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间,燕岚看到故乡的春天,开满后山的玉梨花,风吹落花,如碎玉纷扬,白影里撞入洛闻音的脸。
再一看,真是她。
洛闻音勒住惊马,翻上马背,夹紧马肚掉转马头,回眸时那惊鸿一瞥,烙在燕岚眼底。
马蹄和铁棍,同在危机时刻获救,燕岚望向绝尘而去的背影出神,不知今夕是何年。
惊魂甫定的萧贞握着她起身,拍着胸脯道:“险啊!你不要命了吗?”
燕岚的思绪停在那一刻,怔然道:“是她。”
“还好,没受伤。”萧贞检查完她的手和脸,像炫耀自家孩子,“秦王殿下是大越最好的骑手,不会有事,你别杞人忧天。”
似乎在应证她所说,洛闻音拽紧缰绳,疾如风般掠过。野马还在反抗,她灵活自如地变换姿势,时而贴着马背后仰,时而弓起脊部前屈。
狂蹦乱跳不能把人颠下去,野马前蹄弯曲,要卧倒滚地,众人齐呼:“殿下当心!”
只要摔下马背,就很难再驯服这马,格达自以为胜券在握,捧腹大笑。可洛闻音并没有跌落,她握住缰绳往上一提,双腿发力直起上半身,扬手抽打马臀。
一人一马交锋几次,野马慢下速度,马头猛甩几下,不情愿地服从指令,慢步踱向刘玚。
洛闻音捋开覆在面上的发丝,红袍迎风而展,像意气风发的将军,得胜后受万人朝贺。燕岚目不转睛地盯紧马蹄,待野马停步,才把视线投向马背上的人。
白马轻衣惊鸿客。
她想到这句赞词,与权贵们所传的活阎罗不同,在文人骚客眼里,洛闻音是坠入凡间的谪仙。每逢征战,这人不穿铠甲,只着红色轻装,骑一匹白马,谈笑间,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
虽然眼前这马是黑的,但马上坐的是征伐四方的秦王。
刘玚眉眼乐开花,抚须大笑:“不愧是朕的女儿,乌阳使臣请看,这局算不算我大越赢?”
乌阳赔了面子又折兵,格达不能再横,重叹一声道:“秦王名不虚传,我们愿意遵守承诺,放弃在淄顺开设互市,不过有个条件,刚才那个宗女,我要带她回乌阳和亲。”
围成圈的朝臣飞快分站两列,把燕岚晾出来。
“不行。”洛闻音把马送回笼子里,接过内宦递来的帕子擦手,“她欠我点很值钱的东西,还没还清,不能走。”
几人推着笼子往边上走,马不愿被关,仰天嘶鸣几声。
萧贞想到长秋殿里的对话,趁这阵响动,拐着燕岚低语:“你到底欠了殿下什么,让她这样惦记?”
燕岚摊开手掌,指尖点在掌心,拉下一撇,没写第二笔。
前面人头攒动,刘玚回到台上,拿起国书晃动两下,摔回御案上,道:“换一个人选。”
洛闻音背对格达,会心一笑。
三场比试背后暗含着较量,灭蔑真对应军士,血藤株对应武器,野马对应战马,这三者是战场上的制胜因素。越国输一场,乌阳就多一分胜算,军士可以操练,战马可以驯养,唯有武器,不仅需要锻造技术,还要依靠自然资源。
血藤株长在乌阳境内,可以被制成毒箭,令越军防不胜防,格达点名燕岚前去和亲,是要毁掉越人的解毒药。
老头子平常装聋作哑,关键时候倒不糊涂。
洛闻音猜格达不会选别人,即便愿意,也不想让他选,转向刘玚道:“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乌阳人既然败了,该听我大越的,就没资格再提和亲。”
武将先集体附议,刘娴君带着文臣紧随其后。
朝堂上文武意见一致,刘玚着实没想到。
邦交关乎国威,比试结束后,他有了底气,顺水推舟道:“朕虽然是皇帝,也不能不顾朝臣意见,格达你回去,让乌阳内部商议清楚,要对大越实行什么国策,再来递交国书。”
三天前见到刘稷邺,格达享受的是上宾待遇,早晨走上章台,皇帝也是客气对待。这不足一个时辰,不仅被直呼大名,还遭到驱赶,他不服道:“堂堂天朝越国,赐个宗女给我们都舍不得吗?”
奉承话果然拿捏住刘玚的七寸,让他语塞,忙向左右瞟。
“舍不得。”洛闻音暗想格达不笨,只是官话没学好,她急着去看马,不想在这里啰嗦,扬眉道,“我大越的女子,绝不和亲。”
***
散朝后,刘玚朝垂拱殿赶,大老远就能听到哭爹喊娘的嚎叫声。
四个内宦按着刘稷邺,才让太医顺利绑上夹板。风头没出成,还让人看了笑话,他一肚子窝囊气没处撒,骂完内宦,朝地上摔东西。
刘玚避开碎瓷片,挥退侍候的人,道:“闹够了吗?”
