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常穗便推开偏殿房门。
“该起了。”她指尖轻叩门板,三声脆响惊醒了浅眠的祁荻,“今日要去见杨知府,定要让他同意田亩改制,你见机行事。”
祁荻揉着惺忪睡眼,却见她抬手在发髻上簪了一支玉钗子,一袭月白袍子衬得人如修竹。
二人走到大街南侧,知府衙院墙新的发亮,同昨日崖城破败的街景截然不同,门前鎏金雄狮门环在阳光照射下熠熠闪烁。常穗叩响大门,一个穿杏红衫子的妇人缓缓开门,她面色憔悴,垂着眼帘。
若不是注意到她脖颈处那颗痣,常穗简直不敢认,从前在吴家跋扈嚣张的三小姐吴宝璁,如今竟然如此落魄憔悴。
“姑娘找谁?”吴宝璁低头行礼,鬓边步摇纹丝不动。
白绫飘落,金色眼眸在晨光中流转:“三姐姐,不记得我了?”常穗声音轻柔,“真是贵人多忘事。”
吴宝璁猛地抬头,紧蹙眉头。常穗终于在这张低眉顺眼到看不习惯的脸上找到她从前的倨傲。杏红衣衫的女子忽然拔高音量:“常穗!家被抄了你很高兴是不是?你嫁给那个病秧子逃过一劫!你还我母亲,还我弟弟!”
“吴宝璁,你记得吴佑荣的命是用我换来的。”常穗打断她,从袖中取出拜帖,“今日我来是求见知府大人的。没空陪姐姐叙旧。”
花厅里,杨知府眼睛黏在常穗腰间香囊上,看出那是东宫为太子妃特供的纹样。“姑娘是太子殿下派来的?”他伸手要握她手腕,“快随我来…”
“放手!”祁荻狠狠握住杨知府的手拧过去,他捂着手哀嚎。
“崖城这般光景,知府大人倒兴致未消啊。”常穗声音像浸了冰,“不怕皇上治罪?”
杨知府冷汗涔涔:“二位是?”
祁荻甩去一张拜帖。
杨知府盯着拜帖上“季晏如”三字,额角渗出冷汗——探花郎季雪臣与瑞淑郡主之女裴雪忆的儿子,不过他更广为人知的身份,应当是名满京城的首富人神童商贾。
“大人。”常穗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可知昨日许多崖城百姓逃往京城?”
杨知府手一抖,碰出的茶水险些溅在常穗袖口:“知道…知道。可是十一皇子来了也无能为力,更何况我这一个小官…”
祁荻冷哼一声:“无能为力和无所作为,是能并论的吗?十一皇子已经回京,你就不怕他回去参你一本,叫你丢了小命?”
“这位爷…请求朝廷批准崖城垦田种地和添人口的折子不是没递过,是太子爷不同意啊。”杨知府用袖子蹭了蹭额头,擦去一层薄汗,“我这小命不值钱,横竖都是个死,还怕什么?”
“崖城大小官,都是你这德行?”常穗指尖轻轻叩着茶桌,“太子养你花多少钱,我能出的更多,还能让你得一个美名,不至于百年之后还被崖城百姓唾骂。这个买卖划不划算?”
杨知府忽然沉默了,眼神落在悬挂厅内的那幅字上,白纸黑字,醒目的写着——仁惠。
十年前,他初任崖城通判,事事亲力亲为,颇受爱戴,升任知府时,陛下亲自赏的这幅字。可如今繁荣的崖城成了空城,从前爱民如子的皇帝成了求长生的昏君,太子一手遮天,将大胤蒙上一层污秽,他也只能随大流,稀里糊涂做个被太子豢养的废官。
当初胸前带红花,耳畔是鞭炮齐鸣百姓高诵;如今是手上沾血,耳畔是饥民饿殍怒骂哀鸣。“仁惠”二字如今看来多么可笑。
“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杨知府缓缓开口。
“崖城从前太过抑农重商,商业一旦没落,百姓便无钱买粮,也无粮可吃。不如拆了从前做铺面的荒废屋舍去垦田种地,给百姓分地发银,除去税粮外,每年拿出三成粮去京城售卖,其余归自己所有。”常穗用手指比出个数字,“岂不是能吸引人口来崖城务农,更能解决当地百姓温饱?”
