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每天都回荡着杀猪声。
李泰像只翻了壳的乌龟,四仰八叉地瘫在冰凉青砖上。
“大兄真…真不行了…”他声音嘶哑,“这两条腿灌了烧融了的铜汁,又沉又烫…”
汗水沿着他下巴滴滴答答。
“哦?”李承乾挑眉,“我怎么觉着,是昨夜悄悄溜进后厨,囫囵吞下去的那三大块油酥蜜糖枣泥糕,在四弟你肚肠里安营扎寨、生根发芽了?这会儿它们吃撑了打盹,不肯出力,才拖累了你?”
他直起身,“起来!三圈!让那些枣泥糕活动活动筋骨,给你使使劲儿!”
语气不容置喙。
李泰喉头滚动,悲愤交加地闭了闭眼。
两个月的“秋膘歼灭战”,如同钝刀子割肉。
那根象征着亲王尊荣的玉腰带,终于不再像个随时可能绷断的绳索般紧紧勒在他的腰腹上,留下深红的印痕。
如今虽仍勒得有些紧,但至少扣上时不再需要两个内侍帮忙,憋一口气也能勉强将最末端的玉扣卡进凹槽。
虽呼吸时依旧觉得那腰带如同紧箍咒般束缚,然而活动起来,似乎真有那么一丝丝…灵便。
最初那几日,别说跑,走上小半圈就眼冒金星、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滚烫的烙铁上。
后来每日被李承乾鞭策,咬牙坚持,竟也慢慢熬了下来。
今日他已撑到第三圈结束才瘫倒。
这进步让负责计数和看热闹的李丽质都感到一丝惊讶。
小丫头白嫩的指尖拈着块还冒着热气的枣泥酥,一边小口啃着,一边精准点评,“四哥现下滚起来,倒是比原先顺溜多了。前些天是颗沾了泥的实心铁球,滚不动还压坑。如今嘛——”
“勉强算是个裹了上好彩锦的蹴鞠球,虽然还是滚得慢,总归瞧着轻巧些,也滚得远些了!”
她声音清甜软糯,吐出的词却带着小刀子,刮得李泰无地自容。
李承乾一个眼风扫过去:“枣泥酥堵不住你的嘴?贪凉坐风口?”
李丽质脸上那点狡黠的笑意瞬间僵住,下意识把手里只剩一半的枣泥酥往袖子里藏了藏,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没坐风口…”
收拾完李泰,李承乾还得收拾李丽质,活活把自己整成了嬷嬷。
后世推断李丽质的早逝或许就源于早年肺腑不足引发的宿疾。
李承乾发觉不能这样下去,总是生病不行。
他查药方,好在有一点医学知识,多少能看懂,也有点不同的见解。
他开始了他的“养妹大计”。
每天给李丽质喝药。
“喝药。”
“咳咳咳…”李丽质咳得泪水涟涟,眼里是藏不住的恐惧,“大兄,丽质怕,就一小口好不好?”
“怕苦?丽质已是大人了,还怕喝药?”李承乾坐到榻边,声音放得柔和,哄劝道。
他接过宫女手中那碗看一眼就令人舌根泛苦的黑沉药汁,却不急着喂她,变戏法般从自己宽大的衣袖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药凉了就没用了。”李承乾拿起碗,声音温和却不容反抗,“一口气喝掉它,然后立刻给你塞嘴里。”
李丽质皱紧小脸,紧闭双眼。
她屏住呼吸,咕嘟咕嘟将一碗苦汁强行灌了下去。
药汁甫一入喉,强烈的苦味和反胃感便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涕泪交流。
李承乾眼疾手快,捏起一块凉滑Q弹的枇杷膏,精准地塞进她嘴里。
这枇杷膏来头不小,是李世民前日特意赐下的。
李丽质用力吸吮着腮帮子鼓鼓囊囊,口齿不清地咕哝,“大兄最好了!”
得,胖的哄减肥,病的哄吃药,这太子当得跟金牌保姆似的。
殿内原本厚重的熏香被撤下。
取而代之的是新摘的柑橘皮剥下最外层油亮薄层,混合着陈年干燥的上等艾草。
清苦中带着阳光般温暖橘香的清新气味萦绕殿阁,驱散病气的同时,也令李丽质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不少。
而且只要秋阳晴好,李丽质就别想窝在病榻上偷懒。
李承乾会命宫人抬出铺了厚厚锦褥的软榻,将她严严实实裹在狐裘里,只露一张小脸,固定在承香殿最佳日照角的廊下,规定必须晒够半个时辰。
“万物生长靠太阳!晒背暖心,最能驱散肺腑寒湿!这就叫‘采少阳之气’!”
李承乾说得振振有词。
最初几日李丽质极不情愿,嘟着嘴抱怨:“晒黑了!变丑了!日后还怎么穿那些漂亮衣服?”
