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绣坊初遇
长安,宣阳坊,春光正好。
轻风拂过坊门外的茶棚,卷起几片桃花瓣,散落在茶客们的盏旁。卖胡饼的波斯郎君正用铁钳翻着炉子,油香混着新麦的焦香直往人鼻尖钻。几个梳双丫髻的小娘子围着糖人摊子叽叽喳喳,黄铜小锅里熬着的饴糖咕嘟冒泡,引得她们不时发出惊呼。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妇人的交谈声夹杂着远处的马蹄声,将坊内的喧闹勾勒得愈发鲜活。沈知微立在坊口一侧的石桥下,略略仰首,眺望街巷尽头那一片人声鼎沸的市景。宣阳坊距东市不远,市面上百货琳琅,唯牲畜奴隶不见买卖。而论物价,这里又稍高过东市,更显出些许精致与从容。
“小娘子让让嘞——”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铃铛声,沈知微忙往石栏边避让几步。只见个戴浑脱帽的胡商赶着驴车疾驰而过,车上满载着用青布包裹的波斯地毯,金线在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驴蹄子溅起的泥点子沾了她月白裙角,沈知微低头用帕子擦拭,忽然听见桥洞下传来稚嫩的童谣:“三月三,桃花仙,绣个荷包换铜钱......”
沈知微垂眸轻叹,她生于江南锦绣大户,家中曾是向宫中进贡绣品、锦帛的皇商,却不知卷入何事,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阿耶故去后,阿娘硬撑着将她送往驶向长安的渡船,令她投奔舅父,没几天便香消玉殒。初来时,舅母张氏尚唏嘘怜惜,时日不久,便言“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因此虽然阿娘在当日状况下拼命给她匀出几箱织锦、首饰做傍身之物,却也实在有限。舅父许谦在礼部为官,不过位卑言轻的主事,俸禄不高,日子虽比平常人家强些,却也奢谈宽裕。新调任来的礼部侍郎乃博陵崔氏出身,少年状元,一路高歌猛进,不过二十六七岁便已身着绯袍。为人似温和实刚烈,自上任以来颇有些铁腕手段。许谦本就官位卑微,更因性情温吞,不免每日如履薄冰。
这日午后,许谦归家,眉头深锁,双手捧着官袍,满面无奈。沈知微细看,那官袍胸腹处竟被刮开一条三寸来长的裂口,正好破在山形纹刺绣之上。那山形纹绣工精巧,纹理繁复,色彩祥和又庄严,乃是礼部官员的常服标识。如今被划出一道口子,既有碍观瞻,更恐招来同僚非议,留下不守仪容的坏印象。“这可如何是好?”许谦叹道,手指小心地捋着破损处的丝线。
张夫人站在一旁,端详了片刻,无奈摇头:“破得巧了。这样的纹路,寻常绣娘恐怕无法补好,便是东市有名的绣坊,怕也难在半日之内修复妥帖。”说罢,她眉间漫上愁色,暗暗盘算即便寻得绣娘,如此精细急活,这花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沈知微站在一旁,垂首默想。
她自幼长于绣坊,耳濡目染,对针线颇有心得。记得八岁生辰那日,阿娘握着她的手在缭绫上绣牡丹,说“江南沈家的女儿,闭着眼都能让丝线开花”。眼下时间紧迫,她的心中已有计较,便开口道:“舅父舅母勿忧。虽说这刺绣难补,却也并非全无办法。若用套接之法,将破损处以相同纹样补绣,再稍作细工,当能不露痕迹。若舅父信儿,不若让儿一试?”
许谦闻言,颇为诧异:“熙熙,虽知你父家先前以绣工闻名,但这山形纹乃礼服纹样,极其讲究,可非寻常之物,你当真能修复?”
