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刚才批过的卷宗拿来。”
安王眼都没抬,积威之下无人敢违拗,江映抱了卷宗过去,安王默然看过,捋了一会长须,道:“勉强过得去”,又抬手指着一沓案卷道,“这些都是近半年的案子,要更加慎重。”
“江翰林?怎么一直心不在焉?”
安王模样四十稍许,面色纵然是温暖如春,一双眼睛却如同冰棱一般,透着精光,似能把所有人的小心思照得无所遁形,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罢了,你陪本王出去走走,这里头实在太闷了。”
江映本就担心赵清如使坏,听到安王这个提议,自是求之不得。甫一出门,就用目光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安王眯着眼,看清状况,下意识斜眼去看江映,见他脸色苍白,眼底乌青,浑然几天没好好休息的模样。不由道:“江翰林,你这个样子总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微笑着回忆起往事,语气听起来十分柔和。
“他年轻时也如你一样,最是风流多情,这原也没什么,但夜里还是应该多休息些,不能过于放纵。”
安王漫不经心提点着,江映心里一阵恶寒,安王说的故人不就是他世子大哥?还劝他不要沉迷枕席之欢,头皮瞬间麻了一片。
“下官不敢与王爷的故人相提并论。”
安王笑道:“他是身份尊贵,却从无志向抱负,喜好的只有那点事,就因为这些,他没少被人诟病。可他年轻时又何尝不是芝兰玉树,文章武艺学得都比别人快些。我不愿有人步他后尘,所以见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总忍不住提醒一下,我对睿儿也是如此,点到为止,你自己思量。”
“下官谨遵王爷教诲。”
一场对话不咸不淡,江映敷衍得厉害。
安王并不生气,偏头看这年轻人,见他目光又落到了远处水边的人影上,浑然水过鸭背,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陆千景走得有些热了,脱下外衣,露出里面月白色的窄袖上衣,山青色襦裙,粉带束腰,纵使穿了几层衣服,身体窈窕的曲线依旧完美呈现出来。她小步沿着溪走,穿梭在疏影中,明暗交错,如山顶晴雪,晶莹的光芒忽隐忽现,亮起一刹,整个世界都剔透起来。
“你怎么总往这边走,要不去那边?”
赵清如指了指粥棚,官吏家的女眷都在那边,相应地,护卫也更多些。
陆千景一个劲走,风穿过她发梢,丝丝缕缕,在身后扬起,顺滑丝柔,让人不禁想缠在指间。她直视前方,一眼都没往后看,好像刻意在回避什么。
赵清如三两步跟上,边走还不忘回头看粥棚,“她是不是也在那?”
她勾唇一笑,愈发得趣。
就在今天,她传闻中清风朗月、耀眼夺目的沈表哥居然也带了个女子过来,但那两个人到底收敛含蓄,在外人面前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视线从未交错,若非沈彦启搀着她下车,谁能想到他们是一起来的。
然而本该显得亲昵的搀扶的动作,都被他们做得客套生疏,差点变成家仆搀扶小姐下车。
那女子是谁?
那人的身份很快呈了上来,哦,同样不简单,杜相孙女杜怀月。
名字里头带了个月字,又长了一副好模样。
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明月姑娘也在那边?”她问得更明确些。
陆千景耳垂发红,那天是她气昏了头。暴怒之下说的气话被人一本正经问起,当时射出去的利剑纷纷倒转了方向,把她扎成了个筛子。
“看来就是明月姑娘了。”赵清如点着头,“你挺能编啊,要是被她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陆千景心烦:“你想让她知道你就去告诉她啊。”
她敢说敢当,赵清如反而顿了一下,回过神来身形一闪就挡在陆千景面前,“你别这样啊,怎么老是说两句就生气,我也不喜欢她,我和你才是一块的。”
赵清如说这话时至少有一半的真心。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陆千景口中最尊贵、却被人抢了夫君的女人会是她堂姐。
天下最尊贵的长公主被杜相孙女抢了亲,真是匪夷所思。
若是堂姐嘉宁公主顺利出降,她与母亲现在应该在京城参加公主大婚的庆典。她没去过京城,因而早早做了准备,亲手挑了进献给长公主的贺礼。然而一切戛然而止,似乎才起了点苗头,就熄灭了。
若不是明月姑娘,她现在不知能玩得多开心,还用得着来顺州散心?
“要不我们一起回去骂她?没关系的,那边全是我的人。”
陆千景恍如被雷劈了一遭。
她以前见过不少深宅大院的明争暗斗,那些人性情各异,手段不一,但有一共通之处,就是能来暗的绝不会走明路,展露在外人面前的永远是温柔和顺,哪能看出半点凶狠。
果然有权有势的县主就是不一样。
她没看路,踩到溪边软泥,要不是赵清如反应快,拉了一下,她一定会摔进水里。
“你不会看路吗?”
陆千景有惊无险回头,看着溪水,惊魂未定:“谁让你让我去骂人?”
赵清如咬咬牙,她觉得自己在自讨苦吃,好端端为什么要把这个人弄出来,脾气极臭,万一还出点意外,她到是挺担心自己会被人砍了。
县主又如何,不也只有一条命。
那个人自己被利器刺中都不吭声,血珠顺着肩头一路往下,他都像是没有感觉,目光凶骇至极,俨然一个疯子,直到把簪子捡回来塞到女人手中,才重新变得像个活人。
那样子分明是认准了一个人,既如此,为什么还能把她气得不轻。
“明月姑娘也把姓江的迷得不行,他们有过什么?”
