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洒进庭院,祁荻抱臂立于玉兰树下,面前一个深蓝色衣衫的文士手中执卷,看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身旁女子用红绳将青丝高高束起,银甲折射着初阳,腰间软剑如蛇信吞吐。
季晏如和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粉衣小姑娘正蹲在石阶上啃糖画。
“这是要干什么?”祁荻转头望向一旁常穗。
“这位是我表哥的旧时,谢奚梧先生…至于这位,是我的表嫂,谢奚亭姑娘。”常穗旋身到二人身前介绍起来,“今日由他们考校你。”
谢奚亭身子忽然一颤,上前勾住常穗脖颈:“岁岁,我可没答应常稷…”
“哼!”谢奚梧像听到什么很可笑的事情,忽然冷笑出声,丹凤眼中眸光黯淡,“你何时才能真有点出息,别只会在这口是心非。”
“你们兄妹俩…”常穗忽然打断,谢奚亭胳膊上铁甲压得她肩膀酸痛,抬手将她勾在自己身上的手轻轻移开,“今日叫你们来是考验我徒儿的,怎么聊起这个来?你们对婚事不满该去找常稷,我可左右不了他。”
“殿下,”谢奚梧拱手行礼,“这第一关便来点简单的,您可否背出先帝《朝中计》君民篇?”
祁荻一愣:“身居朝堂…则…不对,君民篇,是君为民则国昌,民为君…”
他背得艰涩,额角渗出冷汗,仿佛又看见冷宫那几本浸了水连字迹都晕开的书。
“停。”谢奚梧蹙眉,“圣训可是皇子十岁前就该通读熟记的。”
“先生说的那是能用得上水字作名字的皇子,”祁荻讥笑,“我可连上书房都没进过。”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太子熟读圣训,也不见得做的多好。”常穗敏锐的捕捉到少年眼中那丝落寞,忙出言解围。
“上梁不正下梁歪!”谢奚亭忽然瞪着眼将手中书卷敲在女子头上,“你莫要觉得读书无用!我看你们全家都该被我盯着读书!”
常穗吃痛,捂着脑袋。
正偷溜的季晏如僵住:“谢叔叔…阿算自己会读书的。”
祁荻难得看到常穗吃瘪的样子,觉得格外稀奇,忍不住笑出来——那个往日不可一世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竟然也有被人管教斥责的时候。
他决定多向谢奚梧请教些经验。
“阿算,从明日起,我亲自盯着你背四书,就从《中庸》开始。还有皇子殿下,明日起先背《朝中计》。”男子目光似道冰刃射向孩童与少年,一旁小女孩的嬉笑声和季晏如的哀嚎混在一起,惊飞檐下麻雀。
谢奚亭抛来木剑:“殿下,这是第二关,接我三招。”
祁荻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这是偷跑出宫跟几个侍卫学的唯一一套剑法。第一回合,少年先发制人,动作敏捷地多次攻击,第二回合,谢奚亭的软剑如银蛇缠颈,已将他逼跪在地。
“殿下看似攻势猛烈,实则剑法毫无规矩。这是最致命的。”披甲女子收剑入鞘,微风荡起她束起的长发与红带。
“火场救人的潇洒劲呢?”常穗向少年扔去一方帕子,“这么快就败了。”
“徒儿受教了。”祁荻用帕子沾去额角细汗,忽然咬着牙对着常穗敷衍一拜。
“你不该拜我,教你的是谢奚亭姑娘。”金瞳中闪烁着讶异的光,女子却面色如常。
“拜的就是你。”少年勾唇一笑,“师父,这么忘恩负义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学到。”
常穗愣在原地,一旁谢奚亭掩面失笑,又忙将她拉到一旁,低压声音询问:“你真要培养他?”
谢奚梧缓步上前,指尖抚过手中卷轴,冷笑插话:“连圣训都背不全的皇子,能成什么气候?”
常穗抿了抿唇,目光掠过院中正擦拭木剑的祁荻,少年脊背绷得笔直,装作毫不在意,时不时向几人投来的热切目光却暴露了自己的内心。与初见那日不同,那双狐狸眼中野火燃的更烈几分,像极了五年前灵堂前的自己。
“无妨。”她忽然轻笑,“他还是个孩子,好生打磨,必成利器。
祁荻指尖摩挲着木剑裂痕,耳力却将几人在墙角的私语尽收。木屑刺入掌心,他却觉不到疼,十七年冷宫岁月,第一次有人把“孩子”和“他”连在一起。也是第一次,有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缺点还没放弃他。
“祁荻。”
他猛然回神,常穗已立在玉兰树下,在一片绿意中面带难以察觉的微笑,“从今日起,辰时随谢先生诵经史,午时跟谢姑娘习剑术。”
“那师父教我什么?”他抬眼,故意将“师父”二字咬得轻佻。
常穗抬手用指节轻叩额头:“我只教谋术。”
季晏如蹦跳着插进来:“阿娘,我教哥哥什么呀?”
“教他——”常穗揪住儿子偷藏蜜枣的手,“怎么行礼问安,怎么做个有礼貌的好孩子。”
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忽然高举双手,笑的比春日桃花还甜,两颊梨涡浅显:“我也来教!我比阿算还有礼貌呢!”
祁荻蹙眉,作疑惑状:“还要学规矩?”