沈知微抿唇一笑,从针线筐里拈起根绣花针:“舅父可记得上月补的那幅《春山图》?”见许谦恍然点头,又道:“那画上的皴法笔触与这山形纹理异曲同工,用接针法掺入两股金银线,既保纹路走向,又能藏住针脚。”
“儿不敢妄言,但若得一晚功夫,当可试上一试。”沈知微欠身,言辞恳切。
许谦犹豫片刻,忽又想起当年沈家绣坊之名。那时沈父的绣坊曾为宫廷供绣品,一时风头无两,甚至被誉为“巧夺天工”。最风光时,连太后娘娘的蹙金绣云纹披帛都指明要沈家娘子亲手缝制。念及此,许谦心中升起三分侥幸,点头道:“若真能补得妥帖,舅父感激不尽。”
沈知微接过官袍,向张夫人行礼道:“舅母,儿需采买些针线,请容儿暂去坊间片刻。”
张氏急忙取出个钱袋递给她,又叮嘱道:“万万小心些,莫回得太晚。”
沈知微应声告退,转身踏入熙攘的街巷。
快步穿过宣阳坊坊门,朝东市方向行去,坊间街巷熙攘热闹,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偶有车马疾驰,卷起一阵尘土,惹得行人纷纷侧身避让。她紧了紧披帛,将面容隐于绸缎间,仅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
东市,乃长安繁华之地,商贾云集,街道两侧铺陈着琳琅满目的货物。虽有市令巡检,然仍难掩其热闹喧嚣。沈知微举目四望,见到‘青纹锦’三个字悬于门楣的匾额,方才停步。刺绣坊门口垂挂帷幔,针线手工精致,一望即知非寻常坊肆。
沈知微整了整衣袖,迈步入内。掌柜见她进来,连忙迎上前,叉手行礼道:“小娘子可是选购绣品?小店丝线、套针俱是上品,定不叫娘子失望。”说着掀开青瓷罐,各色丝线如虹霓倾泻,在乌木托盘上铺开斑斓星河。
沈知微从袖中取出一块缝有山形纹的官袍布料,递予掌柜,微微欠身道:“烦请掌柜留意,可有与此纹样相配的丝线?另需套针一副,针头须极小,方能使纹样无失分毫。”
掌柜接过布料,仔细端详,眉头轻轻一挑,低声道:“小娘子,这可是礼部官袍?如此细密的针脚,补绣不易啊。”他举着布料对着天光细看,"这金线掺了雀羽,银线里混着冰丝,也就礼部司衣房的手笔......"转身吩咐身旁伙计道:“快去库房,将那江南所送的上等丝线取来。”
沈知微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坊内陈设,心中暗忖:许谦官袍上的山形纹虽非难得一见的精细,却是礼部所用之制,要补得无迹可寻,稍有差池便会贻笑大方。
片刻,伙计端着托盘上前,将各色丝线和精制套针摆在桌上供她挑选。沈知微低头细看,正打算试用几根,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她下意识转眸望去,只见一辆乌檀木镶铜边的马车缓缓停在坊门外,一名男子自车上步下。
那男子身着天水蓝圆领长袍,纹饰暗隐,袖口与衣摆上均绣有细致回纹,精巧低调,不见奢华却自带雅致。腰间蹀躞带悬着鎏金鱼符,随着步履轻晃,在春阳下划出细碎金芒。他腰束青玉饰尾的漆皮革带,发髻梳得整齐,用一根乌玉雕琢的鸦羽簪固定,清洁高雅。他脚踏一双云纹乌皮靴,靴口干净如新,仿若未沾凡尘。
沈知微目光稍作停留,随即垂眸。她虽非贵胄,却识得几分好物。这天水蓝的布料,分明是江南织造所贡,光泽与垂坠感无可挑剔。能在坊间穿着此物的,非富即贵。
掌柜见那男子入内,急忙躬身施礼,神色恭敬:“侍郎大人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大人可是来查看礼部所订布料?”
那男子微微颔首,语气沉稳道:“听闻近日送来的绣料稍有偏差,顺路查验,烦请掌柜取样。”声音似玉磬叩冰泉,清冷中带着宝相庄严。
沈知微闻言,心头一震。侍郎?她立刻想起舅父曾提起新上任的礼部侍郎崔怀瑾,严谨至极,素来不容敷衍,难怪连此事都要亲自过问。
掌柜匆忙去库房搬取布料,路过案几时,不慎碰翻了丝线匣。彩色丝线散落一地,其中几根滚至沈知微脚边。那孔雀金线正巧缠在她绣鞋的并蒂莲纹上,在青砖地上逶迤成一道细碎光华。
她略一犹豫,俯身拾起丝线,轻轻放回托盘。正欲起身,抬眸间却撞上了崔怀瑾的目光。对方神色清明,虽并无多余表情,却自有几分威仪。他略一点头,淡然道:“多谢。”
沈知微微微欠身,垂首回道:“侍郎大人客气,小女子顺手而为,不足挂齿。”动作间,发间银步摇只微微轻颤,在鬓边投下细碎光影。
崔怀瑾将目光移回掌柜手中布料:“礼部所用丝线与布料纹样须无分毫差池,务必按规修整,切莫敷衍。”指尖拂过布料边缘,“这锁边针脚比规制多了半针。”
掌柜连连点头称是,额角已沁出汗珠。暗忖这崔侍郎果真如传闻中眼利如针,连尚服局老绣娘都难辨的细微处,竟被他一眼看破。
然则,崔怀瑾目光一转,又看向沈知微,语气略显郑重:“小娘子手中所选,似亦是官袍用物?”
沈知微未料对方如此敏锐,忙答道:“确是如此,家中长辈不慎损了官袍,小女子不敢劳烦他人,斗胆试手。”说着将布料往袖中藏了藏,那山形纹的一角却固执地露在外头,在春光里轻轻招摇。
崔怀瑾闻言沉吟,稍作思索后道:“补绣官袍,当注意针法规制,尤以细密为上。若有疑问,可至礼部司衣房查阅详图。”
沈知微暗自讶然,礼部侍郎竟如此见微知著。她低头微微行礼,谦声答道:“多谢大人提点,儿谨记于心。”
崔怀瑾未再多言,大步离去。
沈知微望着他的背影,收回目光,心中暗忖:如此严谨细致之人,果然如舅父所言,是个不容轻忽的角色。但眼下补绣之事紧要,她也不敢多作停留,提起丝线与套针,匆匆朝坊门外行去。转过街角时,忽听得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阿姊的荷包真好看!"回头见方才绣坊门口的小娘子正举着新得的桃花荷包,粉缎子上歪歪扭扭绣着只胖兔子,倒让她想起江南旧宅里养过的那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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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绣坊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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