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子不是你杀的吗？”
话一出口，二少爷就不可控制地露出错愕的表情。
斑淡淡地看着他，说实话，他给出的所谓治百病甚至可以起死回生的那个东西，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很有吸引力的。即使对于斑这个看似无欲无求的人来说，即使他觉得自己用不上，也难保身边的亲朋好友有需要的一天。
再者，幻眼里的东西，有个别是可以带到人类世界里的，幻眼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并不是完全的幻象。二少爷说的那个「东西」，假设那是真的，可以带出去的，那确实是一个有力的条件。
可斑只是挑眉，轻笑一声，桀骜不驯的墨黑长发也抖动了一下，没等对方辩解，便戏谑地继续说了下去。
“摆正你自己的位置。”斑的刀背划过二少爷的颈部。“你现在在我手里，由不得你在这叽叽歪歪提条件，懂么？”
“还有，我没记错的话，那天你身上都是她的血腥味，你以为——洗了澡，换了衣服，就能盖掉？挺自作聪明的。”
“……”
谎言如自己善人的外表一般被戳穿，还是这么毫不委婉的方式，咽了口口水，二少爷感到自己的脊背被对方的目光看的滚烫，被火烤一般，气血直往他的脸上涌。半晌，他才干涩地开口。
“那只是一个女仆！”
“……只是一个女仆，医生大人，我们依旧能够合作，我保证，这利益绝对让人心动——”
“——相比之下女仆而已——并不重要——不是吗——”他不断重复着，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在不住颤抖。
斑医生根本不给任何人面子，几句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笑意的嘲讽话语，他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还有从小被人人称赞的自信，就像此刻的他，被对方轻易踩在脚底。
不可能……他明明处理地很好……不行……不可以……他和父亲那么多年的心血……他用尽心思维持的温文表象……妹妹会怎么看他……那些该死的侍卫也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了吗……
扑通、扑通、扑通。
不知从何处传来，扩散至四面八方的咚咚声，就像心跳一般在耳边响起，不知道是他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危机感包裹上这间偌大的和室。
……
和室被纸糊住的木窗，从外透出蒙蒙的日光，只够让室内不那么暗。
佳子大着胆，把脑袋靠在「琴」的膝头，红着脸，嘴唇蠕动着说：“夫人……这样真的可以吗？”
“……如何不可以呢。”被大家一致认为不会说话的夫人，口中吐出淡淡的话语。她的话很少，很多人干脆觉得她是哑巴。
「琴」态度看不出多热络，可只是女仆的佳子并不惧怕，从她敢没事就趁着老爷不在跑过来就能看出来。她抬起头乖巧地说道：“夫人，如果不是你给我治病，我就死了。”
“只是随手而已，别放在心上，孩子。”
“不管，反正我都要报答夫人……话说，夫人不怕我告诉别人，夫人会说话吗？”佳子好奇地问。
「琴」终于笑了笑：“那你会死的，浑身溃烂而死。”
“一个人，我在把第一个秘密告诉他的时候，我可以给他下咒，从此他再不能说出去我的任何秘密。但这个机会是一次性的，如果第一次把秘密告诉那个人的时候没有下咒，那之后就永远下不了了。”
“我已经对你下过咒了……所以，不要这样做。”
“我不会的，夫人。”
佳子乖乖地躺在「琴」腿上，被「琴」摸了摸头，她头发干干的像稻草，肤色蜡黄，与「琴」洁白纤细的手指格格不入，佳子快乐地笑起来，又扭头去看夫人，她手腕忽然被套了个东西。
“手编绳？是夫人做的吗？真好看。”佳子用全是干粗活的茧子的手，转动手腕上黑绿相间精美的手编绳，她的眼睛像杏核一样圆，现在因为笑意而弯弯的。
“试下颜色合不合适，还没做完。”「琴」则言简意赅，说完即止，没说太多话。
“合适的，超好看的……诶？”
佳子凑近了，仔细地打量着，忽然愣了一下，声音变得犹豫：“夫人，这个地方，是不是要做一个蛇形的？”
她停得突兀，「琴」疑窦顿生：“……是，你怎么知道？”
手编绳已经编好了大半，末尾处的绳子形状有些来回弯曲，只是还没完工，不太能一眼看出是什么。这是「琴」从很久之前就习惯给小辈做的手工品，不值几个钱，所以才敢给佳子，再贵些的东西佳子是保不住的。
