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装备的季止如有神助，一口气割了三百亩地都不带喘的。
假的。
走一步往下陷一步，被雨浇的连亲妈都不认识。
真的。
手臂不听使唤的开始发颤，手里的镰刀从有些分量到千斤重。
季止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身体僵硬地抱着刚刚割完的水稻走到田埂。沾了水的稻子沉甸甸的，一个力不从心抱着水稻一整个双膝跪地，抱着水稻的脸上还有些茫然。似乎是对这个姿势还有些不适应。
季止看了一圈周围，大伙儿都在埋头苦干，没人注意季止在角落里已经提前拜了个早年。一时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季止艰难地把腿从泥里面拔出来，等一条腿出来了再拔另外一条腿。
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季止晃悠了一下，赶紧把散落在地上的水稻捡起来，胡乱抱了一大捆在怀里，全凭着坚定的个人意志再往前走。
一直从中午干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季止已经头晕眼花，肚子饿的咕咕叫，早就数不清自己到底收了多少稻子，挥了多少下镰刀，拜了多少个早年。只有身体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机械地而又忠诚执行着大脑下达的命令。
路灯白晃晃地照亮了小小的一处地方，不远处有人带起了头戴式手电筒，一个两个的，人数越来越多，像是一只只屁股长反了的萤火虫。
一点一点萤火聚集起来，整座山都亮了。
季止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还剩最后一点！大家努把力啊！”不知道谁在隔空喊话 ，声音被廉价的大喇叭阔得很远。
“收完的还有力气去帮一下没收完的。”
“我马上把机器开过来！”这是李大刚的声音。
“机器呢？”这是某个村民的声音。
“日你妈！又陷进去了。”还是李大刚的声音。
季止突然笑出了声，真就日你妈的离谱。
季止站在原地借着路灯的光，明明暗暗之下什么也看不清楚，摇了摇头抱着最后一捆稻回了田埂，刚一放下就听到欢呼声。
“见了鬼的！终于结束了！”
随后一个黑影扑倒了季止，季止整个人狠狠地砸到了地里。雨点打在季止的眼皮上，耳边是李虎跃激动的声音：“割完了！季止！我们做到了！”
“我靠！我真牛！不对，是我们真牛！救回来了！”
季止想伸手把身上的泥猴推开，全发现自己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虎跃。”
“诶！”
“我快死了。”
季止气若游丝的声音在底下响起，李虎跃记忆突然回笼——造孽了，大少爷好像一下午都没歇过。
“收工！”不知道是谁嚎了一嗓子，季止抬手给了李虎跃脑瓜子来了一下：“起来。”
李虎跃利落地从季止身上爬起来，随即殷勤地伸手去拉季止的胳膊。季止整个人像是陷在泥里了，鼻端是泥土的土腥气，眼前是黑乎乎看不出来有几颗星星的天。
李虎跃一用力没拉起季止，反倒把自己也狠狠砸到了地里，溅了季止一脸的泥点。
季止：……
雨势一点点地开始转小，季止和李虎跃两个人就生生躺着，谁也没想着起来，任凭雨丝飘在自己脸上。
李虎跃半天憋出来一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季止不说话。
李虎跃拿胳膊肘撞了撞季止：“后面的呢？”
季止冷漠道：“我不会。”
“我们大少爷吃饭就好了，都是不用上学的。”
李虎跃对着天抑扬顿挫地来了两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幸苦！”
文化人没装几秒，李虎跃就草了一句：“草！是真幸苦啊！”
活音刚落李虎跃就挨了两脚，生生把他从想死的氛围下踢了出来。
“脑子坏了，躺在这里泡水。”李东没敢对着大少爷来两脚，就把季止那份算在李虎跃头上了。
