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景蹲在码头木栈道上，河上船来船往。
湿润的水汽顺着浪一股接着一股喷来，大半天积水成渊，前襟湿了一片，她有些可惜，这才做好的衣服啊......
从京城回来的采办说，这是眼下京中最时兴的样式，轻纱制成的广袖留仙，走起路来飘然若仙。
现在她浑身湿哒哒沾着泥点，裙带可怜兮兮缠在身上，活像一团水草。
光着膀子的纤夫见她狼狈得像个落水的锦鸡，扯着嗓子喊：
“天黑啦，陆小姐还不回家？”
另一头拉动绳索的汉子嗬嗬大笑，“京城才是陆小姐的家，她等大船来接她回去呢。”
陆千景怔怔回了个微笑：是啊，我不是这的人，我的家在京城。
“咱们这一片的姑娘，有谁像陆小姐那么好命，陆家亲生的小姐都不如。”
陆千景安静听着，不置一词。
要不是因为她好命，从丝绸商户的女儿摇身变成户部郎中李大人家的小姐，她又怎会等到天黑了都回不了家。
她好想回家，可她不敢。
她的干净漂亮的房间变得一团糟，香云纱做的床帐不知被谁剪成碎片，好不容易从制香大师那购来的灵馨香被人撞翻，香气刺肺，缠绵绕梁，三日不绝，桌椅都被阉上三分清甜。
“都是大姐姐做的。”小妹像往常一样神神秘秘告状。
“哦。”陆千景微翘的桃花眼泛着冷静的光，她目若桃瓣，陆家人却是一水的圆眼。
她早该发现啊。
仿佛突然跟陆家格格不入，有气也不敢撒，谁让她真的不是别人亲生的，而人家对她却比对亲女更好。
与侯府定亲后，粗一算也有小半个月，她大姐一直冷着眼看她。
她找过大姐，大姐似笑而非：“我是你姐姐，本就该先出嫁，凭什么嫁侯府的人是你。”
彼时人人都以为商户陆家的二女儿被平成侯府看上，好不稀奇，侯府竟会看上个丝绸商家的姑娘？
小城人依旧记得那阔气排场。
那天京城里来了好多贵人，长长一列车队一水的高头大马，女眷香车经过，银铃阵阵，比知州老爷还要有派头。
来人不算生人，乃是京城平成侯府，他家常年在陆家绸行订购锦缎衣料，从十几位主子到几百名仆人，身上穿的都是陆家供应的料子。
往常侯府来的都是采办，这一次侯府主母亲自来了，她带着媒婆，几大箱子的聘礼，递了侯府大公子的生辰八字，点名要与陆家二姑娘结亲。
陆家人又惊又喜，忙不迭应允。
陆千景却不解，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越过她大姐，来求娶她这个二小姐。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有了答案。
平成侯府的人前脚刚走，陆家大门前又停了几驾靛青色的马车，来人不似平成侯府那般豪气，却更典雅庄重。
户部郎中府上突然寻到江城，说是陆家养着他家失散多年的女儿。
陆家拿出十几年前塞在陆千景襁褓中的玉佩，李家当即认出了这是当年丢失幼女的贴身玉符。
陆千景晕头转向。
她的亲生父亲是户部郎中，不是胖乎乎的江南富商陆老板，她未来的夫婿成了侯府公子，而不是先前陆夫人曾与人开过玩笑的城南另一家富户的杨公子。
她忽地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小杨公子，分别时他们都才几岁。
长空下，几丈高的船逆着夕光，高大华丽的船身只显出一个漆黑的轮廓，像一头巨兽缓慢靠近，号角吹响，巨兽发出呜呜的哀鸣，咚地一声巨响，大船晃动两下后平稳靠在岸边。
穿着青灰道袍面白老儒悠然现身。
完了，只能回家了。
陆千景没想到会在这碰上老管家，她拍拍裙子起身迎上去，顺口一问：“陈伯，这船是做什么的？”
这话正问中陈山心事，他满脸喜气：“这是咱家给平成侯府送去的嫁妆，等小姐嫁进侯府，有了这十万嫁妆送进侯府，小姐就能稳稳当好侯府少夫人。”
“等小姐成了，咱们家在京中的生意就多了许多门路。”陈山目光落带了些期许。
少女额头光洁，乌黑的头发盘成堕马髻，长眉青黛，水汪汪的眼和这江南景色一般总是笼着濛濛薄雾。
陆夫人说，她生得好看，可惜长在小城，恐不似京城贵女大气雍容，陈山却想，这样似江南山水灵气充盈，纯粹鲜活才好。
