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事。”
面对她近在咫尺的询问，他下意识想逃避。瑟缩着身体，尽量离她远一点。可山洞就这么点地方，他退无可退，右臂和背都已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壁
他的情绪矛盾又扭曲。
当她不理睬他时，他偏要到她面前胡乱蹦跶，就算腿受重伤也要爬过去吸引注意，张牙舞爪得像个跳梁小丑。
可当她靠近时，真真切切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又如惊弓之鸟，慌乱阵脚，不知所措，心跳得比外面雨点还急促。
他想让她搭理自己，又害怕她搭理自己。
他可以忍受她对自己颐指气使，冷嘲热疯；但不能忍受她对自己和颜悦色。好像她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压抑的情绪就会失去控制，喷涌而出。
他不能让自己失控，所以他得离她远一点……
月尤尽量让自己眸光向下，盯着地面，不去看宁纾微，可视线余光总是不由自主落到她那边。
他注意到她衣裙微乱，衣摆破损。向来洁白无垢的布料沾染点点泥浆，大抵是方才躲避山洪时不小心沾上的。
小师姐最是爱洁，往常衣裳弄脏一点便不肯再穿。如今无法替换，她必然很是苦恼，眉头应当是轻轻蹙起的。小师姐蹙眉时，也是极好看的，月尤乱七八糟地想。
“你腿受伤了？”宁纾微的声音突然传来，语气中带着点惊讶。
月尤愣了一下，然后低头望去。此时才发现自己左腿上的布料洇出大片血迹。
他伸手把盖着的衣摆撩开，看到左边的小腿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出血淋淋的一条伤口，伤口很深，隐约露出里面森森白骨。
他刚才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受伤，也完全没感觉到疼痛。
此时经过提醒后看到伤口，延迟的疼痛感骤然袭来，他秀眉深蹙，浑身都在颤抖。
“应当是方才避险时伤到的。”她垂眸，观察他的伤口，“只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所伤，竟伤得这样深？”
“你发烧脸热，或许也是伤口感染所致，你简单处理一下，别让它更严重。”她看着他依旧带着红晕的脸，下此定论。
月尤唇微启，但不知该辩解什么，最终默认这个理由。
“小师姐…我不会，怎么弄？好疼啊……”
虚弱的惹人怜惜的声音轻轻响起，哼哼唧唧，细若蚊蚋。
“你说什么？”
“好疼，师姐……”
“疼就包扎。”
“我不会……”
“那我找东西给你包扎一下，忍着点疼。”
宁纾微四下翻找，没有找到什么可用的，伸手准备从自己的衣摆撕下布条当作绷带。
可手碰到布料又停住，转而拉过他的衣裳，用力一撕，撕下布条。
“你……撕我衣服？”他有些惊诧。
怎么有这样坏的人？怎么有对伤患这样坏的人？不主动帮他包扎就算了，还撕伤患的衣裳当绷带用，真是太可恶了！
“当然是撕你的衣服，又不是我受伤。”她说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甚至带着点儿冷漠。
她这人就是这样，骨子里的凉薄傲慢。
“而且你的衣裳干净些，我怕用我沾了泥污的衣裳，会让你伤口感染得更严重。”
一句算不上解释的解释，让他的心霎时就软了。
其实小师姐还是挺好的。
其实小师姐还是对他很好的。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是的。
他应该是不讨厌她的。
如果讨厌她，又怎么会觉得她很好呢？
月尤明白这件事情后，突然有点高兴，感觉整个人都变得雀跃起来，心脏也蹦跳得更加轻快。
宁纾微先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然后用布条帮他包扎起来。这里没有伤药，只能一切从简。
她帮他缠伤口的时候离得那样近，乌黑的长发抚过他的膝盖，带来些许痒意。包扎的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她的手跟有仙法一般，碰到的地方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指尖轻轻摩挲的触感，是那样的鲜明清晰……他的心砰砰乱跳。
她对同门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特别的好，也没有特别的不好。今日在这里的不论是谁，只要这般受伤，她都会做同样的事，询问伤情，帮忙包扎。他根本不是什么特例。
他心里非常清楚。
可是他已顾不得这么多，眼睛只盯着靠近自己的少女。他快要发疯了，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在肆意蛮横地生长，他快要压制不住了！
“你怎么了？烧得特别严重吗？”
他紊乱的呼吸声太明显，太粗重，就在她耳边。她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在她手指碰到他额头的瞬间，他慌忙避开，脸红得更加厉害。
“我…我没事，只是腿疼得很，有点受不住。小师姐，我是不是要死了？”他的声音中带了点哭腔，眼眶也湿润着，汪着一包泪，看上去好不可怜。
“不会。这点伤，死不掉。”
可惜宁纾微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她只觉得这个师妹言行举止挺怪的。
包扎完伤口，她就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往旁边移去一点儿，给对方留出更大的空间。
他独自坐在角落里，似乎陷入某种纠结挣扎中，情绪变了几变。
最终轻轻唤一声，“小师姐……”慢慢向她靠近，快要贴着她。
“怎么了？”
“我…我……”他脸很红，说话也磕磕绊绊的，“小师姐，我有点害怕。地上湿湿的，好像还有虫子……我害怕，想离师姐近点儿，可以吗？”
宁纾微撇他一眼。毕竟是个小姑娘，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受这么重的伤，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心里害怕是正常的。
“可以，随你。”她这样说道。
得到这样的应允，他往她这边挪了点儿，又挪了点儿，紧紧挨着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抱住她一边胳膊，“可以这样抱着小师姐吗？我有点冷……”
“嗯。”
