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礼部司衣房
夜色如浓墨化开,宣阳坊的青砖院墙在更鼓声中泛着幽光。沈知微端坐于前厅西窗下,指尖银针在烛火中划出细碎流光。她轻蹙眉尖,天水蓝丝线在绯色官袍裂口处游走,山行纹的云头纹样正待收尾,偏生这最后几针的走势教人拿捏不定。
旁边的许谦轻咳两声,显得有些局促。他坐得笔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自己那件尚未修补完好的官袍。身为礼部主事,他性情木讷,素来奉行“凡事不争”的为人之道。此刻虽心里却不免为官袍上的瑕疵而暗自忧虑,但还是开口道:“熙熙啊,别太费心了。明日上值我系条革带遮挡便是。礼部同僚都知我素日不讲究这些,那刘郎中还夸过我这叫‘魏晋遗风’呢。”
沈知微闻言噗嗤一笑,抬眸时眼底映着烛光潋滟:“舅父可曾听过前朝张太常的典故?他老人家也是‘魏晋遗风’,上元节宴饮时被御史台参了本,说他的袍子破得兜不住席间葡萄。”
许谦一噎,张夫人正端着漆盘进来,闻言险些洒了盘中新煮的杏酪。她将青瓷盏往案上一搁,嗔道:“你这丫头,促狭。居然编排起前朝大员了。”转头却对许谦正色道:“老爷,熙熙这话虽顽笑,理却不差。上月韦中丞巡视礼部,不就把江员外郎的蹀躞带长短说了半日?”
许谦闻言,眉头微蹙,略显疲惫。他身为礼部官员,自知官袍非比寻常,每一针一线皆是朝廷规制,岂容轻视?想起那日同僚被训得面红耳赤的模样,顿时觉得这袍服重逾千斤。只是为这事要劳烦外甥女耗尽心神,心里不免愧疚。
沈知微放下针线,眉眼弯弯,语气轻快:“舅父莫忧,这裂痕已修得**分妥帖,只剩一处微瑕,待儿前往礼部的司衣房细看便可。至于明日,就像你说的,系上一条革带,既能遮掩,又添几分风仪。”
说着,她从张夫人递来的几条革带中挑出一条鸦青色,正中嵌着一块温润白玉,庄重中透着一抹精致的。走到许谦身边,将革带在他腰间轻轻比划:“便是这一条,容儿在款式上略作修饰,便可巧妙遮挡,旁人瞧见了,或许还会以为舅父换了件新花样。”
许谦低头看着腰间的革带,苦笑道:“这革带虽好,却也太也花俏富贵,只怕弄巧成拙,叫人以为我一夜之间竟变得讲究起来了。”
沈知微闻言摇头,认真说道:“舅父,这并非讲究,而是礼部官员应有的风仪。规矩看似冰冷,实则细节处方显人品。您自家端正大方,旁人又岂会多言?”
许谦听罢拈须赞同,又惊觉时辰已晚,不宜与女眷再对坐下去。于是低声嘱咐几句,又嘱咐张氏多看顾些,便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长安城的街巷尚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家家户户的烟火气逐渐升起,夹杂着柴草香与淡淡的茶味。沈知微送许谦出门后,换上素雅的衣裙,携带绘制好的纹样草图,又将那纸笔收拾妥当,随身带着,径直前往礼部的司衣房。
司衣房位于礼部后院一隅,陈设虽简,却窗明几净。屋檐下悬挂着几幅刚织好的官服,料质上佳,针法细腻,散发着淡淡的丝线清香。沈知微递上许谦的名刺后,被引入内堂查阅纹样样本。一位年长的司衣官捻着胡须,笑呵呵道:“主事家的小娘子?倒是少见。官袍破损,通常直接送来补缀,像小娘子这样亲自上门查样的,可不多。”
沈知微微微欠身,语气恭敬:“长辈穿戴,小辈怎敢懈怠?烦请大人赐教,助儿一臂之力。”
司衣官见她态度谦和,仪态自有芳华,颇为欣赏,亲自引她到堆满绢帛与卷轴的内室,并细细指点了几幅关键样本。沈知微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些纹样卷轴,指尖触过一幅幅精美繁复的绣纹,心生感叹:仅一幅山行纹,竟可细分出十余种针法变化,实乃匠心之极。
她正聚精会神地记录着,不远处却传来几位司衣官低声议论:
“这些废料怎么还没处理?”
“唉,这么些料子,因误而废,实可惜。”
“可不是,上月为鸿胪寺赶制蕃客袍服,偏生这联珠纹对得不齐,剩下的锦缎都废了。”
沈知微循声望去,目光落在角落堆放的小丘般高的废布上。她走近几步,拾起一块暗红色锦布,指尖轻轻摩挲着布料的纹路,细细感受它的质感。忽而她回眸对司衣官道:“敢问大人,这些布料可有处置规矩?”