陆千景收起茫然的神情，眸中露出和陈山一样的喜色，脸上笑容蔓延，像一朵到了时候不情不愿绽开的花。
她想她应该开心才对，占着人家女儿的身份锦衣玉食长到十五岁，现在说了门好亲事，养父母还要拿几艘大船给她运嫁妆，生怕她到了婆家受委屈。
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心中总闷闷的堵了团棉絮，这么好的事为什么落到了她头上。
暮色沉沉，她院子里摆了几个漆红的大箱子，回到房间，房间已被人拾掇整齐。
桌上多了几只黄澄澄的金钗，陆夫人坐在她的床边，正擦着眼泪。
母女两人彻夜长谈，陆千景这才知道为什么会是她。
只有成了京官家的小姐她才能嫁侯府，陆家对她有抚养之恩，她依旧算是陆家女儿。
因此陆家会给她嫁妆、李家则予她身份。
陆千景心中仍是难安。
陆、李两家有了侯府做姻亲，一家拓宽商路，另一嫁在挤入京城贵族圈子，可谓两全其美。
京城那么多名门闺秀，侯府凭什么要娶李家的女儿，李老爷只是户部郎中，京城比李家门第高的人家海了去了，她看爹娘做了多年生意，想到的无非各取所需。
侯府想要什么？
但此时，她已经被人喜气洋洋送上开往京城的大船。
她坐在甲板上，一条湛蓝色的留仙裙，顶着堕马髻，发髻上插满黄澄澄的金钗，甲板上的风很大，裙袂丝带翩翩飘动被吹成波浪的形状，她想着船舱里堆满的嫁妆，忍不住问：
“嬷嬷，李家除了我，再没有别的小姐吗？”
敏嬷嬷略一思索，“听他家的下人说，小姐还有一位姐姐。”
陆千景心情莫名有些下坠，“那我那位姐姐可曾嫁人？”
“听说，还没有。”
敏嬷嬷向来细心，只当做陆千景害怕李家姐妹不好相处，于是安慰道：“小姐不用担心，您在李府上不会久住，等学好侯府的规矩礼仪就要出嫁了。”
“可是为什么侯府不干脆娶我的姐姐？”
敏嬷嬷无奈：“姻缘天定，你和裴公子的八字相合，自然是要娶你。”
“那我去了侯府，会不会过得紧巴巴的？”
敏嬷嬷一怔，陆家富甲一方，这丫头是担心侯府日子不如商户了？她旋即失笑：“怎会，小姐没见过京中繁荣，等去了就知侯府是何等锦衣玉食。”
敏嬷嬷没明白！陆千景心中大喊，不，整个陆家没一个人明白。
“嬷嬷，既然侯府那么有钱，家里给的嫁妆也太多了，能不能把一半退回去？”
嬷嬷面色惊异，用奇怪的眼神打量陆千景：
“姑娘家巴不得嫁妆多些，以后去了婆家也不用看人脸色。家里既然给了，你怎么还不要，小姐勿要害怕，十万钱对我们家不算个事，你也勿要觉得自己不是你娘亲生的就不敢要，你娘最喜欢你了。”
说完，她竟慈祥地拍了拍陆千景的头，拉着陆千景回船舱休息。
陆千景当真被风吹得有些头昏，怎会如此，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想过。
一瞬间，她怀疑有可能是自己小人心思，把人想得太过狭隘。
她不停安慰自己，堂堂侯府随便一件摆件都是稀世珍宝，怎么可能图陆家的十万嫁妆。
船舱外江水茫茫，夜晚，她听着滔滔浪声，犹如浸泡在江水中，丝丝凉意从心尖漫至全身，无论如何，她不经意就往最坏那处想去。
陆千景辗转反侧，敏嬷嬷在一旁轻声细语。
“小姐不怕，听说那位公子生得俊美，去年又入了国子监读书，有大好的前程呢。”
*
因陆千景曾问起李家小姐，敏嬷嬷贴心地给陆家所有人备好见面礼，给里大小姐的尤为慎重，京城、江南能买到的漂亮首饰全都有，一件件珍品摆在李云舒面前。
李云舒无波无澜的脸有了一丝裂纹，很快她眉眼弯弯，唇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想起洁白的茉莉。
其实，陆千景不太担心这个姐姐难相处，许是血脉相连，她们之间天然会变得亲近，比起她好几天心事重重，李云舒反而更热情些。
李云舒喜欢让陆千景同她一块品茶。
一日，她端着上好的碧螺春，遣散丫鬟婆子，掩上门，很快绣房里清香袅袅。
陆千景只当真的喝茶：“姐姐为什么要让她们走？”
李云舒皱着眉头贴坐在陆千景身边，亲密的姿势让陆千景有些不自在，她煮茶沏茶行云流水，一套动作好看极了，可陆千景没看她手上。
李舒云几次欲言又止成功把她一颗心高高吊起。