杨知府皱眉:“铺子就算没人用了,没地契…又没有朝廷的批准,也不能乱拆啊。”
“这些够不够?”常穗从袖中掏出一叠地契,“我只拆自己的地方。”
崖城没人要的荒地,花些小钱便能全部收入手中。光是将引穗楼卖给王老板的钱,便能换来三十余亩地。
她手里攥的地,给崖城全城人耕都绰绰有余。
“你…都买了?”杨知府挠挠头,“豪气,豪气。可是动工要用的钱怎么办?”
祁荻余光瞥向门外,看到几个女人站在门外:“知府大人妻妾成群,不像是没钱的模样。”
杨知府赸笑。
“钱也是我来出,只要事成之后在皇上和太子面前,您将这件事的功劳让给十一皇子。”常穗似笑非笑地望向杨知府,“顺带,也全了您的美名。”
祁荻看到她金瞳里一闪而过的光,忽然感到一丝寒意。
“姑娘当真要为崖城花费这么多?可此举,未必救得了这座城,太子还可能追查下来…那可是要杀头的。”杨知府愣了片刻,十分讶异,眼睛睁得比通宝还圆。
“总要做了才知道。”常穗忽然起身,对着杨知府行了个礼,“至于太子是否会治罪…那就看看皇上是更想由着儿子胡闹还是更想做好个君王的本分吧。还请知府大人好好斟酌一番,我们二人便先告辞了。”
离开时,吴宝璁躲在影壁后瞪他们。她忽然驻足,将她腕间翡翠镯子塞进姐姐手中:“三姐姐,拿着吧。你瞧着憔悴了许多。”
“我不要你的东西!”吴宝璁作势要摔,却被常穗轻轻按住手腕。
“知府大人若有个万一,这镯子能卖个好价钱,不至于让姐姐再被发卖到哪儿去。”说罢,她未曾回头,带着祁荻扬长而去。
归途青石板上,祁荻突然问:“那个吴宝璁,从前对你很不好?为何不借此机会报仇?”
“我无仇可报。”常穗望着远处破败铺面,“怨恨就像杂草,除不尽,不如种上庄稼。”
风掠过脚边,祁荻突然扳过她肩膀:“那师父为何要成全十一弟的美名?”
“他得意了,太子自然会忌惮。就如同昭靖王漕运。”她眼里闪过一丝血色,“祁沛就是下一个被开刀的皇子。”
“但太子对手足打压太多,必会让父皇嫌恶,也会使其他皇子联合起来一心对付他。”祁荻接得行云流水,忽然拦着腰拉近常穗,将她手压在自己胸口,眸中闪过贪婪的光,笑的邪魅,“师父好算计,那能不能算算徒儿昨夜梦到什么了?”
