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释
他说我特别有天赋,我相信了。我从来不会不信任他。
我站在舞台中央,透过追光里的纤细尘埃,我看到他坐在离我最近的位置。
真棒。他说。
其实他连声音都没发出,只是动了动唇,可我还是听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架起小提琴,偏头闭上眼,享受着不尽的黑暗。
“它叫《礼赞》,送给你。”
悠扬琴声流入耳朵,绵长而悠远,诉说着我内心无休止的恐惧和如潮的感情。
等我睁开眼时他就站在我对面,朝我张开双臂,脸上的笑一如平时那般温柔。
给我的?谢谢,很好听,幸苦了,你很棒。
我把我能捕捉到的语言都用上了,他明明没说话,可我还是觉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很好听。
像是最婉转的小夜曲,一点一点递进,抚平我总是焦躁的我内心,或是轻快的圆舞曲,让我的笑都不是为了笑而笑。
“何医生,我想吃你昨天做的芝士排骨。”
他总是温润笑着,好啊。
#何归兮
我的病人总是形形色色,只是最近养了一个,他有点特殊。
像往常一样,我“例行询问”,只是每个问题他都要盯着我好半天才缓慢吐出字语。
可每次都有点不太对的上,我的目光不禁瞟向他的耳朵,想他是不是有什么耳疾,然后我轻声笑了下,“你喜欢音乐吗?”
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他面露疑惑,我又就又叫了他的名字,再复述了一遍问题,他才恍然大悟,之前无光的眼神都好像盛上了繁星,然后侃侃而谈。
他说,他是一个演奏家,当然,是自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没有拿证的专业人士。
毕竟他说他被人肯定了,就够了。
在说这些的时候,之前的茫然被奕奕神采取代,满眼的光。
我想,我见过这样一汪深邃的黑色湖水,像他的眼睛,然后点缀上银河。
他不记得自己的其他什么身份,只有名字,闻释。
对了,另外还有,他说他要来我这儿,我欠他一场演奏会。
我不记得我见过他,但我觉得,我对他有了那么些上心。
可能因为好奇。
家里有把略陈旧的小提琴,我每天都会细细用绒布擦拭,再给琴弓擦上松香,像是对待珍爱的情人一样,可我对于这把琴的来历没有一点印象。
闻释像是很熟悉这把琴,拉着我进了我不常进的只开了一扇窗的杂物间,然后用一种似乎久违的笑面向我,“他叫《礼赞》,送给你。”
礼赞?琐碎的记忆里有个人,礼服,琴声,喝彩,鲜花,这些都有。
可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闻释阖上双眸沉醉地拉起琴,那是一首很有情调的曲子,只是有几处错误。
奇怪,我应该没听过这首,而且对小提琴甚至于音乐也没有一点了解。
“很好听,谢谢。”
闻释歪头面露疑惑,然后笑起来,“何医生,我想吃你昨天做的芝士排骨。”
鬼使神差地,我说了句好,然后像习惯一样张开手抱了他。
“何医生,不说点什么呢?”
“早日康复。”
#闻释
啧……虽然话说得不太清晰,可我能断定,他忘记我了。彻底地。
上帝不公平,为我的爱人按下语言休止符的同时还掳走了他的记忆。
明明几个月前,他才说过他不会忘记我。大概,世事真的无常吧。
“何医生,来吃饭。”
他面露疑惑隐在暗角,好一会儿才说,“不是让我做饭吗?”