司衣官愣了一下,答道:“并无定例。这些料子已裁得零散,难以再制,通常弃置不理。”
“若以此料为底,勾画出一组连绵的梅枝,再添几笔流水纹,岂不成一幅‘梅溪泛舟’?”她指着一条天青色废料转身向司衣官说道。
司衣官闻言又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小娘子真是巧思,这等废布在旁人眼里是垃圾,到了你手中竟成了画卷。”
不远处,一个年轻学徒凑近几步,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手中的废料,忍不住出声:“这些破布被小娘子一拼凑,竟当真脱俗。”
沈知微抬眸浅笑:“废物若可再造,便是化腐为奇,还有这个。”说着她又拾起一块金线绣波斯纹样,接缝处错开半寸的布料,倒像是月下叠影般生出别样趣味。她指尖轻点,比划着交错处道:“若将这错纹裁作团扇面,再以银线勾出流云纹遮掩接缝,岂不成了胡汉交融的雅物?”
那学徒愣怔,司衣官闻言抚掌大笑,震得案上铜香炉轻颤:“妙哉!前日鸿胪少卿还抱怨蕃客嫌宫扇太过文气,这般改造倒合了胡商眼缘。”司衣官笑着拍了拍小学徒肩膀:“你这小子,见识不及一位娘子家,平日里定是惫懒了。”学徒脸一红,忙不迭地点头,向沈知微行了一礼:“小娘子果真是有眼力。”
沈知微轻轻颔首道声“客气”,转而看向司衣官:“大人,这些废布既无处置规矩,儿是否可以取用些许?”
司衣官思索片刻心想这些废布朝廷并无处置制度,又零零碎碎,也干不成什么事,捋须点头:“既是废料,留在此处不过积灰。小娘子若有妙用,尽管拿去便是。”
沈知微谢过后,从废料堆中挑选了颜色和纹样各异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入自己的布囊中。
离开司衣房后,沈知微特意绕道东市,打算采购些细针细线。东市街巷人流渐多,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气氛愈发浓烈。沈知微穿梭其中,心中却盘算着那些废布的用途。想着在这个世道若要自食其力,恐怕还得重操前世旧业。前世她是一名服装设计师,科班学裁剪设计出身,这辈子生于锦绣大家,可谓实操与理论齐飞,养活自己怕是还得从绣织业着手。
途经一间裁缝铺时,门口的老妇人正对着错纹联珠锦发愁,见沈知微手持针黹女红之物,想她许是个善针线的,忙招手:“小娘子快帮婆婆瞧瞧,这料子...”
沈知微端详片刻,以手比划,“婆婆且看。若将锦缎斜裁三寸,错落的金纹顿时化作疏影横斜,前朝褚河南写《雁塔圣教序》时,误将‘佛'字少写一横,后人反赞这是‘天机偶得'呢。”
老妇人若有所思,连连点头:“小娘子好眼力。”
沈知微笑笑,正待转身离开,一小女童忽然从布堆里钻出来,杏子红丝绦随动作在耳边晃荡,举着块靛青碎布嚷道:“阿姊你看!这个像不像阿爷讲的孔雀明王?”
老妇一看自己这小孙女儿扰了沈知微,分外不好意思,忙拉着她道:“你这孩子,怎的在这里,快家去,不许浑闹。”
沈知微笑对老妇摆摆手道:“无妨。”就着夕阳细看那靛青碎布,织坏的绿雀尾羽在光影中竟似流霞。她抽出发簪在布上穿孔引线,转眼做成个缀着穗的香囊:“这叫‘误织方胜',比正经纹样还难得。”
小女童欢天喜地,又指向裁缝铺前的废布堆,“阿姊再瞧,云霞落在布堆里了!”
沈知微随她指得方向看那堆七彩零布浸在阳光里,倒真似打翻了染缸的云霞。
“小娘子好眼力。”沈知微蹲身与她平视,从布堆里抽出半幅残破的雀纹锦,“你瞧这尾羽,若是裁成这般——”指尖翻飞间,碎布竟成了个戴镂空冠的小人轮廓。
女童眸子倏地亮了:“像弘文馆壁画上的供养人!”
“比那更有趣。”沈知微用银针挑起绯色缎角,“若给这偶人做几套襕袍,把山纹改作缠枝纹,御史台的獬豸换成玉兔...”她故意压低声音,“还能悄悄换装呢。”
老妇人闻言吓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里敢给偶人穿官服!”
“婆婆莫慌。”沈知微笑着将碎布拼成鹘衔绶带纹,“您瞧,这只是个囫囵玩偶、稚子玩物,断不会犯禁。”阳光透过布纹在她掌心投下斑驳光影,倒似幅活了的《职贡图》。
女童早已扯着沈知微衣袖雀跃:“还要鸿胪寺使节穿的翻领袍!"
沈知微将布偶雏形塞进她手心,眨眼道:“待我添上蹀躞七事如何?”
……
待起身时,沈知微瞥见布堆里几缕银线,忽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舞俑,一个念头如灯花般炸亮——若将各司官袍改制为可换装的玩偶,再依官袍纹样略作变动,裁成小衣供玩偶换装。远观隐隐透着仕宦之气,细看却与正品有别,不至犯下违制之忌。这样的玩偶以“学官仪、循正道”为名,既能让贵胄子弟知晓官仪,又不至如木偶戏般呆板,岂非比国子监的《百官志》生动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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