“……”佳子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唔……或许是我记错了……之前好像在两个侍卫那里看到过一样的……”
——
好痛……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对了……她和哥哥去主持公道被阴了……她只记得自己颈后一痛，晕了好一会……
黑暗破开，三小姐费劲睁开眼睛，立刻又睁大，几乎要将眼眶撕裂。
这是……什么……东西……
“啊啊啊！！”
发生一声尖锐的大叫，三小姐因为眼前的景象惊心胆裂地向后仰去。
被捆住的手脚让她摔得生疼，她现在无暇顾及。
目光所及之处，木地板上噼啪作响，地上有几个位置鼓起大包，有什么顶破了木板，漆黑的鳞片在裂开的木板缝隙下反射着微光。
这是什么怪物！她心中惊慌，试图挣脱束缚，却只能听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想要大喊，胸口好像被恶心和恐惧堵住了一般。
三小姐含着泪在一片混乱中找到哥哥的身影，才鼓起勇气叫道：“哥哥！”
哥哥正被那个可怖的医生压在脚下威胁，是她从没见过的狼狈模样，更让她陌生的，是哥哥温和的眼睛如今一片死气沉沉。
“哥哥！”
她又喊了一遍，唤起二少爷的一点神志，他侧过头看过来，好像个木头人——除了不住发抖之外。“有怪物！”她又尖声喊叫，哥哥才终于看向被不知什么东西顶出大包的地板。
“轰！轰！”
木板下方发出巨响和一阵阵震动，还有那心跳一般的扑通扑通声，每一下都激起灰尘，显示这下头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撞击！
木地板或许很快就会攻破！
然后，「它」会来到他们所处的空间！
很显然这诡异的情景让他理智回笼了些，极致的恐惧到来后，二少爷大口喘着粗气，面带乞求之色猛地抬头：“……大人！大人！我什么也不要了，求您把我们放走吧！您看这些东西！”
而斑面对这些现象，是全场最镇定的一个，几乎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斑只是环顾四周，皱了皱眉。“……又麻烦了……”
地上忽的传来一声轻笑“哼。”
还有人不老实？斑望向声音来的地方。
是尸体。「琴」的尸体。
或者说，不应该叫它尸体？
斑握住火核的手腕，两人看着「琴」长长的黑发长得越来越高，逐渐褪色很快变得雪白，同时人形的皮囊涨的越来越大，几乎从地板上半立了起来，投下强烈的阴影。
这分明是可怕的景象，斑隐隐有些“果然如此”的放松感。那个“选帮助谁”的选项一直明晃晃的挂在他视野上，看得斑心烦。
现在看，结果已出。
「帮助琴」
——
啧，好像有点马后炮了……斑无谓地又把俘虏往下压了压，趋利避害不是什么错处，而且虽然这未知的怪物「琴」会做什么不好说，可脚下一句话三个谎的家伙更不可信。
一边是不可信之人，一边是怪物，斑却很镇定。
大不了，再打一架就是了，顶多是不知道怪物「琴」有什么招式而已。
那皮囊中开出一道缝隙，华美的长款和服也破了，就像是……蛇的蜕皮……
细细轻轻的笑声中，蛇蜕中钻出来一只素白的手，尖尖的指甲在把蛇蜕向两边撕拉。
“佳子，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女仆啊。”
“……你以为，有人生来就愿意做仆人的呢？”
蛇蜕向外开了一点。
“佳子的哥哥生了重病，父母要把她卖到花街，她偷跑出来，和带着护卫的你撞倒在地，她父母赶过来，你看她面容清秀便花钱买下，预备教她歌舞，调教完献给贵人顺便还能安插眼线……即便如此，她没怨恨过打断逃跑计划的你。”
“你发现佳子性子木讷，怎么也学不会讨好他人，也没有歌舞天赋，总是缩在角落干重活，更糟糕的是，她还是那样灰扑扑，头发干干的，不漂亮。怕在贵人面前弄巧成拙，冲撞贵人，你便隐隐放弃了她，让她当女仆干活算了。”
蛇蜕又向外撕开了一点。
“后来啊……佳子也生了重病快死了，你让其他人把她丢去杂物房，不想再在佳子身上多花一分钱，我偶然发现，给她喂了些血……这时候，佳子仍然没有怨恨你。”
“你做了什么呢？她想帮我做些事，自告奋勇地要帮忙找东西，然后……就死在你手上。”
蛇蜕终于被彻底撕开，一头比之前更长的黑发从中脱出，然后是人形的头颅，肩膀，手臂……还有，如金属般，反射着寒光的漆黑蛇身。
这是一条巨蛇，但不完全是。
“何必惺惺作态？还在这里装什么多在乎她呢，你真是和你父亲一样，喜欢扮作好人善人。”
“啊，对。你还要用复活佳子来骗这个小家伙呢——只有刚断气的人才有机会复活，佳子，呵呵呵，如果可以的话，我早就试了——”
