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景追着跟上。
此处是一座大城，店铺林立，人头攒动，繁荣不输京城，正直清晨，街边一路全是香气腾腾的早点。
她心道怪不得每次停船都要下来。
江映脚步飞快，专门挑路小人多的地方走，挤了几次人堆，似乎半天身旁没人吭声，扭头一看，陆千景发髻像兔耳朵一直在脑袋两边摇晃。
垂耳发髻这会服帖下垂，似乎小孩子最爱梳这种辫子，少女的脸似比从前更尖，哪有小孩肉乎乎的可爱，他眯着眼，看她半晌，
“你不累吗？”
陆千景嘴角微微一翘，阳光穿透薄雾，清清爽爽照着大地，四处都是盈盈金光，心头暖意升腾，刚想说不累，江映眉目舒展，顿悟道：
“不愧一顿能吃九个馒头。”
陆千景：“......都说了我不吃那么多，”顿了顿，她看清面前几尺高的灰黑建筑，石头铸成的大门前挂着彩旗，“你来驿站做什么？”
“寄信。”江映淡道。
陆千景充满疑惑，“所以你到一地都要找驿站寄信？”
她神色忽凝，李侍郎是真把他当女婿了。这些天她倒是过得舒服自在，再没别的人来说亲，江映也不会来烦她。
她从不知道维持表面功夫这么费劲。
江映不止寄信，还问了那驿丞城内有什么新奇少见的东西，驿丞贴心给他指路，详尽说了去哪买货物又好又便宜。
江映直截了当多递了一锭银子给驿丞，“劳烦帮忙置办。”
那驿丞也不见怪，把银两揣进袖中，“好说，好说。”
陆千景有些讪讪，她还没修炼成富商陆老爷那种把别人坑得半死还能笑眯眯称兄道弟，一口一个好哥哥叫得也不心虚。她一求自己清净，倒也不希望江映那么费时费力，还废银钱。
“江映，你觉不觉得这样一直装下去也不是办法。”她诚心道。
江映慢慢抬眼，漆黑的眸中满是不解，嘴角一抹诧异的笑：“有什么不好，你别告诉我你想来真的。”
陆千景忙解释：“我不是说来真的，只是你这样......”她目光滑过驿站，“不觉得很麻烦吗？”
她正当江映又不想说或者干脆嘲笑几句，江映却抬起头朝北的方向望去，似在看那望不到的宫阙，显得认真平和，
“这有什么麻烦，李贞是我老师，他乐意提携我，我又何必拒绝，官场上多个人帮有什么不好，”他顿了顿，一番斟酌，“自然也要让他知晓我是真心的。”
陆千景好笑江映真心想要人提携，又不肯当真献身，却也意外于他能坦诚：
“我还以为你不屑做这些。”
她一直以为别人口中年少得志的江映，会自负惊才绝艳，傲天傲地，藐视一切老道油腻譬如李贞之流的官员，宁死也不对蝇营狗苟的黑暗势力低头，总之就一派清高之流。
见她一脸讶异，江映面无表情道：“又不是结朋党，有什么不屑做的，我自问不比旁人差，若真在那位子上，自也能比旁人做得好。”
陆千景深吸口气，倒真挺自恋。
江映这话倒不像讽她吃多时那般阴阳不定，而是笃信自己真比别人强上一筹，她想找些话反驳，一时脑子里也刮不出什么像样的话。
江映的确够年轻，有些人儿子都像他一般大了才刚考中进士，而他已经在翰林院抄了两年书。
有人进了翰林院一辈子也出不来，他才两年不知怎的就被皇帝注意，派了个能与沈彦启一起查案的差事，此绝非有李贞引荐就能做到。
他有自恋的底气，陆千景不自觉去看他脸，一张不笑的脸真若雪覆昆仑，眉目媚秀，秀色可餐......她这会倒真饿了，街边香气幽幽，她肚子一阵乱叫。
江映嫌弃瞥眼：“才刚吃过早餐，你到底要吃多少？”
陆千景驳他：“我都没吃早餐。”
她起得晚，去找江映之前还没来得及吃东西，下了船什么都来不及买，就被江映带着绕一大圈路，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皱眉道，“你还好意思说，驿站又不远，你绕那么大一圈做什么，故意的？”
江映眼皮跳了跳，罕见沉默，半晌：“那你随便吃点行了。”
陆千景满脑子都是热乎喷香的糕点，“反正有两个时辰，我得坐着吃。”
“好啊，陆小姐多吃点。”
江映没有反对，在街边随便挑了条长凳坐下，似是心情极好地等着看她咽下九个馒头。
老板端来几个蒸笼，各种磨具做成的糕点平铺摆在桌上，陆千景着急夹起一块往嘴里塞，饿得绞在一起的肠胃终于缓了过来，又喝了口热茶，终于有了思考的力气。
“咱们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她手上掐着糕点，嘴里含糊道，
“你还打算瞒我爹一辈子？万一被他发现了，你不就彻底得罪他了，到时候别说他提携你，不弄死你就不错了。”