“滚蛋。”常穗毫不留情朝他腰间一拧,“你再胡闹一次,我就让你滚回冷宫看你的破梅花。”
“嘶…”祁荻咬咬牙,却依旧笑的灿烂,紧紧跟上常穗加快的脚步,“想滚也滚不了了,师父忘了?我是已死之人,冷宫也不要我。你身边是我唯一的栖身之所了。”
夜半时分,崖城老屋烛火摇曳。常穗躺在那方拔步床上,床上换去喜红被单,挪去了一盘针灸用具,倒显得格外空荡。
梦境中,是另一个熟悉的房间。她似乎依旧能闻到那里的木质香气混着梅花气,听见母亲哄睡的歌谣,看见雅致的房间内那张木桌,上面还摆着个茶盘。这一切都是她的母亲——常纭最喜欢的东西。
转眼,天光昏暗,青石阶上落着几片枯叶。常穗的父亲——吴世铮推门而入,站在光暗交界处,只剩下一个没有温度的漆黑色轮廓。他手里捏着一张纸,顺着风飘进屋内,大红色的手印与那个大字在常穗眼中是如此可怖。男人面色冷硬如铁,常纭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怀里紧紧搂着她。
“拿着休书,滚出去。”吴世铮的声音像是淬了冰。
赵姨娘一袭艳得有些扎眼的粉色袍子,被下人搀扶着缓缓走来,手正抚过微微隆起的肚子,站在父亲身旁,唇角噙着笑。四岁的吴宝璁梳着双鬟,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拽住常纭腕上的翡翠镯子,用力一扯。
镯子断裂,碎成两半。
她才看清几人的面貌,冷漠与狰狞。
“妖怪!”吴宝璁指着常穗尖声笑着,“爹爹说了,你没有名字,就叫吴命,你是妖孽,不应该活下来!”
“我有名字,我叫常穗。”三岁的小常穗从常纭怀里探出头来,“是阿娘给我取的名字。”
“你才没有!我们都姓吴,你不是我们家的人!”吴宝璁拔高音量,张开手就要打过去。
常纭一把扣住吴宝璁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那嚣张的小脸瞬间扭曲。
“你是庶,她是嫡。”常纭的声音很轻,却像利刃刮过所有人的耳膜,“你怎么配打她?”
吴世铮勃然大怒:“常纭,你放肆!什么嫡庶,休书已经摆在你面前了,还要装体面吗?!”
吴宝璁听见父亲为自己撑腰,脸上傲慢更多几分,将胸挺得像只刚战胜的公鸡,叉着腰:“爹爹说了,等我阿娘生了弟弟,她就是吴府唯一的夫人,我才是嫡女!”
赵姨娘掩唇娇笑,眼神中写满了挑衅。
“吴世铮,你真是个白眼狼。”常纭紧紧抱住常穗,眼神冷冷地扫向三人。
“你看不好我儿子,可怜我儿佑裕才七岁就去了…你还生下这个妖孽,我没杀了你们母女都是大善!”吴世铮气得胡须乱颤,“你好自为之。”
“姐姐,你怀佑裕时也是如此吗?这几日我格外想吃酸的呢…”赵姨娘摸着肚子转身,笑声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吴宝璁回头冲常穗做了个鬼脸,跟着母亲扬长而去。
院门重重关上,常纭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血痕。她低头看着年幼的常穗,轻轻捧住她的脸。
“岁岁,别听他们的,你不是妖孽。”常纭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与他们这些凡人不同,你的眼睛里住着神明。”
小常穗仰着脸,金瞳倒映着母亲苍白的脸:“真的吗?阿娘。”
“当然。”常纭将她搂进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是这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了。”
画面忽转。
那是她十七岁那日,在崖城的这方小院,窗棂上粘着囍字,崭新的红被单上有金丝纹在光下流转着,红烛高燃,喜乐声声。
她坐在婚床上,红盖头垂落遮住了视线,让她心中更是忐忑。心跳如擂鼓般,直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掀起红绸。她睁眼,对上季雪臣温和的目光。
他病容憔悴,脸色苍白,唇色发灰,却在看清她眼睛的那一刻微微一笑。
“很好看。”他轻声说,“像太阳。”
三岁的阿算趴在一旁,拍着手咯咯笑:“金色的,漂亮!”
梦境骤然破碎。
梦醒的最后一刻,她脑海中回荡着的,竟是祁荻的声音。
他说:“金瞳本是神迹。”
常穗猛睁开眼,冷汗已浸透中衣。窗外,残月如钩,树影婆娑,还是那样寂静的崖城。没有父亲的怒斥,没有吴宝璁的大呼小叫;也没有锣鼓喧天,更没有季雪臣雪落般的轻语。
能听到的,只有院中祁荻背书的声音。
她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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