“是不是呢，孩子？”
「琴」格格地笑出声来，人类的头长在蛇身上，还口吐人言的一幕，有些怪异。“如果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我还无法下定决心这么做呢。”
“很痛，很痛啊……为了获取力量，我放弃了上一具可以长存于世的躯壳。这里不是我的族地，这副模样的寿命是短暂的，我得尽快完成我要做的事才行……”
轰！
随着她的起身，又是一声巨响，她身下那块的地板彻底塌了，巨大的蛇尾捅破了地板，在空中呼起风声。
“母亲！母亲你冷静些……”
二少爷想要辩解，想要撒谎，想要用巧舌如簧的嘴去说些好话，可眼前的状况太过骇人，他一时失了智慧，只是木木地重复着，试图让对方冷静些。
没人想到，成功被瞒了那么多年也没有拿到证据的「琴」会突然掀桌，而导火索居然只是因为一个小小女仆的死。
「琴」性格一直很平和，就算妹妹时不时跑来挑衅，就算他不断在庄园的下人那散播不利于她的话，希望不会有任何人帮助她，反正「琴」只名义上是夫人，但实际上不掌管权力事物，也没有得力的母家，她唯一的依仗，只是时常要出去做生意的父亲而已……就算继母听不懂人话，别人厌恶的眼神总是看得懂的吧？
曾经的二少爷是这样想的，可是没有，在他无数次小小的挑衅试探后，「琴」从来没有问责过任何下人，耍脾气也只对着父亲一人，也没有显现过任何力量，他才觉得这招能行的……
他并不想要「琴」的命，至少在「琴」身上的利益被榨干完之前绝对不会，而且看在父亲的份上，他也会好吃好喝地关着继母，她为何会突然这样，仿佛鱼死网破？就只为了一个女仆？
谁又知道，她会有此等力量？？！
不……他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使希望又燃起了，他的继母，这副怪物的样子存在不了多久。或许，他可以拖！
拖过去时间，就解决了！
“母亲……母亲……”
那极具压迫力的怪物身躯在向他靠近，带着尖牙，带着蛇鳞。
终于，他咬咬牙，还是提高声量，吝啬地吐出了几句自己本想要一辈子埋在心里的秘密。
“母亲！你难道不想知道，在我小时候，你带着和我们见过一面的小妹妹，去了哪里吗？”
它停下来了。
“你父亲说她们四处游玩去了。”
「琴」嘶嘶地说。然后滑地更近，几乎要贴过来。
“你终于要说了，是不是？”
——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只记得母亲带着几个小孩和我们见过几次，后面父亲母亲结婚了，那几个孩子母亲也没约束在身边，随他们出去游山玩水。当时还有些奇怪母亲怎么放心让小孩子到处乱跑——”
三少爷没忍住看了一眼「琴」，接触到继母渗血般的眼神，打了个寒颤。
“继续。”「琴」的嗓子变得嘶哑。
“——是，那几个孩子，我比较记得的是其中一个小妹妹，比三妹还小一点，小小年纪胆子却很大，很有自己的主意。她带着孩子们到处玩乐，玩累了就过来找您，有时您不在，她就在我们家休息一段时间。”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继母的表情，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值得庆幸的是，他以为斑医生和继母一伙的，还好斑医生摆摆手说他就是个看热闹的，你们自便，就不再死死踩着他，而是跑到一边去看热闹——这是形容斑医生此刻姿态最恰当的词语。
所以，他才能像这样，再次组织起语言。
“父亲与母亲婚后几年，她来的渐渐少了，据说是找到了景色更美也更远的地方，还给我们寄来了一些远方的手信。”
现在的要诀就是拖。他目前说的话，字字都是真话，因此看起来格外真诚。
已经给了一些不必要的信息，又给了一些真的信息，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再给一些掺杂其中的假信息——
他的继母，那个怪物，随着时间的过去，在地上爬行的动作都变慢了。
忍不住一阵窃喜，这是他的机会！
“——我记得，父亲本来是要我把手信拿给您看的，只是我那时候不懂事，觉得手信精美就偷偷藏在了自己的匣子里，久而久之就把它忘掉了。要不，我带您去看看手信，好像就在我房间——”
他只想着赶紧跑出去，心念一动，便想起了一个并不要紧的物件来。
手信是真的，被小时候的他放在匣子里收起来也是真的，连记太不清楚放在哪个位置也是真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确实不太记得那个小玩意去哪了，依稀记得是来自北国的一个盒子精巧的护弦油脂，不知道变质多久了。