可一连几天晒下来,暖洋洋的秋阳晒得她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苍白的小脸也微微有了血色。
到后来,她倒是习惯了。
只是等风寒好了,她对着铜镜摸着自己被晒得稍稍有点蜜色的脸颊,还是忍不住小小地嘀咕了一句:“哎呀!真成了个黑炭头啦!”
李承乾近乎固执的、面面俱到的“养护”成效显著。
李丽质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脸色红润起来。
这日,她寻到在书房处理些东宫庶务的李承乾。
“大兄!”她声音清脆,带着大病初愈后特有的明亮活力,“丽质给你弹首《甘棠》!”
她兴致勃勃地摆好琴,纤白的小手拨弄起丝弦。
琴声悠悠流出,大约是久不练琴或身体初愈指力稍欠,这《甘棠》……实在有些走调。
李承乾放下手中的笔,静静听完。
尾声方歇,他眼中已盛满笑意,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弹得极好!丽质的《甘棠》,天下无双!”
……
秋意渐浓,一年一度的皇家秋狩拉开了帷幕。
猎场。
旌旗招展,骏马嘶鸣,金吾卫着明光铠在猎场外围层层设防,仪仗威严。
其余随侍勋贵、宗室子弟们则个个鲜衣怒马,引弓搭箭,气氛热烈喧嚣。
太子李承乾、越王李泰、吴王李恪这三位皇子自然是今日骑射的核心。
其余皇子,不是年纪太小如李治,就是体弱不善骑射。
李承乾一身玄黑绣金骑装,跨在一匹神骏上,身姿挺拔。
李恪则是石青色骑服,衣料朴素但剪裁合度,衬得他面如冠玉,英气逼人。
他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大宛良驹,鞍袋上挂着的长弓线条流畅,一看便知非凡品。
唯有李泰……饶是这两个月“秋膘歼灭战”颇有成效,腰腹束紧了些,此刻包裹在量身定做的宽大枣红色骑服里,骑在一匹格外高大温顺的马背上,努力挺直脊背。
可圆润的身形在一众彪悍武将和两个哥哥中,依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富态。
随着李世民一声洪亮的“开猎!”,号角长鸣,马蹄声如雷,卷起漫天红叶尘土。
李承乾带着东宫侍卫小队率先冲入一片赤枫林。
李恪动作更快,如同一道青色闪电,倏忽间便隐入另一侧的密林深处。
李泰紧张地控着缰绳,努力跟上兄长的速度。他抽箭搭弓,瞄准一只灌木丛中惊惶逃窜的肥硕灰兔。
屏息、拉弓、松弦!
只听“噗”一声闷响,他那支尾羽华丽的箭矢果然不负众望——软绵绵地一头栽进了兔子右后方几步远的草窝里,连兔毛都没蹭到。
那兔子受了更大的惊吓,后腿一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泰懊丧地放下弓,扁了扁嘴。
而远处的密林边缘,一声凄厉的鹿鸣划破喧嚣。
只见一头体格健硕的公鹿栽倒在地,后腿还在不甘地抽搐。
一支劲羽长箭精准地贯穿了它的左眼,箭杆尾部犹自嗡嗡作响。
一身骑装的李恪勒住马缰,从容地立在远处一处高坡上。
几名跟随他的王府侍卫立刻策马上前,利落地将鹿捆绑抬走。
就在这时,李承乾的马蹄声从侧后方传来。
他带着两名侍卫,马鞍后拴着两只羽毛斑斓的山鸡和几只野兔。
李承乾勒马停在李泰旁边,目光扫过胖弟弟空空如也的箭袋和那张写满沮丧、挂着一层细汗珠的圆脸。
“四弟,”李承乾声音不高不低,在短暂的停驻中清晰传递。
他忽地解开马鞍后挂着的一根绳索,用力一抛。
两只还在扑棱翅膀、被绳子拴住腿的山鸡精准地砸进了李泰的怀里。
李泰手忙脚乱,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两只沉甸甸、奋力挣扎的野禽。
“大兄?这…” 李泰懵了,看着怀中活蹦乱跳的猎物,再看看大兄空空如也的那根绳索。
“自然是你射中的。”李承乾面不改色,眼神沉静如水,语气理所当然,“方才你那一箭神威凛凛,石破天惊。
这两只山鸡受了惊吓,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前面的老椴树上,双双撞晕了过去。若非你这威猛一箭,它们怎会自投罗网?”