师妹嘴上说着冷，可宁纾微能感觉到他身体滚烫，就单单接触到自己的双臂就有着火烧般的热意。
大概是烧得太厉害，体感失衡，才会这副模样，她不会跟病人多计较。
他抱着她的胳膊，慢慢将头靠过去。月尤一边靠一边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才将脸埋在她肩头。
宁纾微能感受到他混乱的呼吸，还有那滚烫的身体。薄薄的布料根本阻挡不住什么，他呼出热气透过衣服喷到她肌肤上。
他好像烧得越来越厉害了，体温越来越高了，她怕他再烧下去，会因此烧坏身体。
“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外面雨停了，我去找人来帮我们。”
“师姐别走！”他慌忙拉住她。
他其实觉得这样挺好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待在一块儿，多好啊。
“你在这儿等我，我找到人就回来。”她把扒拉自己的双手用力扯下来。
“小师姐，我腿疼，你别走……”
“正因为你腿疼，才更应该找人来帮忙。若耽误的时间太久，你的腿也该废了。”她干脆利落毫不留情，拿起剑就准备走。
他知道她去意已决，无法挽留，只能汪着泪问她：“师姐，你会回来的，对不对？你不会把我丢下的…对不对？”
自己腿受伤，如同个残废，容易拖累她，她会不会把他丢在这儿，任他自生自灭？
依照她的性情，她极有可能这样做的，她讨厌别人拖累自己。
月尤惶惶不安，有些害怕。
别人丢弃他可以，但是她不行。没有什么理由，反正她不行，她就是不行。他好害怕，害怕她像丢垃圾一样丢弃自己……
“小师姐，你会回来吗？”
她看了他受伤的腿一眼，说：“会的。”
月尤攥着她衣袖的手缓缓松开，“师姐，一定要回来……”
“嗯。”
她带着这个承诺离去，然而并没有回来。
月尤在山洞里等了好久好久，等得天都黑了，等得月亮都出来了。最后还是别的师兄找到他，将他带回去。
他问他们：“小师姐呢？”
“宁师妹自然与师父他们在一处。”
“是小师姐找到你们，让你们来救我的吗？”
“是啊。”
“那她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哦，因为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他的心狠狠往下一坠！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
这四个字实在太符合她性情。亲自过来找他是没有必要的事，而他本身是没有必要的人，一切都是没有必要。
她明明说过会回来的，可她却没有回来。为什么没有回来？因为没有必要……
她骗他！她丢弃他！她太坏了！她就是坏女人！
他自小就生活在抛弃与欺骗中，最是厌恶这两样，可为什么她偏偏要以这样的方式，把它们重新狠狠扎在他心口？让千疮百孔的心脏更加血淋淋？
她真的轻轻松松拿捏了他，先给予希望，又毁灭希望，让他所有的期望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被消磨干净。
最后得到一句“没有必要”……
他恨她！
比以往每一次都恨她！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回到归虚派后，两人有很多次机会见面。宁纾微又恢复从前模样，对待他依旧冷淡，甚至有时候还是记不清他的名字。
是啊，他对她而言是没有必要的人，怎么可能费心去记他的名字？
宁纾微很忙，先领师门平沙海帮，又去苗疆灭五毒教。之后连续不停地出任务，做任务，名声越来越高，结识的人越来越多。
本就在她那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他，更是泯然众人，被彻底遗忘了。
他有无数不甘恼怒和怨恨，在心里积攒的越来越多。最后在某一刻终于爆发，他在她狼狈时背刺一刀，让她狠狠地记住自己！
记住他。
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就算是恨也好，恨比爱长久。
他当时气血上头，只想着报复，但从未想过害死她。当得知她坠下悬崖后，他近乎快要发疯！
他去她坠崖的地方，寻找过无数遍，可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眇他们也派人时时搜查，同样未发现她踪迹。
既然没有见到尸身，那她就有可能还活着。只要有这个可能就好，只要有这个可能，一切都有希望。
宁纾微名声跌落时，门内很多人都背刺于她，只不过月尤是第一个。在他之后，还有很多师兄师弟，明明之前对她那样崇拜，可转头就能给她一刀。
虽未让她受到什么实质伤害，却把月尤气得够呛！他可以背刺她，但是他们不行！他们凭什么背刺？！他们有什么资格？！
他设法把这些人绑到苗疆日夜折磨，他用鞭子抽打他们，放蛊虫啃咬他们，厉声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背叛小师姐？小师姐对他们那么好！
他们被打得痛哭流涕，哀嚎四起。
他们说：“宁师妹对你也很好啊！当初你被困山洞，宁师妹特意找人去救你，结果你却做了背刺她的第一人！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们？”
“她抛弃了我，她没有来找我。我报复她，理所应当。”
“宁师妹在寻找我们的途中遇到危险，险些丧命，这样的她实在没有体力强撑着去找你。可她不是给我们指路了吗？她没有抛弃你呀？真正的抛弃是不闻不问，让你一个人在那里等死！”
“而且‘没有必要’这四个字，又不是师妹说的，是师父师叔他们觉得她受这么重的伤，没有必要在那种情况下强行过去。她也打算过去的，他们不让她去。”
月尤手中的鞭子掉在地上，他心里受到极大的冲击，翻江倒海，一时间难以接受。
“她…她受伤了？”
她是因为受伤了，没有办法过来，才不过来的。并不是不想过来，并不是把他当作无足轻重的人。
小师姐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可是他都做了什么？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她？
他气得抓起鞭子狠狠甩他们几下，“你们为什么不解释清楚？！该死的家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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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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