我低低地笑出声,他连自己不做饭一做就炸厨房这件事都忘了。但没事,我还在,他会好起来的。
有天我见他在书房伏案写着什么,一问,是病历本。
他的字应该很好看,毕竟学生时代他就是各科老师喜欢的好孩子,而我是问题少年。
“你今天精神状态很好,应该快康复了,什么时候从我家搬出去?”语气很是关切。
有点开心,因为医生说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已经彻底乱了,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听他说过清晰完整的句子了。
我从他身后探出手去翻“病历本”,那更像是日记,从我“就医”开始,每天都写。
不过,他写的都是我的笑,我对他的关照,或是今天吃了什么,或者我和他一起去游乐园疯玩了一整天。
好吧,他本来就不是医生,我干嘛会认为他真的能写出个下病历。
只是事情更糟糕了,他是个作家,年少时便在文坛打响名气,笔下的文字为多少人称奇啊。
可是现在,我能说我高中的口水话作文都比他错字连篇而且字形如同孩子的“病历”流畅。
突然想起,我问任何事他都要呆愣很长时间。
结合他表意不清的文字,原来,每次我说话,他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去理解。吐出的字句即使词不达意,也费了他很大精力。
他在努力理解我。
他忘了我是谁,但没忘爱我。
#何归兮
我的病人越来越奇怪了,他从开始的说话迟钝(我以为他有耳疾,不过我错了)到现在的不说话。
我打算履约,就是他说的演奏会。虽然我好像没承诺过什么,但是那双含着哀伤的眼眸让我不能狠下心。
我好像在原地徘徊了数年,像是传说中能活上千年的那些生物,记不得久远的人和事情。
“今天为什么要换个地方呢?”
闻释把我带到了一间大礼堂,拿着那把陈旧的小提琴。周围没有一个人,整间屋子只有舞台的追光在闪烁。
他今天换了往日随性的衣服,我亲眼看着他从我的衣柜拿出套着防尘袋的修身礼服,像是对待老朋友一样抚摸它。
按理说我对他这个人的记忆就是他来治病,不过当他穿上那身黑色礼服时,我觉得他就是属于这个舞台的。
嗯……他看起来很精神,病应该要好了。我也好久没接待过其他病人了,是该离开了——听完这场演奏会后。
闻释在我说话之后眉头皱了很久,我下意识就抬手抚上去,梦呓般复述了自己的话,他过了很久才开口,“你还记得……你说,‘很喜欢你站在舞台中心,但你的眼神却只追逐我’的话吗?”
思考片刻,我摇了摇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发红的眼角,“怎么了?”
他离我远了些,步伐有些颤,随即在台上转过身,骄傲的语气一如我对他的印象和模糊的记忆,“接下来是《礼赞》,送给我的爱人。”
爱人……?周围只有我。
我觉得他说的话有点怪,但“礼赞”和“爱人”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要赞扬什么呢?
我开始头疼,但那琴声好像温柔的棉絮,我恍惚间觉得,或许以前我也曾在琴声下入睡。虽然我乏味的记忆里好像只是日复一日地为人看诊。
曲终,没有鲜花和掌声,不太对劲。
他下台时脚步像虚浮着的,停在我面前后虔诚地单膝着地,语气却说得上是绝望,“何医生……不是,不对……何归兮……为什么啊,你明明是这么骄傲的人。我做错什么了吗……”
拉琴时摆动出优美曲线的手臂环住我,我能感觉到他的颤抖,“我想赞扬你曾经把我拉出泥潭,想赞扬你笔下华丽的文字,想赞扬你与命运的抗争,可好像都失败了,我救不了你……”
“什……什么?”
他愣愣地笑了笑,抬起头,泛凉的唇贴上我。
我以为我会抗拒,可我的身体像是很熟悉一般,随即双手攀上他的肩把这个吻加深了些,只是间或夹杂了腥咸的味道。
那张脸很是完美,我似乎熟悉至极,甚至于我能知道他颔下浅棕的小痣被人细细吻过。
“你到底是谁呢。”
“我啊,一个……只想要抓住理想的赶路人吧。曲子好听吗?”
“嗯。”
“是吧,毕竟你就是我的素材。”
#闻释
去了曾经我对他告白的人地方,他不记得,医生的话不管用。
我们第一次接吻在母校的樱花林,他却说那些枯树不好看;我们第一次共处的一个小房间里,他说那脏了,别过去;我们第一次认识的那间教室坐上了又一批人,他说好吵……
没有了……我不记得我们还有更多的纪念处。他什么都不记得,只有我带着两人的记忆。
“闻释?”
