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暗,关上门窗,屋子里黑得看不清器物,唯一的光源是炉子里几粒猩红,忽明忽灭。
冰凉的气息在屋内游荡。江映点了灯,巡视一圈,提了炭盆就要出去。
陆千景靠着门,堵着出口。
江映碰了碰她手:“你的手好凉,我去添些炭来。”
陆千景黑白分明的眼静静盯着他,问道:“我真的没给你惹麻烦?”
外头人多口杂,且有安王时时跟着,许多问题她不好问出口,早憋了一股郁悒之气。
她没那么傻,安王根本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红袍官的妻子都快要以头抢地,要能有根柱子,她怕是会一头撞上去,跟官员死谏一样。
结果安王愣是半点不留情面,说要塞人进后院就要硬塞。一个王爷,先是损了手下将士好处,引得士气低沉、怨气上身,又对着内宅小事指手画脚,还与女子置气,未免失了气度。
偏偏如此麻烦又遭人恨的事,安王却不厌其扰地做了。
陆千景有自知之明,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安王绝没理由讨她的好。他也不是念着与陆家那点缥缈的交情,毕竟早在安王知晓她是陆家姑娘之前,就已经对她和颜悦色得不行。
此前她在安王眼中只有一个身份,江夫人。
“快说啊,安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还想着这事?”
安王的确不对劲,江映轻松笑了一下,试着大事化小,如果不能完全打消她的疑虑,他也不希望她总挂在心里。
他觉得,陆千景一直是个克制、冷静的人,看似热忱,实则界限清晰、恩怨分明,就算夫妻之间都不能稀里糊涂、搅和不清,但凡她觉得欠人一份,必然想要拼命偿还回来,最好能做到两清才肯罢休。
听到她这么问,他的心脏酸涩得揉成一团,她到底是担心他,还是小心翼翼、不愿与他有任何更深的纠葛。
“江夫人。”江映笑了笑,把炭盆放下,声音和动作一样缓慢,带了些蛊惑的意味,“好聪明啊,这样就感觉出来了?”
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也是冰冰凉凉的,是种能令人清醒的温度,可他就是想让她知道,他们早就捆在了一起。
想两清,哪有这么简单?
陆千景恼火,她都那么急了,江映还敢拿手掐她的脸,那手才碰过炭盆,她顾不上找手帕,卷了袖子就往脸上擦。
江映脸色黑了一瞬:“你用江夫人的名号用得自在,碰一下都不许?”
他心里窜起一股邪火,安王阴阳怪气暗讽他沉溺房.事,若当真如此倒也罢了,哪有人知道他连碰一下自己妻子都不行。每天晚上躺在一起。
真的只是躺在一起。
“你手上脏死了。不许说别的,安王想让你做什么?”
江映道:“大概就是看着顺眼吧,我一个七品小官,能替他做什么?他不是说了我跟他侄子差不多大,这种人就是喜欢到处给人当爹,跟你爹差不多。”
他说话带了淡淡的埋怨,好像唯一值得烦心的只有安王无处安放的热情。
陆千景隐隐想笑,脸颊鼓了一下,瞬间忍住。李侍郎那类的人,确实有些烦。
可缓过劲来丝毫没有放松,她还在怀疑这番话的可信度。
“你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前不久周王死了,还有好多好多王也都被皇上抓了圈禁。别人都说下一个就是肃王。你可别想跟他们搅在一处,快说,安王为什么对你那么好!是不是想拉拢你,让你帮他?”
至于帮什么,她说不出来,总不能帮着造反吧。她掐上了江映的胳膊,忍了一天,手上力道很重。
江映正了正色:“放心,他不可能拉拢我。安王这把年纪,早就有自己一套心腹班底,他们要密谋什么哪里是外人能轻易插得进去的。他靠近我,应该是想探听皇上的态度,”他压低声音,显得神神秘秘,“世子死了,迟早要册封一个新世子,现在还不知道新世子会是安王还是赵睿,要是能当亲王谁乐意只做个郡王?”
陆千景稍稍放下心,语气仍是质疑:“真的没有给了你什么好处?”
江映脸上笑容有些凝固,干脆眯了眯眼,低头凑到她耳朵下方,压在门上,顺着她颈间薄薄细腻的皮肤慢慢亲着,幽香丝丝缕缕缠了过来,还是他早晨在她命令下选的香膏,也是他亲手给她抹上,一天的时间气味淡了些,尝起来正好合适。
他熟知哪一出最让她受不了,亲得意乱情迷就想不了了。
陆千景被迫站直了身子,碰在一起的皮肤瞬间滚烫,那股火气一直烧遍整个头脑。
再看他起身,挺直了腰板,身姿颀长,脸上颇有些洋洋得意,“别担心了。安王能许得了我什么,让我做王府长史?那点三瓜两枣谁看得上,他能让我当宰相吗?”