对，找到之后还可以说她就是去了北国——
或许，还没找到，这怪物的寿命就被拖到了尽头呢？到时候在看热闹的斑医生面前卖卖惨，把瘟神送走——
“带我去看。”
——
快了快了……他想。
他成功说服「琴」把自己腿上的绳子松开了，然后看着它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找一通。
「琴」果然又变得虚弱了些。
一刻钟后，一个落满了灰的木匣子被尖尖的指甲撬开。人面看着里面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护弦油，愣了愣神。
“啊，这是来自北国的特产，用来保养琴弦琴身，北方气候干燥，用来防止乐器干裂。她离开的时候，好像还兴致勃勃地说过，自己要带着弟妹去北国看看，那里风光大气，有无数她没走过的地方——”
“你在撒谎。我没有证据证明，但我知道你在撒谎。”
二少爷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呵，呵呵呵。我应该早点想通，他们去了哪里也不可能不来找我的。”
“那两个侍卫确实是我杀的。其他的人我还没找到证据，可那两个，呵，他们竟敢拿着我给我家小辈的东西，碰他不该碰的东西……”
「琴」猛地把头转过来，眼中有怨毒之色，人面上的表情狂怒起来：“证据！证据！没有证据就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真以为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是不是！”
当了半天围观群众的斑，忽然冷不丁的开口了：“喂，那谁。”
“我应该知道，哪里可能有你想要的东西。”
——
斑抢救被二少爷投入火中的信纸的那一天，除了几张烧焦的信纸，还看了些别的东西。
这个庄园的男主人，在书房中他儿子都不知道的地方，把一个匣子——该说不说，不愧是亲父子，喜欢用匣子装东西的习惯都一样——拿出来，抽出头几张纸看了看，摩挲着泛黄的纸，眼带怀念之色，又把纸放了回去。
收好后，老爷才不紧不慢地呼唤儿子过来帮忙做事。
这一切被隐蔽之处的斑，收入眼中。
“是这里。”斑轻声道。
那天距离很远，他看不清纸上写了什么，但他有种直觉，这是「琴」想要知道的。
……
「房东说，再付不出房租，就把我和孩子们赶出去。
今天关店之前，有一个姑娘带着几个孩子来看，她不会说我们的话，叽里呱啦的，指着一把旧琴，似乎想买的样子，可她身上没拿钱。
我比手划脚地告诉她，买东西是要钱的。
她好像不知道钱是什么。
她真漂亮。」
「姑娘又来了。
房租还是没有交上，欠了几个月了。
她表示她知道钱是什么了，她带了些过来。
我笑着告诉她，还不够，但是这次可以给她打折，就这样，她常来我店里看看。」
「她真漂亮。
我还是这样觉得。而且她对孩子也很和善。
但是我没有钱，我能给她什么？」
「我铤而走险了。
跑商很危险，路上有土匪，可我愿意冒一次险。」
「真的遇到了土匪。
我没钱雇护卫。
被捅了一刀，流了好多血，我快死了。一瞬间觉得很后悔。
她像仙子一样出现了。
她破开自己的腹部，原来她也很在意我。她给我喂了半颗剥出来的东西。
我没有死。
我爱她。」
「她居然答应了我的求婚，在我还住着一个破屋子的情况下，也不嫌弃我的孩子们。
我的生意忽然好了起来，她真是我的幸运星。她是什么呢？」
「我给她买了把好琴，花了大半积蓄。快没有钱了。
好在生意越来越好，还接触到了官员贵人。
有一个贵人给我介绍了一个能人异士，月读大人，月读大人没有露面，但他好像知道一切东西，太厉害了，我很害怕。
他知道的太多了。」
「月读大人来信说有位贵人，需要……
事成之后，我会有一笔我无法想象的巨款，甚至可以换个大房子。
我可以拒绝吗？」
「回不去了。」
记录停在了十数年前，再也没有过，连记录它的主人都将其中断在了某段时间。
记录的纸从旧到新，从皱巴巴驳杂的次纸，到洁白印着暗纹的好纸，只是现在都已经泛黄了。
tbc
超级大长章，一章顶三章。
抱歉我来晚了，最近太忙了，只能用大长章补偿一下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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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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