赵清如按捺不住,一心想问出个所以然,根本无暇估计周围的声响,猛然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县主,此地污秽,还请县主移步。”
身披甲胄的将颔首止住了她们去路。
“诶呀,就说了这里不能来。”赵清如拉住陆千景。
陆千景问道:“他们在做什么啊?”
草地上齐齐整整站了两个方阵,一边是女子,衣着色彩艳丽,一个个垂首含胸,盛妆之下花容颓靡,厚重的铅粉扑簌簌往下掉,浑身散着不祥慌乱的气息,另一边是披着肩甲的士兵,神色各异,有搓着手兴奋张望,还有阴着脸,似是屈辱。
赵清如轻轻吐出一个字:“说。”
将领正色道:“回县主,那些女子有的是城中妓子,还有一些被曾被贼人掳掠、扣留在土匪宅子中作妻妾的,现在贼人没了,她们就被放了出来。王爷不喜人纵情声色,着我们想办法打发了她们。按照军中惯例,有家人的放回家中,没了家人也没别处可去的,就配给还没老婆的弟兄。”
赵清如转头对陆千景道:“这都是军中惯例,别说是妓.子,有时候失了家人的良家女也会如此。”
那边声如洪钟,浑厚的嗓音笼罩上空。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按着顺序一人一个,分到了谁就是谁,不能抢。”
陆千景耳朵轰地炸了一下,最前头那句话听起来尤为刺耳,她下意识回头望了望,正巧看到同样在注视她的江映,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心中满是无力感。
他怎么也出来了,阴魂不散的。
发现了那抹目光就没法当成不知道,像被监视了一样,哪都不自在,她烦躁地想要躲开,猛地朝前走几步。
赵清如在陆千景身后做了个挥手的动作,将领犹豫着让出几步。
陆千景问:“她们愿意?”
将领接过赵清如眼色,答道:“不好说,都是些不干净的女人,看她们没个活路,弟兄们是要受些委屈。”
他的话登时应验。
第一个女子被人领到头排头列的士兵跟前,哆哆嗦嗦蹲了个礼,柔媚的声调掐得扭曲,“军爷。”
叫了这声她就算是他的媳妇了。
那黑脸士兵分毫不喜,头夸张扭到一边,临走时还不忘朝地猛吐一口浓痰,恶狠狠甩出几步,扭头阴鸷地盯着女人。
女子怯生生追上,被他这一眼吓得钉在原地。
“我不想娶你,你想去哪就去哪。”
“军爷,我是你的人了!”
“谁碰过你,你去找他们。”
“不愿意就算了。”
陆千景对着那两人道,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人听清。
两个人同时看过来,女子脸色瞬间惊惧,一时手忙脚乱,想去拉士兵,又忙不迭收回来放在胸前摇晃,极力说明她愿意。
她原就没有正经营生,在花楼也不是一等一漂亮的姑娘,人老珠黄,本就赚得不多,老鸨扣掉一部分,剩下的还要买胭脂水粉、钗环首饰,根本攒不下钱。往后更是不能再干这一行,彻底断了活路。
最底层的士兵一年也赚不到几个钱,但至少能活命。
除了跟着那个大头兵,她根本不知道还能怎样活下去。她头和手一起摇着,“不,不,求你们不要赶我走。”
士兵眼珠转了一圈,梗着脖子,这种不用花钱就能得到的女人,不要白不要,他不过想端端架子,多听女人哀嚎告饶,再顺着台阶下。他要在头一天就端清二人身份,以后他就主子那女的就是奴婢。
看到有人直接拆台,他气得不轻,再看拆台那人身后站着的两人,顿时歇了声,思考自己是不是装得过了火。
陆千景指了指女子,“既然都不愿意,那她以后就跟着我吧。”
要是在往常,这样装腔作势的把戏,陆千景多少能看出其中曲着用意,可现在她眼中只有倨傲的男子和无所适从的女子。
莫名觉得十分扎眼,她没有多想,便道:“她在我身边做事,每月银钱就由我来出。”
女子顿时眼睛雪亮,能侍奉小姐,安安稳稳住进高门大院,谁乐意跟个动辄打人骂人的大头兵。
没想到还能有这等歪打正着的好事,她扑通一下就朝陆千景的方向跪下,活像生怕有人反悔,连磕几个头。
赵清如讶异:“你怎么就看中她了,不过这样也好。”
县主发话,事就这么定下。女子十分乖觉地跑到陆千景身后,寸步不敢离开。
收了一个侍女,陆千景也不觉有哪里不合适,转身要往回走,剩下十几个女子如蚂蚁一样排成队,走到他们跟前,垂着头把眼睛压得很低,偶尔精光乍现,直往陆千景脸上闪。
无言之中意思十分明确,她们都想谋个更好的出路。
将领摊手道:“唉,小姐一下心善,您是活菩萨,这下这些人心思全飞了,哪里还能安心跟着咱们弟兄。”
陆千景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很大的祸,脸上忽地掠过一阵热气,好多人在看她,盼望的、哀求的,还有厌烦得巴不得她赶紧闭嘴走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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