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还在公司。”
东篱所在的玉树大厦高耸入云，耿星河独自伫立在黑暗的办公室里。
周围的一切都被夜幕吞噬，唯有他的身影在玻璃幕墙微弱的反光中若隐若现。
往下看，华城汇车水马龙，五彩斑斓的烟花在空中绽放，行人如织，热闹非凡。玻璃幕墙的这边，反光如镜，映照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
手机里，他隐隐松了一口气：“怎么？喝醉了？”
连哄带劝，让万羽去找人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才对。
周翩那一瓶啤酒就倒的酒量，他是真的不放心。
华城汇里，周翩看着周围的人潮，叹了一声。
“呃，我在华城汇里，被灯光节这愚蠢的人流调控困住了。”她用肩膀夹着电话，一手扶着路灯，一手揉了揉吃痛的脚踝，“你的座位后面能俯视华城汇。帮我看看，人潮在往哪里出去？”
十多分钟后，耿星河匆匆走来，一眼就找到了呆呆站在树下的周翩。
她虚虚笼着肩膀，左右换着脚转脚腕放松。像又冷又累，孤单无助的小喵咪，看到熟悉的人时，眼睛骤然明亮。
“出来玩，怎么不先把行程规划好。”耿星河低声谴责她，手上却只是虚虚敲一下周翩的头。
“虽然没规划，但我对于寻找解决方案很有心得。”周翩终于对他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笑，轻声道，“谢谢你来呀。”
“走吧。”他转头往前，“我观察好了出口……”
他的背影之上，巨大的烟花绽放。
周翩突然觉得，心里某种情绪满满的，像是要溢出来。
“诶。”她两三步跟上他。
耿星河带着周翩重新挤入人潮。
华城汇里，像是汇集了全羊城的人。人群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地涌动着。
一旦挤入人潮，就仿佛漂浮浪潮中的小小水滴，只能随着人潮，被裹挟着向前走。
“小心别被踩到。”
耿星河瞥了一眼她脚上细细的银色高跟鞋，速度又放慢了两分，站在她的斜后方，帮她抵挡身后的挤压人潮。
夜风送来熟悉的檀木香气……周翩裸着的肩头传来身后人的温度，他的衣料微微地摩挲着她的皮肤。
他几乎是贴着她在走。
华城汇离公司这么近，要是遇到同事怎么办？
周翩不动声色，脚步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和耿星河拉开一点距离。
第一次，耿星河没察觉，毫不犹豫又走到她身边。
第二次，他迟疑了一下，依旧跟上。
但眼下是第三次了。
天空中烟花绚烂地爆开，人群有些微的停顿。瞬间的光亮，映照着周翩光洁的面庞。
保持距离？
镜片后的眼睛沉了沉。
随她去吧，他想。
乌木似的黑眸还是锁定她的方向。
周翩转头，正落入他看向自己的视线。
别人看烟花，他……在看自己？
“跟上。”
耿星河没有再执着于走在她身边。周翩心里松了松。
但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他的身影很快就融入其中。
他人呢？
耿星河身高肩阔，按道理在人群中是很好找的。除非……他干脆抛下自己，快步走远了。
她把他召唤来，却又把他弄丢了。
周翩眼眶有些微的涩意。
人声喧闹，让她更加心烦意乱。她被人群推搡着向前，眼睛慌乱地左顾右盼，急切地寻找着耿星河的身影。
人潮突然停住，似乎是又要准备来一波烟花。
烟花是天空的巨大华彩，而她手腕传来了一阵暖意——修长有力的手指虚虚锁住她的手腕。
“你去哪了？”
“别跟丢了。”
两人的声音被烟花的巨大响声吞没。烟花的光亮下，他的眉目都显得柔和了些许。
“跟紧我。”察觉到她想挣脱，耿星河的手收得更紧了点。强硬之中，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会遇到同事的。”周翩低着头，不安地解释。