江映依旧自恋又自信：“他没这个能耐，而且，”他狭长的眼映着清光，看着她的眼神理智得不带一丝情绪，
“李贞为了你要弄死我？”
他意味不明笑了一下。
陆千景喉咙一哽，江映说的没错，如果是李云舒李贞还会考虑收拾一下江映，至于她......似乎是证明这两人情谊匪浅的坚实纽带。
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呢，她细细嚼着糕点，慢慢琢磨出奇异古怪的滋味，差点一阵干呕。
怡韵亭前那声肝肠寸断的“子行”在耳边环绕，她叹了口气，要不是李贞先前真心实意要把李云舒嫁给江映，她真的要怀疑李贞对江映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不行，还是得让江映离李家远点，首先要把他们有名无实的婚约取消了，李贞一口一个贤婿真喊得她头痛。
“江映，你知道一辈子不成亲会怎么样吗？”
“怎样？”
“要是一直没有孩子会很奇怪的，你还是应该真的娶一个妻子。”她做出为江映考虑的姿态。
江映神色登时严肃：“这有什么。”
“这当然没什么，只是会很烦而已，你想啊，要是到时候有人想要孙子怎么办？”她搬出江映父母。
“你想你每天那么忙，还总有人在耳边催，多烦啊。”
“什么孙子，没影的事。”
只消一瞬，江映又轻松起来，他还当她有什么要紧事，“我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我，不如趁早消了这个念头。”
陆千景对着他运筹帷幄的神情还欲再说些什么。
周围本就细微的闲聊声彻底停了个干净，邻桌吃东西人手僵在半空，老板弯身添炭的动作也格外轻缓，似是生怕惊扰什么。
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气氛有些古怪，陆千景回身一看，那些略带怜悯目光瞬间躲开。
人们继续喝茶用膳，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安静只是错觉。闲谈声稀稀落落重新响起。
不知何处传来压抑的议论。
“这么年轻，不该啊。”
“有什么改不改的，有的人就是......天生......”
“唉，可怜啊。”
“他还怪骄傲的。”
陆千景大张着眼，差点吐出一口茶。
江映表情瞬间凝固，他目光凝在大口换气，无声大笑的路千景上，“陆千景，你故意的？”
他脸色鲜红欲滴，腾地起身。
“你别走啊。”
陆千景忙一手掐起几块糕点，火急火燎追上去，“你现在走别人一定会以为你被说中了。”
她一个激灵。
江映怎么反应那么大，不至于吧，她歪头揣测江映心情，莫非.......江映冒着与李侍郎撕破脸的风险也要与李云舒退亲、退了亲对杜怀月又矜持得吓人，大有柳下惠之风。
回忆再往后退，在李府，他疑心她给他下药，险些杀了她，难道是那迷药对他根本无用。
一桩桩、一件件朦胧中似乎有了答案。
“不会吧。”她倒抽着笑得簌簌抖动。
“这位公子，公子且慢。”
江湖术士模样的汉子提溜着跑来，脚下一转转到了两人面前，笑得讨好从布袋中翻出一包干叶子，一股清奇的气息四散开来，“公子回去可以试试这个，保证好用。”
他挤眉弄眼，还冲陆千景眨了眨，“夫人试了若是效果不错，我就在这附近，下次还可以来这里找我买。”
江映忍无可忍径自往前走，陆千景笑得前仰后合，“不用了不用了，当真不需要。”
汉子在后头喊：“这次送你们？不好用不要钱！”
江映脸色忽红忽白。
陆千景不知该不该安慰他，她自认无辜，但江映显然还当她故意，干脆什么都不说，继续吃手中糕点，时不时偷偷打量他。
江映被那目光扰得心烦，她怎么还在吃？
目光不由转到陆千景一股一股的腮帮子上，想起李侍郎每封信上问“饱乎，暖乎？”
吃那么多，怎么可能不饱。
视线滑到她衣服上，天气早晚极冷，中午又似夏天酷热，她下船时怕是没来得及换衣服，一身轻薄柔软的襦裙顺滑飘逸，步子太快，腰间系带下的一块紧贴着小腹，小腹微微隆起一个弧度，怎么平时没注意到，如果那里面有个......他飞快挪开目光，
“陆小姐，你还说你吃得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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