“教养本就该是第一位的,更何况…”素衣女子忽然走向少年身旁,抓着手腕将他拉起,“冷宫教你在褥下藏刀,我教你往东宫心口插刀。你说哪个更要紧?”
女子掌心传来的温热此刻显得格外滚烫,昨日火场中濒死的温软触感忽然翻涌。他别开脸嘟囔:“…学便是了。”
往后数日,晨光未至时,祁荻已立在院中默诵《朝中计》,谢奚梧的戒尺在他腕上留下一道道红痕,却再没骂过半句“朽木不可雕”。
烈日当空时,谢奚亭的软剑换了木剑,木剑又换了铸铁剑,逼得他日日跪地三次。直到他终于挑飞她的剑穗,换来女子一声轻笑:“野草长得再杂乱无章,终归是生机勃勃。小子,你有点意思。”
某日夜半烛残,常穗推门时,看见少年伏案睡去,墨迹未干的宣纸上,《朝中计》旁还誊着谢奚梧批注的“民为邦本”。她轻轻抽走压在他颊下的笔,却不知他早已在她踏入院门时就已清醒,只是贪恋这片刻假寐的安宁。
带着女子身上那股淡淡梅花香气的外衣轻轻落在少年脊背,他终于抬眼,却在咫尺之内看到常穗纤长的睫毛。
“累了就歇歇,半个时辰后再起来抄。”汤碗磕在案边。
祁荻突然拽住她衣袖:“一般慈祥的师父都该说今日不必再抄了。“
“我是严师。”常穗俯身时沉水香拂面,烛火倒映在金瞳中,她忽然端坐在少年身旁,望着少年眼下淤青,“你既然不困了,接着抄吧。”
少年沉默片刻,双眸微眯,试图表达自己的不满。常穗亲自研墨,又将方才搁在一旁那支狼毫笔递向少年手中。
祁荻打了个哈欠,认命般抽过笔抄写。笔尖划过“孝”字时,他嗓音低沉道:“那日太子派人了结我,师父既然靠演了出戏化解…那现在宫里该认为我死了?”
常穗指尖微顿,磨墨的速度放缓了些:“宫里说你死于疫病,建了座衣冠冢在陲城。”
“死于疫病?”少年与她对视,忽然冷哼一声,“父皇连我的尸身都不愿看见,他们巴不得我当初就跟母妃一同死在火海里…连我的名字都处处写着弃子二字,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他再怎么强装倔强,也掩饰不了哽咽的声音与眼中闪过的泪花。常穗仿佛看到自己十七岁那年,常年紧闭的远门忽然打开,钻进的却是一抹银朱色的光,她好不容易望见阳光,却转眼被塞进喜轿。
鬼使神差的,她抬手抚向少年发顶:“你不是可有可无的人,总有一天,他们都要仰望你。”
祁荻浑身一颤,感受着女子指尖传来的温柔,心脏忽然剧烈跳动。
“你这是在哄孩子?”他本不想离开这半刻亲昵,却依旧想装作强者。
常穗格外认真地凝视他:“算是吧,更多的是想告诉你,从今往后疼了可以喊。你还是个孩子,有撒娇的资格。”
“你当我同你儿子一般大?我今年可都十七了。”祁荻据理力争。
“我十七岁时都成婚了,一边照顾病重的夫君,一边照顾年幼的阿算。”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常穗将手从少年发顶挪开,又忙将话题扯开,“殿下想做君王,先得学会看人心。明日休息,随为师去崖城,看看百姓对太子是哭是笑。”
“从前在宫里总听说民间对太子不满,可我来京城许久,为何从未听到怨声?”祁荻抚摸腰间玉佩。
“这儿是熙市大街,”她金瞳映着月光,耳畔是街头宵禁锣声,“除了皇城外全京城最富的地方。商户多半领过太子恩惠,小贩全靠东宫的面子做生意,几乎这条街都是太子的。至于那些没受恩惠的…若在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猜其他人会不会拔了他的舌头?宫里尚且还有其他皇子的党羽,这儿可是祁璿一手遮天的地方。”
“那师父能在京城立足,靠的什么?”他忽地逼近,阴影笼住她半边身子。
“五成靠自己,一成靠亡夫遗产,四成靠表哥打点,”她嘴角噙着笑意,“从商谋国都是同样的道理,孤身一人终究是不好做,学会借力才是明智之举。”
祁荻看着那张精致的面庞,忽然发觉往日她总会点在额间的红痣没了踪影,增加了留白,反而更让金瞳更显得耀眼夺目。他不经意间抿紧了唇:“可我自小便是孤身一人。”
“有我在。从前再是孤身一人,如今也不是了。”常穗忽然起身,“将汤喝了吧,别放凉了。收拾些东西,明日启程。”
“师父,今日的汤里又是什么毒?”祁荻促狭一笑。
“噬心毒。”常穗格外配合他,在将要推开雕花门时回眸一笑,“没想到你最适合做君王的一点,倒是这疑心病。”言罢,她转身出门。
今夜微风,银月当空照着庭中玉兰树,渡上光晕的嫩叶在微风中摇曳。
祁荻翻遍了衣橱找出来时的玄衣,从前刮破的地方缝着细密的针脚,整整齐齐排成一行,袖口褪色的芜沉宫字样被金丝纹包裹,在烛光下泛起粼粼的光。隐隐约约间,他嗅到衣衫上的皂角气混着梅花香。
与常穗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忽然红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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