“阿爷,洛闻音那样侮辱我,你竟然不帮我!”刘稷邺又哭又叫,“我到底是不是你最爱的儿子?”
“你还说!”刘玚难得没给他好脸色,“我让你去办这差事,是叫你去给乌阳人下马威,好让朝臣对你有个好印象,结果呢?实话告诉阿爷,你对那个格达说了些什么,他敢在我大越朝堂上如此猖狂。”
刘稷邺只管哭,不答话。
刘玚举起巴掌,手臂颤抖两下,拿出帕子替他擦脸,温声道:“乌阳国书上没替和亲之事,是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刘稷邺还是不答话。
“你想让阿音离开望京,远离朝堂,这些我都能理解,但乌阳是敌国,你替乌阳人说话,要朝臣怎么看你?”刘玚稍顿,“这腿伤也算因祸得福,朕要让满朝尽知,朕的儿子,是为大越国威而受伤。”
刘稷邺吸着鼻涕:“你说了那么久,那些个文武,有谁听我的?”
想到朝堂上文武同心的场面,刘玚脸色一暗,只道:“朕是皇帝,以后的事如何安排,最终还是要听朕的。”
暖炉熏得殿内闷热,座屏后的锦帘无风而动。
***
洛闻音抓出把草料,对来人道:“告诉皇姊,以不变应万变。”
朝上她没要封赏,只讨来这匹黑马,养在马厩里和踏雪作伴,还给取了个名字,叫逐风。
踏雪是她的坐骑,浑身雪白,没一根杂毛。不知是不是毛色的缘故,两匹马相见,分外眼红,看不上两眼就相护吹气,与人只能将它们分养在两个棚子里。
洛闻音喂完马,坐在草垛上看夕阳。
除了刘稷邺,没人能想出让她去和亲这种蠢主意,刘玚能看出问题,又轻轻放下,当真是偏心偏得没边,不怪刘娴君风声鹤唳。
晚上她没用膳,沐浴完躺榻上看名册。
还没看几个字,堪比更夫的人准时到来。燕岚因功被擢升为药丞,一跃成为尚药局二把手,并得到御赐的金腰带,可以随时请命面君的特权。
洛闻音不说祝贺的话,拖长语调道:“和亲没去成,是不是很失望?”
章台上那番慷慨陈词,令她气不打一处来。大越几十万精锐,不需要牺牲女子的半生换取和平,还自愿赴乌阳,这不是看不起安**吗?
临时想出这办法,燕岚是在赌,可赌赢了更难办,惹得人不高兴,得讨巧卖乖去哄。她叠手在身前,老实巴交地缩头,扭捏道:“我、我就是想知道,殿下会不会留我。”
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每天往返于皇宫和安国府,见一次洛闻音,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刻在她的日程里,成了基本的生存需求。
她只想窥探一个人,却在不经意间把那个人刻在心底。
有时候,人的确可以很肤浅,会为美色低头。
把脉时,看着那张侧脸,某些情感或许发生了变化。燕岚说不清,她亏欠了人命,想要留下来,用足够长的时间去偿还。
“你竟敢算计到我头上!”洛闻音说得狠,心情反而舒缓了不少,她扔下名册道,“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不赞成和亲,无论是谁,我都会留下她。”
这人虽然胆大包天,起码还能识时务。
燕岚眼神闪烁,蹲在她脚边,弱声道:“臣想恳请殿下,不要将臣推开,更不要将臣嫁出去。”
洛闻音的太阳穴跳得欢快。
所托非人,转头就被皇后给卖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说实话。”她毫无感情地道,“你整天往我府上跑,谁知道你安什么心,不如找个人把你嫁了,免得没事来烦我。”
燕岚心凉了半截,丧气道:“殿下就这么厌烦我吗?”
就算是大夫和病人,持续见半个月,也该生出点医患之情。
洛闻音道:“不知道。”
比起府里那几个唠叨的侍医,燕岚并不惹人厌,还相对讨喜,但这人有个毛病。
她摸着手指道:“你没分寸。”
燕岚心里回暖,拿出新买的银丝糖,掰下一小块,笑道:“那我给殿下赔罪。”
洛闻音还没抬头,嘴里就被塞进了东西,酥香抿化在唇齿间,不算太甜,味道极好。
“知道殿下不爱吃糖,特意叮嘱过店家,只放了一丁点儿糖。”燕岚得意地举起油纸包,“吃这个心情会变好,殿下先吃一点,我们再继续聊。”
古里古怪,必有猫腻,洛闻音盯她:“你要做什么?”
燕岚放下油纸包,斟酌道:“我,有话对殿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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