“我当然是怕妹妹去了侯府会后悔。”
陆千景轻轻“啊”了一声，眼中带了些死寂。
李云舒起身对着窗，春光透着明纸照在她身上，轻柔的女声缓缓降下似神女箴言：
“侯府外表一片繁华，内里却不如外人所想的那般鲜亮。”话音落下，她缓缓转过身，秋水般的眸子闪着幽光。
陆千景在她尖俏的脸上看到满满忧心。
她捏紧茶杯，手指被烫得刺痛，李云舒笃定的神情与她的猜测相互印证。
也许，李云舒长年住在京中说不准真的知道些内情，她焦切问：
“姐姐，可知道些什么？”
“世家大族最喜品茶，妹妹可知你手中的是什么茶？”
陆千景只想让她快些说出内情，茶水还烫，她等不及喝进嘴里，就着鼻尖香气道：“碧螺春。”
李云舒神情一滞，声调骤然抬得微高：“妹妹既知道，那太好不过了，平成侯府的夫人小姐平日最喜欢这种茶，若是喝不出恐会遭他人耻笑。”
陆千景揉着太阳穴，一个劲追问道：“姐姐还知道什么？”
“不知妹妹平日喜欢玩什么？”李舒云又覆上忧色，“侯府女眷最喜欢连诗。”
“联诗？”陆千景愣了，喜欢那就联好了，以后她嫁过去还能拦着不成。
见她面布疑云，李舒云继续细细解释：“侯府的夫人、小姐喜欢在府中结诗社，出题限韵，抓阄得了题目，若不能做出一两句佳句岂不扫兴？不说那些妯娌姑子，就说裴大公子也是个风雅之人。”
陆千景思忖，似有些伤怀：“我是不擅诗词，那姐姐呢？”
李云舒展颜：“我五岁便开始随爹爹学诗。”
陆千景点了两下头。
虽则别的事也不太关心，但大抵是问不出什么了，她干脆露出羡慕的神色：
“姐姐从小跟着爹爹学诗，写出来的句子定是极好，我就不行了，要是我小时候也能学这些，也不知现在能做得怎么样。”
这么说着，她倒真透出几分真心实意来。
京城中的世家望族不论男女都爱吟诗作赋，若是不会，将来连与夫君对对子都做不好。
她陆千景好歹也是个年华正妙的少女，哪没想过嫁人后与丈夫琴瑟和鸣。
结果被认回李家许配给裴大公子，她夫妻恩爱的美梦一下堵死一半，侯府杂七杂八的规矩还多，稍有不慎就可能遭人白眼，裴公子可能就更不喜欢她了。
陆千景无声长叹。
“我到他们裴家是难了，不过听说姐姐许了个大才子，姐姐文辞风雅，等以后嫁了人，到了夫家与他家妯娌姐妹吟诗可不就一举夺魁了？”
李云舒脸涨得通红，陆千景噗嗤一笑，她早听说李云舒许了江家。
“姐姐这是害羞了，那怎的刚才还一直那我取乐？”
“诶呀！”李云舒手上不稳，滚烫的茶水滴在手上，白皙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姐姐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说江映，他当然好啊，你不知道，江家门户虽小江嫁，江映却才情卓绝，不到二十就中了进士，正在翰林院供职，还是爹爹的学生，你说要是真的嫁了这样的人，去了他家没有公婆立规矩，不用受委屈，而最重要的是他的前程，”李云舒压低声音，“像他这样的，以后不说封侯拜相，至少也是个封疆大吏。”
谈起江映的好，李云舒倒说了许多，末了打趣问陆千景一句。
“若让你嫁给他，如何？”
陆千景促狭笑了两下，“他再好也是姐姐的，我如何敢想？”
她似乎知道为什么陆家要把她嫁给侯府了。
原来嫁侯府不算美差，她姐姐的未婚夫婿就强上许多。
想来也是，侯府又不是皇家，想娶人家女儿人家也未必瞧得上，李老爷宁可把嫡出的长女嫁给自己信得过学生，也不愿她进侯府白受人气。
陆千景走后，桌上的茶杯茶壶被人掀翻，咣当滚了一地。
听到屋内异响，丫鬟急忙进门，顷刻间脸吓得煞白。
李舒云跌坐在地上，衣裙被茶水打湿一片，大小姐却浑然不觉，手指被碎屑擦出红痕，她竟一动不动，这是没了知觉吗？
“小姐，您怎么了！”
李云舒摇摇头，“我没事。”她指甲扣着丫鬟手臂，“如果让你嫁一个人，以后那人能当上宰相，你愿不愿意？”
丫鬟惶恐万分，对着小姐好似绽开裂纹的脸砰砰叩首。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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