——找到内心的平静。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意识到它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现在我知道,它已经几乎不可能实现了,我也没有不接受的选择。(在这里本来写了一个排比句,因为感觉太傻就删掉了。)
那就不平静吧,还能咋办呢。不过至少(在不卡文的时候)码字还是快乐的,有一点快乐就不错。也祝你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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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昔往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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