好自负啊,脸皮怎么那么厚,陆千景面无表情,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江映平时不显露出来,她却知道他打心底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这般不要脸到真有几分可信了。
往后几天,安王也没再对谁表露出特殊的关照。
他来得快,走得也迅速,看起来很忙。百姓都很喜欢这位王爷,跪在城门口挽留,安王却不得不走,他要在年节之前把几座穷困的州城全部寻访一遍。
“安王走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清晨,陆千景托着腮,无聊地用火钳拨弄炭火,在空中噼里啪啦炸开一串火花。
她没指望能问出什么。
她觉得可能得等离开那天,她才能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毕竟现在真正做得了主的是沈彦启,沈彦启觉得该留在顺州就留在这。
谢城病倒,林通判诸事缠身、缺少人手。年下每个州县的官员都很忙,安王走后那群人也回去了。他与江映只能每天都去顺州官署帮衬。
她自然不会傻里傻气地跑去问沈彦启。
江映这个人既不宽容也不大度,有时候还会疑神疑鬼,好像听到一个“沈”字就要爆炸,十足的小肚鸡肠。
因此他们就再没提起过这个人,包括杜怀月。
似是在刻意回避所有关于那两人的话题,从未明着有过约定,但心照不宣,就像两只依偎在一起的刺猬,小心翼翼收敛着刺,不去扎到对方。
江映沉默着,陆千景换了个问题。
“不是说好今年找不出世子皇上就要降罪?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她又是随口一问,单纯是没话找话。
江映已经凑了过来,身板阻断她视线,她眼前只剩青绿的袍子和一条松松垮垮的革带。
她手指穿梭在革带之间,头顶呼吸陡然紊乱,一点细微的变化,在无声的空间无限放大,拂过发丝,带起一点酥麻。
站着的人多此一举地把银鱼袋放到她手中,她接过鱼袋,孰能生巧地在他腰后系上。
一次无意间的动作就成了某种习惯,每天晨起,江映磨她替他做些七零八落的细碎小事,有时理理袖口,有时整整腰间,于是手指不可不免擦过腰身,隔着层层衣料她都能感受到衣服下硬邦邦的身子。
这种时候总要找些话来转移精力,最多是问“什么时候回来”“晚上吃什么”,得到的回复大多都是固定的“酉时”“看你”。
问得太多渐渐有些无趣,因此她想着找些新问题。
“还不是你沈公子,最近都不知道在犯什么病,整天心不在焉,昨天一个人强抢民女,害得那女子险些死了,他就轻飘飘说了句,‘许是无意’。你说他不会是傻了吧,还指望他去找世子尸身,别去找世子就不错了。”
陆千景听得牙酸,瞬间睡意全无。
这些天,她还是第一次从江映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有你这样背后编排别人?”
“真的不是我编排他,他真的......很奇怪,骑马都能差点翻下来。”江映神色严肃,不像玩笑。
早晨时间很紧,他匆匆说完就走。
陆千景重新倒在床上,准备再睡些会,就有人来请她出去,说是有人想见她。
“是杨公子。”那人道。
陆千景抿唇,没有说话,江映见沈彦启脑中都能编出一场大戏,她不确定他能不能容下杨时。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她不想这么平白毁了。
那人又道:“杨公子想问江大人在不在,他是来找江大人的。”
陆千景一愣,很快收拾好,走出驿站看到树下那人。
“千景。”杨时见到她时立马站了起来。暮冬时节,天灰云淡,成堆的枯叶在绕圈低旋,在凉浸浸的北风里,他一身素衣,形销骨立,单薄得像是要能印入纸面。
而他们分别不过十日。
这十天陆千景自己都过得不安生。
她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自己都过得一团糟,哪还有闲心理会旁人的事。
江映拿着“江夫人”的事要挟她,她的重心理所应当全都放在他身上,绝不可能主动去关心任何除他之外的人和事。
况且驿站从不缺闲言碎语,只要有心留意,很轻松就能推断出城中发生的大小事,她知道谢府的日子比她舒心多了。
谢诚终于要回京任职,回京之前解决了杨家的麻烦,剩下的杨夫人与杨时是他的妻儿,一家人总算过到了一处。
杨时问:“江映在吗?”
“他在衙门那边,谢大人不也在吗?”
陆千景说着,自己都要笑了出来,谢诚当然不在,这个人可算是懒透了,十多年不理事,现在还在整天装病。
“他死了。”杨时很快回答,语听起来很平淡,就像苍茫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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