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肃寂，群臣侧目，燕岚拿余光偷偷上瞟洛闻音。
只看清那条夺目的玉带。
武将们先跳起来，指着格达大骂：“放你爹的狗屁，秦王殿下是我大越的军事统帅，你们提这种要求，是想讨打吗？”
文臣们平时骂人，要遣词造句，骂得漂亮，骂得文雅。这会儿倒不嫌弃那话骂得粗俗，只觉听得出气，但碍于斯文，只是点头附和。
毕竟直接点名要谁和亲，这行为实在狂妄。
洛闻音打住骂声，下阶时神色平和，看起来十分友善，她看着格达轻笑：“聘礼呢？既然要迎娶我，乌阳得拿出点诚意来。”
“你、你就是秦王？”格达吞咽几下，低头道，“秦王嫁给王储赤丹，以后就是乌阳的可敦，我大乌阳最尊贵的女人。”
洛闻音抬眸，似笑非笑道：“赤丹是王储不错，可我听说，阿鲁汗更宠爱长子呼图尔，而且我姿貌平庸，配不上你那金贵的侄子。”
再平常不过的语气，挑出乌阳内部秘闻，格达猛然抬头，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燕岚看过去，不禁小声嘀咕：“她从来没照过镜子吗？”
被萧贞狠踩了一脚。
“给你的你不要，非要自己选。”洛闻音似有所感地瞥过去，只看到微晃的金步摇，她重新看向格达，“乌阳王族废除王号，入望京为臣，东隅之地，尽归我大越所有，如此，我便嫁过去。”
这是灭国。
绕是格达再愚鲁，也听明白了这层意思，暴跳道：“不可能！你这是在羞辱乌阳！”
“你送来的国书难道不是在羞辱越国？”洛闻音逼问，锋芒尽显，“互市与和亲，越国一条都不答应，阿鲁汗想要好处，带兵来取，我陈兵淄顺，枕戈以待。”
不同于坐朝多年练出的上位者威严，这种锋芒直白露骨，带点未洗净的血腥味，仿佛唇枪舌战的朝堂，真成了剑拔弩张的战场。
偏刘稷邺没眼力见，挡到格达面前，斥道：“秦王怎么说话的！父皇还在上头坐着，你怎能自作主张？我大越宗女都在这，你不肯去，让格达王爷再选一个就是，何必因一个人选坏了邦交。”
御座上的刘玚闭眼当聋子。
从得知和亲之事起，洛闻音就不赞成，听了那番胳膊肘往外拐的话，算是找着出气筒，森冷道：“平都王心向乌阳，不如送你去和亲，让乌阳女子来挑选你如何？”
刘稷邺气急败坏，冲御座叫道：“父皇，你看她......乌阳要的分明是公主。”
“你给我闭嘴！”洛闻音面沉如水，声冷如冰，“让乌阳人再选一个，你听听你说的什么屁话，你把这些女子当成什么，换取你安乐的商品，想要安乐，自己去战场上拼杀，在这里逞口舌之利，算什么英雄？”
文臣平时把家国大义挂嘴边，闻言满堂喝彩。
鸿胪寺卿黄彦锡出列和稀泥道：“二位殿下勿争，此事还需陛下定夺。”
就连口舌之利，刘稷邺都占不到甜头，顺驴下坡还要犟嘴：“就是，你凶什么凶，让外族人看我们兄妹的笑话不成。”
“还怕人家看笑话。”洛闻音生起气来，谁的面子都不顾，夺过黄彦锡的朝笏就要打，“你都快跪乌阳人面前了，还怕当笑话吗？”
当然不是真打，只是吓唬人。
看刘稷邺吓跪，刘娴君赶紧跑过去，拉着洛闻音。
朝上这般热闹，刘玚终于舍得睁开一只眼，清嗓道：“此事......”