我又重新捡起笑,开玩笑,我的小爱人即使成了一张空白也必须得是一个快乐的小孩,所以我不能看起来苦恼。
……至少,他以后能记得清的日子里是愉快的。
“何医生还想去哪里吗,包导航。”
白日之下,他用手贴上我的唇角,旋即笑了笑。
你看起来有些难过。
好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说的,但凭我们十多年的默契,我相信他是想说这个。
我抓住他的手,那只曾经好看的手如今几乎完全失去血色,突兀的骨节上只覆着一层皮。
可惜我养了这么多年。
“我没有,你看 我还能逗你开心,想听什么笑话吗?”
他呆滞许久才摇了头,“你的,药?”
药……哦,想起来了,为了骗他我有什么病,我往药盒里塞了金嗓子,每天嚼两三颗。
只是好像还混着药的气味,又苦又酸。
“你好了。”
我揉了把他柔软的头发,“没有。”
“好了。”
啧……怎么就执着于这个?我差点真以为是我病了。
“好了就不能待你家了吗?”想多了,共同财产,我赖皮。
他皱起眉,“你好熟悉。”
可不嘛。
“何医生,做个约定吧?”
“啊?”
“你要是真的烦我,就赶我。”走不走就是我的事了。
看他似乎思考了半天,我也不管他是不是还没理解到,直接揽过人,“不回答就是舍不得。”
没忍住,我还是低头亲吻了他的额角,不顾一位来上课的老师异样眼神的那种。
但巧就巧在,这是我高中班主任。
“你们……还在一起?”
“在啊。”
我拉住他的手把人护在身后,他却探出个脑袋,“什么?”
那显得傻气的话语,饶是这位迟钝的老师也能反应过来,“何归兮?你怎么……”
我连忙下了楼,“没事啊老师,我俩来回忆母校的!”
要是让那老头知道,他的得意门生被我照顾成这样子,怕是今晚就得送急诊科。
“周,老师…”
“?”
我听清楚了,他说“周老师”。
有点开心,因为看起来这里他有印象,还有点不爽,“有没有良心啊,记得你老师不记得我。”
“闻释。”
行,还知道安慰人。
“再叫一声。”
“闻释。闻释。闻释……头疼……闻释……”
我立刻慌了神,“乖了,不叫了,别想,别想了……别想了,听话。”
……
“很抱歉,我尽力了。他的记忆中枢已经无力回天,思维左脑也有不同程度的萎缩……就这样吧。”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医生每次都这样说。
“他今天认出了老周,他还记得……”
唐煜一愣,“记忆深刻,所以记得,吧?”
是吗……
我又为他掖了被子,没忍住埋怨起来,“为什么忘了我呢……”
唐煜一叹,“想开点,至少他还没排斥你。”
“以后会?”
“……应该不会,他看起来很依赖你。”
那就好。
送走唐煜,屋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呓语,我很是欣喜,“何……医生?”
他没醒,只是念念有词。
“……不要,我怕,不……住手……”
怕,什么?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我还是把人搂在怀里,小声地安慰着。
老实说,好像见到周老师后,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一会儿后他又突然睁开眼,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也不对,不能叫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药……”
“药?什么药?”
他应该没听到什么,只是疯了一样地掀开被子下床,然后说得上是狼狈地打开了卧房墙上的一个储物柜。
因为这个柜子不太便利,我一向只放了些不常用的东西。
他把那些东西翻乱了,掏出一个星星状的磨砂许愿瓶,里面是过期的糖豆。
不对……
他拔掉塞子将“糖豆”倒出一大把,这时我才发现,那分明就是药片!
“何归兮!”我上前制止了他给自己喂药的动作。先不说这个肯定过期了,来历不明的药我怎么能让他吃下去?