“呵。”耿星河面无表情地反问，“遇到了又怎么样？我们又没什么。”
周翩抿了抿唇，心里碎碎念：待会要是看到柳明和万羽，你就知道这种情况有多尴尬了。
“别多想了，走吧。”
“嗯。”周翩点了点头，脸微微泛红，感觉到他的温度沿着手腕一路蔓延，在心头轻轻一点，划开涟漪。
身边人潮面孔模糊，但她看谁都像同事，一颗心一半温暖，一半担惊受怕。
终于挤出了华城汇，空落的大街上，空气都清新了几分。耿星河放开她的手，拿起手机查地图。
“回公司开车？”周翩踮着脚看他手机。这么近的距离，查什么地图呢？
“交通管制了，车开不出去。你看，街上哪有车？”耿星河目不转睛地点着手机。
这属实超出周翩的理解范畴：“走回去也不现实……七八公里呢。要不回去睡公司？”
耿星河把手机收起，毫不犹豫地说：“跟我走。”
周翩不明就里地跟着他走了两分钟，才发现他的目标是公交车站。
怕人群叫车引发大拥堵，公交倒还是运行的。就是车站已经站了太多人。
周翩本想往前挤，看看站牌。耿星河轻轻扯住她手臂上的蕾·丝，阻住了她。
“不用看。随便上一辆公交，坐出这一段管制区域，我们再打车。”
“哦。”周翩心里悄悄“哇”了一声，“你脑子转的好快啊。”
他看了周翩一眼，终于忍不住了：“今晚我要是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睡……睡酒吧？”
“呵。”耿星河简直是气笑了，“黎蕙带你们俩去完酒吧玩完，就这样放养你们？你那酒量……”
周翩想起他们刚重逢那会，自己直接喝晕的事情，尴尬地开口辩驳：“我知道的嘛，我就喝了一杯低度数的鸡尾酒，后面都在喝果汁。”
也许要多亏她喝得迷糊了点，不然这个电话未必会打到自己的手机上。
耿星河看着她脸颊红晕，心里了然，转而问道：“柳明呢，被万羽截走了？”
“……你怎么知道？”周翩警觉。自己刚刚憋了很久没说，还想帮柳明保密。
“要是她跟你一起，在华城汇里迷路迷的跌跌撞撞，此时就该是万羽来找出口了。”被问到，耿星河面不改色，“车来了。”
车门口围了一圈人，耿星河也顾不上其他，把周翩护在身前往里推。
“别挤了！”“上满啦！”“诶那位乘客，付钱啊！”
拥挤中，周翩勉力打开收款二维码，往公交车收银处扫了两次。
“车中间不挤。”耿星河仗着身高望了一眼，拉着周翩往里走。勉强在拥挤如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里，找到了一个能呼吸的位置。
“呼。”
周翩和耿星河都如紧绷着的弦，突然松了下来。两个人相视一笑，目光里颇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简直是逃难。”耿星河一本正经地评价。
“你应该很久没有挤过公交了吧？”周翩眼里闪烁着歉意，“今晚真的太谢谢你了。”
“以前挤公交很久了，有丰富的经验。”耿星河抓着扶手，站得稳稳的，“坐稳扶好，马上进隧道了。”
周翩一直觉得，驶入隧道的公交车，应该作为一个游乐园项目。
隧道里的灯光昏黄而迷离，被车窗切成一格一格，往后退去，有如时间被切割成了无数个小方块。
公交车下行，些微的失重感配上呼啸的引擎声，像是身处宇宙飞船，让人心跳漏一拍。
公交车突然晃动了一下，耿星河反应极快，赶忙用力握紧周翩的手，手臂一使力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好让她站稳。
周翩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一下子撞进了耿星河的怀里。
她的脸贴在耿星河的胸口，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
他的心跳很快，每一下都像是重重地敲在周翩的心尖上。
他也没有预料到她骤然的接近。隔着薄薄的布料，周翩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猛然一僵。但他随即安抚地扶住她的手臂，让她站稳。