群臣向御座躬身，他再次闭上眼，道：“太女怎么看？”
刘娴君拱手道：“父皇，臣以外不妥，睦邻友好，利于百姓安定，该由两国共同商定，而不是乌阳单方面提出要求，向我大越索取，臣赞同秦王所言。”
刘玚蓦地睁大眼，看一眼刘娴君，再看一眼洛闻音，最后看向刘稷邺。
国书上所提行不通，格达退而求其次：“我带来了三样宝物，我们来进行三场比试，如果乌阳胜，你们就要学曾经的代国和梁国，与我们和亲互市，给我们金银财宝，如果越国胜，我们听你们的。”
洛闻音交还朝笏给黄彦锡，扶着玉带沉思。
最初越国不和东隅接壤，东边是代国的地盘，乌阳经常袭扰边地，代国要和越梁两国周旋，疲于应对，便派公主和亲，阿鲁汗的母亲就是代国人。嘉圣十三年，代国被灭，越梁平分代地，乌阳盯上富庶的梁国，连年索取财物，梁人不善野战，便用金银换取边疆宁定。
抢惯了的族群，这次是有备而来，得不到好处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问比试方法，和刘娴君走回御座旁，刘玚起身，展臂挥袖道：“要如何比试，如何算胜？”
格达叫来高台下候着的武士，官话说着费劲，他用乌阳话介绍：“这是乌阳第一勇士蔑真，连胜百场无敌手，战胜他，就算越国赢下第一场。”
译官转述时，洛闻音打量起蔑真。
裹一身兽皮，赤膊戴着铁臂缚，身高九尺，腰大十围，单站在那里，就像座小山。
在满朝注目下，洛闻音道：“宁远清。”
刚才骂得最狠的武将出列。
安**四卫里，最精锐的一卫仍称长戎卫，由大将军宁远清率领，负责望京防卫。宁远清只比蔑真矮半个头，是名冠三军的勇将，穿三品紫色细鳞戎服，英武非凡。
洛闻音指着蔑真，淡淡道：“揍他。”
两人力量悬殊，宁远清迂回躲闪，七八个回合下来，依然没有正面迎敌，蔑真却在凌厉的攻势里暴露弱点。
他力大无穷，每一招都带着拔山之势，但因为笨重，不够灵活。打到十五个回合，速度明显慢下来，间隙还在不停喘气。宁远清转躲为攻，专从后面击打蔑真的腰椎和后颈，她是沙场悍将，练的是挥刀见血的真功夫，一拳打下去，蔑真膝盖一软，半跪在地。
眼见自己人吃亏，格达大叫道：“这不公平，你们越人耍诈！”
刘娴君叫得比他还大声：“兵者，诡道，校场如沙场，格达王爷，技不如人就认输。”
蔑真从无败绩，自然不会认输，撑起身站直后，嘀咕着乌阳话，腾空扑向宁远清。黑影压下来，宁远清不闪，一个鹞子翻身，先踢脸再踢裆，而后肘击蔑真的腹部，靠力气把人摔出去。
那地方太脆弱，蔑真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躺在墨玉砖上，鼻梁骨歪斜，血糊了半张脸。
刘玚高声叫好：“宁远清勇武，名不虚传，来人，赏......”