怀里的身体抖了起来,伴随着间歇的呜咽。
#何归兮
我做了一个梦。
我很久没有过梦了,睡着时我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样。
老实说本来每天做重复的事情已经很无聊了,连梦也让我兴奋不起来。
好吧,说回正题,这个梦是关于我最近手下的一个病人,梦里他不是什么病人,精神状态简直不要太好。
我和他接吻 ,一起在某个地方啜饮同一杯果汁,一起在家里每个地方抵死缠绵……
对了,家,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呢?好像对于这些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以前难道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头最近频繁地疼,隐约记得看到了记忆中的一张脸。
……为我的少年时代划上深刻一刀,把我剜得鲜血淋漓的一刀。
那是很久远的往事了。
高考没考好,想去的学校差了三分,于是理所应当地选择了复读。
记忆中,应该有个人很支持我的。他说,“你有追逐梦想的主动权”。
这个人不是父母。
说到父母,我也才发现,好像我真的没有一点关于他们的印象,或许我是孤儿院里面的孩子,或者他们逝世已久,久到我都忘记了。
复读之后就是噩梦。
复读班班主任是我高中三年的老师,他开玩笑说是因为知道我复读才接下的。
……他让我感觉很奇怪。
直到某天,我发现我那不适的感觉不是假的,不是我的幻想,也不是因为我多讨厌这个老师。
他在批改作业的桌子上将我绑起,平日里温和惯了的声音吐出蛇信,墙上的挂钟像是即将到来的审批,滴答滴答——
“你想让全校都知道你是同/性恋吗?”
“听点话,我不说。”
“嘘……别叫。”
“以后每周帮你补一次课吧,要记住。”
…………
真的没印象了,我只记得那一年,我每天都如同在深渊里踽踽独行。
为什么我没死啊……
我不想让那个人担心,于是我努力笑着,努力活着,我拼了命去学习,为了不表现出一点异样。
可那些刻在皮肤上的红痕,那些恶心的话,那伪善的嘴脸……我忘不掉。
要是能忘记就好了,我想忘记……
我宁愿做回一个新生儿,什么都不管每天只需要好奇地去看这个世界。
然后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去探寻,去爱,于是我缩在角落里,把外界的所有拒之门外。
药……我的药……
我记得到一点,为了不让那个人担心,我买了一柜子的磨砂玻璃瓶,然后把药放了进去,远远看着,那就像彩色罐子里的糖果。
直到某天,我机械地沉入梦境,然后好像就没有再醒过来了。
我能看见那个人的焦虑,能看见他明明很难受还有扯着脸逗我笑,可我连动一下也不行。
我好脏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放弃我呢……
如果我是一名医生就好了,我悄悄地为自己看诊,谁也不会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我没有力气,我好像什么也做不成。
我想死也不想死,我觉得活不下去,这一切都太恶心了,可我总觉得,有人在试图走进我那个封闭的世界,我还没看到他是谁,怎么能就这么不负责地死了呢。
只可惜我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
#闻释
“艾司西酞普兰……”
几年前,他亲口告诉我,他的病好了。
他每次去医院都会用各种方法让我留在家里,每次回来带着的一定是好消息。
“是轻度啦,俗称有点焦虑,没事。”
“开了药,医生说你哄哄我,慢慢慢慢就好了。”
“停药了,真的没事了。”
柜子里还有药盒,开药时间是“好了”后的几个月。
其实从来没好过,其实早就重度了吧。那几个月后,他的记忆就渐渐消失了。
直到有天他问我。
[“你是来看病的吗?叫什么名字?”]
我错愕但又无奈。
[“闻释。听闻的‘闻’,释然的‘释’,别忘了。”]
我想我的确做错了,不该相信你……
“琴……”
“好啊,这首曲子叫《礼赞》,献给你的,我的爱人。”
我想赞扬你曾经把我拉出泥潭,想赞扬你笔下华丽的文字,想赞扬你与命运的抗争。
可我失败了,并且一事无成。
他还是一脸茫然,但没关系。
如果他真的想要逃离现实,我真的支持他,我都支持他的所有选择。
药盒下压着的日记皱皱巴巴,我猜是沾了泪。
一曲终了,我为他献上虔诚的一个吻,然后将过期的药和日记推进了炉子。
#唐煜
几天后。
我关上手机,尽量不让那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叫他看到。
“闻释?”
“不是。”
“他呢?”
“病好了,回家了。我是你下一位。”
“……”
打包东西去到我家时,小区门口那几乎从没换过的公告栏贴了今日的报纸。
[强烈谴责!十九日中午,一男子持刀闯进某中学教师公寓,残忍杀害金牌老教师周某后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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