公交驶出隧道，车里重新亮了起来。
但他的手迟迟没有松开。
“耿星河……” 周翩的声音闷闷的，从他胸口传来。
“嗯？”
“呃……”周翩抬头，颇为尴尬，“刚刚那一下，我……鞋跟好像断了。”
她心里有些懊恼，怎么这么倒霉，在他面前出这种洋相。
好在，这辆公交车经停站距离周翩的公寓不远。耿星河扶着她踉踉跄跄地下了公交，两人站在路口，一时无语。
要他背……不可能。周翩心里想着，蹲下身，笨拙地解开鞋带：“你知道维密秀场里，模特鞋子掉了会怎么样吗？”
“维密是什么？” 耿星河站在她身边，手随意地伸在她身边，若她不稳可以随时扶住的姿势。
“一个模特秀啦。” 周翩终于解开了鞋子，站起身来，“模特如果在台上，高跟鞋坏了一只，会这样赤脚走——”
她把破的鞋子拿在手上，像走猫步一样走了两步。
深夜，街道静谧，只有树木在路灯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严肃如耿星河也禁不住被她逗笑了，上前两步追上她：“看着脚下，小心受伤。”
“哦。”周翩果然脚步慢了下来，回头问：“你的车就放公司了？”
“当然。公司那一圈晚上都被交通管制，我也开不回来。”耿星河明白她在内疚，语气隐有安慰。
可是，就算开不了车，谁会冲进今晚可怕的华城汇，拯救一个“普通同事”？
周翩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抓着他小臂的手指骤然收紧：“那你——要不要在我这将就一晚？”
耿星河两眼睁大，看向周翩：“嗯？”
“我的小公寓一楼有地毯嘛。”周翩低着头，眼光闪烁着躲她他，慌慌张张地找借口，“让你去挤那么多人的公交车，有点于心不忍。”
“我可以打车啊。”耿星河的语气颇为无奈，“你真是……哪有这样的。”
“哦。”
油盐不进耿星河。
周翩沮丧地闭上嘴巴。看着脚下，用认真走路掩盖心里的失落。
“和黎蕙出去，找到灵感了吗？”耿星河突然问。
周翩闷闷不乐：“你又知道我在找灵感。”
“昨天缪凛跟你聊天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你偷听！”周翩一边谴责他，一边停住了脚步，“不过你这么一说，灵感……的确有一点。”
书生不应该是在一个安静的环境，空口无凭，直接地求婚的。
他应该是固执地把失去能力、累赘一般的姑娘带在身边，过五关、斩六将，中了箭，满身血渍地倒在破庙里。
他对身边担心到眼含热泪的姑娘说：“别哭了。打个赌？如果我明天还能醒来，我们就成亲吧。”
“别想工作了。”耿星河无奈地轻弹她的头发，把她唤回现实世界，“回魂。”
“你别打岔！我想到了。”周翩的眼睛亮得灿烂。
她顾不上别的，急忙从包里摸出手机来，手指在屏幕上噼里啪啦打起了字，完全沉浸在创作的兴奋之中。
耿星河也就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她打完。
两人走走停停打字，终于到了周翩家门口。
耿星河来过，周翩也不介意暴露地址。
“啊——今晚真是谢谢你了。”周翩倚着门，心里莫名有点不想今夜过去，“很久没有走过这么久，脚酸。”
“我还好，我平时有锻炼。”耿星河瞥了一眼她的赤脚，“你下次买质量好点的鞋。”
“哦。”周翩没话找话，“明天请你吃华城汇？”
“谢谢，但目前我对这三个字过敏。”耿星河掏出手机，打开打车软件，“那……晚安？”
“嗯，明天再说吧，晚安！”周翩抿嘴一笑，跟他挥手。
耿星河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往走廊那边走去，都不带一点回头的。
周翩只好缓缓关上了门。
她脱下另一只鞋，快步走到窗台，想看他出去打车的背影。
“叩叩。”
但身后的门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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