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三年，新皇登基已三年。
改国号庆。
从大荆到大晋，用了足足六年。他也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变成了二十三岁的医者。
这六年，宫中的赏赐不断送到这西南边境。
珍宝、兵书、冶炼考工志、田耕物植工考、花卉筑物考志、宝剑、补品佳馐、绫罗绸缎之余，还有有价也买不到的古琴。
琴身朴雅，弦韧响如流泉，琴身案底却篆刻不大不小一只勾金凤凰，这是凤求凰典故的再述。
村人们不懂，他懂。
谢柏清懂，顾瑾秀也懂，连崔姥姥也是懂的。
他怕她弹那琴，却又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弹那琴。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给她什么。
有时候，他远远看着她，又觉得她本就该上京去，坐那个全天下女子想坐的位置。
云二公子手段了得，擒云太守于城西，收北地十一州，连谢柏清都伴着顾瑾秀去岁上京，陈顾家满门被屠之冤屈。
云太守与云大公子趁天灾**之际、联手马匪血屠顾家，嫁祸旧皇，造反起事，以致生灵涂炭，被云二公子大义灭亲斩首于西门。
史称，西门事变。
他知道历史会怎么抒写，寥寥几笔，史官也会为云二公子开脱，隐晦写明二公子自小为太守不喜，弃于乡野，任他自生自灭。
这段公案，又扯出云二公子京中外祖母与早逝的母亲。
转来转去终转不出大荆几大家族。
东家起，西家落，永恒不变的规理。他们顾家搭在这些家族的线上，也莫不是起起落落，落落起起。
外祖母尚在，外祖父耿直守公却不得旧皇待见。然，三年前，各路诸侯破京城大防之际，旧皇失人心先一步被太监、宫女合力绞死于朱雀园。
云二公子夺得头筹，一直暗地里帮衬他的外祖父自然也要出山，一代大儒虽年事已高，门生遍朝野，且因刚正不阿为先皇所不喜，正正风气任丞相再合适不过。
云二公子何需云太守朝野上做摆设？报仇雪恨方证云家祖训：姬妾之子不可逾越。
说到底，云二公子才是正室所生，是云大公子鸠占鹊巢。
京城云家一脉，已欣然将云太守与云大公子弃尸荒野，请云二公子入家谱。
那些绞杀旧皇的太监与宫女，是云二公子事先安排的吗？顾郞中睡不着日思夜想。
不，或许是外祖宋家安排的。
云二公子那么年轻。他是年轻。比自己还要年轻。
我已经不年轻了。顾筠想。
顾筠站在一棵春树下，持医书临水而立。寒潭飘浮满池落花，遮掩住他的面容。
他又想到明州。想到因疫情死去的父母与族人。
顾家一族，生在明州却未能出海扬帆，而是世代行医，困守明州小小一隅。
灾祸来时无路可去，水上更是危险。茫茫白水无穷无尽，海上未升希望，更多却是绝望。
离开明州的那个晚上，他坐于颠簸的马车上，像手握最后一缕族火的逃命人。
顾瑾秀让他感觉亲切，因为彼此命运如此相同。她的经历，倒映出他命运跌宕之外的幸运。他是男子，因前朝男风乱政，于男风上世代打压甚严，倒没人因他样貌清甜而如何于他。
然而连顾瑾秀，也有了谢柏清。谢柏清上京陪顾瑾秀陈情，监国再开恩科，还有些许跛脚的谢柏清可再参加考试。
大荆历代看重官员容貌，人说美仪容，云二公子开了头一例。
是，云二公子没有觊觎皇位。他手握兵权，做了大晋监国。
然而，这只是时间问题，总有一天皇位必变成他的。
现任新皇的不成器举目所见，这只是一个过渡期。新皇认真地演着不成器，来成全云二公子的名正言顺。
顾筠知道，过不了多久，新皇必定以“才不济难担大任，乏力摄御天下”为由会辞去皇位。一辞，二辞，再辞，最后云二公子于众望所归，一请、二请、三请，“勉为其难”登基。
这套路需要几年表演？顾筠为云二公子数着时间。
“我已有孕。”顾瑾秀前日道。
顾筠知晓她的含义：你呢？
二人虽属五服之外，却同属顾家一族。否则，顾筠也不会逃往东南郡。
你该娶妻了。再不娶，是为不孝。每一日遇见的村人待他均和气有加，然每一个村人莫不是在用眼晴、态度说这句话。
他们更仿佛在劝他：谢梨不适合你。她不会嫁你。有云二公子呢。你斗不过。你抢不过来。
“她连拔河的资格也没有给我。”顾筠对小九说。
桃花诧异地看他一眼，似懂非懂。
“郎中，您是不是喝酒了？”
“新酿的春酒。”桃花长成了初见她的年纪，眉目间隐隐约约有些相似。他看着她挑拣药材的手。她最近总跟朱地主家的朱三宝混在一起挖草药，与哥哥小八不再形影不离。
孩子们都长成了不同的样子。小八玩起了刀剑，追在陈雁儿身后，扭来扭去像一股扭糖人。小石头不时给他一下，绊他一个狗啃地，惹得陈雁儿追在小石头后面追打弟弟，小八则坐在矿场外的甬道上假哭不止。
十几岁的儿郞了，还哭鼻子。
满山都是看笑话的儿郞与姑娘。有人唱起山歌，是祝酒歌。
“陌上花开，春日迟迟，酒醒杨柳岸浪拍千钧万年涌，癸卯、癸卯，盼归。”
这手笔怎会是梨花村人所作？只能说这些矿厂的儿郞里不少是外面移来的晋人。
云二公子的人。
自然也有站他顾筠这头的，六年同甘共苦，六年医人难自医，梨花村不少村人看重他，更不愿梨花抛下他们上京。
于是，又有一些村人唱起来。
“不归不归，卧菊绿蕙乌乌草，咸菜白粥也是饭，儿孙满堂亦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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