“且慢！”格达第二次抬起巴掌，“蔑真没认输，你们还没有赢。”
宁远清正要领赏，后面蔑真突然卸下臂缚，一枚棱刺出现在手里，朝她后心刺去。洛闻音盯得紧，见这袭击，抄起御案上的笔架，甩手砸向蔑真左眼。宁远清抬腿飞踢，踢翻捂着左眼后退的蔑真，夺下棱刺，看向洛闻音。
“杀了他。”洛闻音毫无起伏的声音轻响。
战场上短兵相接，讲究硬碰硬，生死一瞬，比试时的战术派不上用场，这种横冲直撞的武士，对越军防线是个考验。
御前杀人不见血，宁远清扔掉棱刺，那两条强有力的手臂像铁鞭，绞缠间拧断了蔑真的颈骨。
“你们......”格达输得血本无归，哇哇乱叫，“比试分出输赢就行，你们竟然杀我们的勇士，别高兴得太早，还有两场！”
第二场比试要文雅得多，随从送来只木盒，里面放着根漆黑木条。
格达道：“这是乌阳毒木，你们如果认得名字，知道解法，就算你们赢，秦王，你认得吗？”
洛闻音掐紧指腹不出声，说到毒，她胸口就疼。
朝臣们议论了阵，先后噤声，他们不识毒木，要接这招，得叫尚药局和太医署的人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不光太医署的人不认得，就连冯莹看了也不认得，她是药学大家，代表越国药理的最高权威，只要摇了头，这局比试就算乌阳赢。
越国不能输这一场。
冯莹额上冒汗，装模作样观察木条，在这煎熬的时刻，站得脚底发麻的燕岚毛遂自荐：“启奏陛下，臣幼时在王府中学过药理，想替冯奉御一看，如果臣答不出，再让冯奉御答也不迟。”
她现在顶着宗女身份，刘玚信口胡邹：“不愧是我刘家女，上前来看。”
从颜色形状看不出是什么毒木，燕岚拿起木条放鼻下，木条渐暖，闻到股刺鼻的腐臭味。把木条放回盒里，放置片刻，低头下去就闻不到味，说明木条受热才会挥发毒性。
在失传的药籍记载中，真有这味毒木，她道：“这是血藤株，长在喀尔罕山南侧，刺破皮肤后无法止血。因极难获取，中原人以为这木材不存于世，便从典籍里抹去记载，要解此毒，只需用石灰水涂抹伤口即可。”
格达眼神黯淡，刘玚与之形成鲜明对比，长眼睁成圆眼，目露精光：“既然典籍中无记载，你是如何知道的？”
燕岚受冯莹照顾，知恩图报道：“是冯奉御说给臣听的。”
游谈无根的言论，得到刘玚一本正经地赞许：“好，你们为国有功，朕重重有赏。”
借上东风的冯莹感激地冲燕岚点头。
格达嘴硬道：“这是乌阳特有的毒木，你们怎么知道她不是在胡说？”
“找个人试试不就行了。”洛闻音捋不顺心情，话中带刺，“要不就你，皮糙肉厚的正合适。”
满堂哄笑，格达吹胡子瞪眼，连哼几声。
洛闻音再去看燕岚，她个子高，站在宫女里鹤立鸡群，宫装华贵，却不如常服穿得顺眼。
照常理来说，三场赢了两场，胜利归越国，可格达咬死要三胜定输赢。连胜两场，刘玚信心爆棚，又要彰显天朝气度，果断应下。
章台前空地上，乌阳人用笼子运来一匹马。那马神骏，通体乌黑，在阳光下泛着微芒。不过还没被驯服，笼子打开，要四五个人才能拉住。
碰到难得的好马，洛闻音乐了，束起衣袖跃跃欲试，刘稷邺要出风头，抢过缰绳跃上马背。
野马不愿被人骑乘，背上落了重量，狂躁地尥蹶子，想把人颠下去。马背上不套鞍具，要坐稳，全靠腿部力量和重心保持平衡。
黑影在众人眼前来回两次，刘稷邺半个身子倾斜，随着马腾起往下坠。
激昂的嘶鸣声如响号，谱走出不安的旋律。刘玚看着不妙，大呼来人，还没等他说出下文，御道上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马跑得没了影，只剩刘稷邺躺在道上痛呼。太医们一拥而上，初步诊断是腿骨摔裂，要打上夹板，修养百日。
骨裂不会导致残疾，刘玚惊忧才平，一看格达笑得满脸横肉，羞恼又起，一股火憋到嗓子眼。洛闻音居高临下，看了场精彩的变脸，整好衣袖系紧玉带，缓步走下高台。
走过宫女旁，清晰地听到燕岚小声对萧贞说：“还好是平都王，如果是秦王上去，就这一摔，那身板怎么受得了！”
她一忍再忍，忍住只怒瞋一眼。
意外就在此刻发生，禁卫追逐，惊得野马狂奔，从后面跑来，直冲人流最密集处。
无人能拦住惊马，宫人们向两侧躲避。萧贞被绊倒，燕岚伸手去扶，黑影已卷到头顶，只得蹲身把人护在身下。
两只碗口大小的马蹄高高扬起，向她头上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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