他下巴朝前方不远处一颗歪脖子老树抬了抬,“功劳记你头上,天经地义。”
说完,他一夹马腹,带着剩下的猎物,很快又消失在林间追逐另一头獐子。
枫林深处,一直静立的李恪缓缓收回了投向李泰方向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
刚才那一幕,他看得真真切切。
暮色。
猎场上巨大的篝火堆点燃。
猎物被堆放在场中央,有专人负责清点记录。
李泰那对意外得来的山鸡虽然被拴着腿扔在一角,但也算进了他今日的猎获清单。
小胖子的脸上因兴奋和被篝火烘烤而微微发红,正指挥着仆人将那只还在淌血的肥鹿和几只兔子切割腌制烤制。
肉香混合着松枝燃烧的烟火气,在秋凉如水的夜色中格外诱人。
仆人们动作麻利,油脂滴落进火堆,发出滋滋的响声。
营地的边缘地带,灯火稀疏。
“皇兄。”
一道清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李承乾抬眼,只见李恪长身玉立。
“三弟。”李承乾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身边青海骢的脖颈,让它安静下来。马儿打了个响鼻,温顺地站定。
良久,李恪才开口:“臣弟有一事不明,恳请殿下解惑。”他将那箭镞在指间灵活地打了个旋,冰冷的锋芒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请讲。”李承乾语气平静。
李恪的目光紧紧锁在李承乾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皮相,“今日林中,殿下为何,要将本属于您的猎物,拱手让与四弟?”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越王李泰,虽精于文墨典籍,然于骑射之道,实乃稀松平常,不堪造就。”
“他箭落之所在,与那晕厥山鸡相距何止百步?况山鸡自撞于树,更是闻所未闻。殿下却偏要将这功劳安于其头上。莫非…”
哎,这个三弟。
李恪母亲为隋炀帝之女,身兼前朝皇裔与当朝皇子双重身份,敏感复杂,无缘储位。
身世所困,锋芒内敛,孤高中暗藏忧思。
果然不错。
“三弟啊三弟,”李承乾语气带着点兄长看透弟弟小把戏的调侃,“你未免想得太多了些,也太沉重了些。若今日是你在那林子里,弯弓搭箭,却怎么也使不上力,眼睁睁看着獐子野兔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一只都射不着——”
李承乾故意停顿:
“我依然会把他送到你面前,说这畜牲定是被吴王殿下无形无质的凛冽杀气震慑得心胆俱裂,当场毙命。这功劳自然也得算在三弟头上。”
这番话太过离奇又如此理所当然,带着一种混不吝的歪理邪说感。
“四弟那腰腹上的赘肉,少一寸,母后眉头间因担忧他身体而蹙起的痕迹便淡一分。三弟,”
李承乾顿了顿,声音沉缓,“在这件事上,我想,我们心里想的应该是一样的。我们都只愿,母后能少些忧愁牵念,多些宽心舒泰,能够长长久久地…陪着我们。是不是?”
李恪薄唇紧抿着。
李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若真有那一日,”他的声音干涩低哑,字字艰难,“我技不如人,空手而归…皇兄…也会如待四弟那般,分予我一份么?”
啧,这话问得…
李承乾心里重重一叹。这小子!心思沉得像承香殿门前的石狮子,还摆出个‘吴王恪’的姿态来刺探。
打个猎而已,硬是搞出两军阵前互递名刺的氛围。不就是怕自己‘非嫡非长非宠’,真丢了脸面没人兜底?
你那点拧巴心思,我还能看不穿?
“傻三郎啊!” 李承乾无奈地说,“谁说非得一个娘胎里滚出来的才算兄弟了?你问我给不给?别说你箭篓空了,就算真成了全猎场笑柄,我这做太子的,也能让半山的猎物自己滚到你马鞍旁!
不为别的,就为你叫我这声‘皇兄’!我们流着同一个父亲的血,这份体面,哥不给你撑,谁给你撑?别扭劲儿!哥给你双份!”
这些话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清晰地落下,荡开无形的涟漪。
李恪心下一震,他竟应得如此干脆?
荒谬!
皇兄不懂其中差距么?李泰是嫡亲幼弟,而自己……不过是个带着“前朝余孽”烙印的皇子。
问话本就是试探——试探在这皇室冰冷的天平上,“兄弟”的分量是否真能跨越嫡庶的血脉沟壑。
心底那点可笑的暖意刚浮起,便被更冷的现实压得粉碎。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与那宝座之间,隔着一道名为“隋炀帝外孙”的、绝无可能跨越的天堑。
几乎是同时,远处,李泰那特有的大嗓门穿透夜色、带着浓浓的烤肉香气传了过来。
“大兄,大兄——!快来,这肉刷了蜜汁烤得金黄油亮,滋滋冒油!香!真香啊!快来吃!”
李承乾朝着李恪略一点头,转身大步走了。
他的身影很快融入那片温暖的光晕中。
李恪依旧伫立在原地。
远处的篝火光芒在他幽深的眼底跳跃闪烁,映不亮那深处无边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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