“送你去读书，学了半天就只会个《悯农》！每回让你收稻子，来回回就这两句，丢不丢人！”
李虎跃挨了两脚也不生气，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人还没站稳就想着去拉季止，一回头季止已经默默自己站起来了。
李东推了辆板车过来，使唤着李虎跃把剩下的水稻搭在板车上。
李东使唤李虎跃，李虎跃招呼季止。
两个人齐心协力很快就把几捆子稻子安安稳稳放在板车上。路上碰到好几个同样推着板车的村民，还有挑着担的，扁担沉甸甸像是要把人压弯。
有人举着手电回家，有人顶着细雨劳作。
季止忍不住探头看了眼，随后移回视线。
不认识。
“回了啊？”路人问道：“都收完了？”
李东脸上笑眯眯：“收完了。”
季止感受到路人探究的目光，但是他太累了，累的恨不得马上倒在地上倒头就睡，处理的态度堪称麻木。
看就看吧，随便你。
由于不认路再加上累极了，还有李虎跃的手和铁钳一样钳着自己的小臂，嚷嚷着请季止回家做客。季止完全没有思考就跟着李东回了家。
“你们两个娃娃快去擦擦身子。”李东丢过来两条毛巾，给季止明显是新的，连签都还有拆，毛巾上明明晃晃的几个大字：百年好合。
“我爷爷把结婚吃席拿的毛巾都给你用了，我爷爷对你真好！”李虎跃一张嘴，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酸气。
季止擦头发的动作一停：“你没用过？”
李虎跃害了一声，举起手里那块已经看不出来具体颜色的毛巾道：“我爷爷说我用东西太埋汰，给新的就是浪费。毛巾这老大一个洞都不肯给我换。”
季止沉默片刻真诚开口：“如果你不说我会以为是个抹布。”
李虎跃：“你说话真伤人，哥。”
季止发出一声气笑，笑到一半手里被塞了碗红糖鸡蛋。
“快吃，热乎的。吃完水也烧好了，拿热水擦擦身子，身上衣服换一下，别感冒了。”
“鸡蛋啊！好东西！刚从鸡窝里掏出来的新鲜得很。”
忙了一天，李东也累得不行，撑着拿蜂窝煤炉子窝了两个蛋，大孙子一个大少爷一个刚刚好。
李虎跃几口就把鸡蛋咽下去，连汤带水干干净净，喝完了腆着脸看向季止那碗：“哥，你喝不喝？你不喝…”
季止面无表情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李虎跃：“不是，我都还没说完。”
看着两人和谐相处的一幕，李东放下心来，准备回房冲个澡倒头就睡。
季止当着李虎跃的面，一口把汤都喝完了。一碗红糖姜汤下肚，胃先开始感受到暖意，随后是被水泡发的手指头勉强有了点知觉。
李虎跃不甘心地凑上来：“哥，你蛋吃不吃？你不吃我……”
季止一口咬掉了半个蛋。
李虎跃：……
接下来的流程可以用李虎跃热情邀请季止互相擦身体，季止拒绝；李虎跃热气邀请季止穿他衣服，季止拒绝；李虎跃热气邀请季止共睡一床，季止拒绝这三个事件来概括。
“你可真难伺候啊！湿嗒嗒的不难受？”当着季止的面光速把自己脱光，光速擦好身子，换好衣服，光速进被窝的李虎跃心里是真纳闷啊。
难不成自己要当李备，三请季葛亮才算罢休。
那不能吧？
“你快点，还剩一半的热水，再不冲水就凉了。洗头的话出去洗，肥皂就在边上，擦完身子的水刚好可以洗个头。毛巾也是，擦完身子可以拿来擦头，顺带着脚也可以擦了。”李虎跃自己就是那么干的，指挥起季止来不要太熟练。
季止努力做到面目表情，但是抽搐的嘴角还是很能说明问题。
歇了一会儿，季止感觉自己的力气慢慢回到四肢，手脚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冰凉：“麻烦你起来给我带个路。”
“啊？”李虎跃预料不到事情的走向：“你今晚不在这里睡啊？我床可大了，能睡两个人。”
季止点头：“对。”
李虎跃坐在床上纠结了一会 ，看清楚季止没有在开玩笑之后，很快跳下床往身上随便套了衣服，找了把破伞试着撑了撑，确认无误后故作轻松道：“那我送你回去。先说好，你回去睡，不能是因为嫌弃我家不好。”
水泥地，没有粉刷过的墙面，墙面上挂着张结婚照，木桌子木凳子，衣柜上贴着上个世纪流行的女星海报，屋子里乱七八遭地堆了一堆杂物，角落里还有一台超大的电风扇。
看季止不说话，李虎跃难堪地舔了舔唇瓣子，却也还想着替自己挣回几分面子：“我觉得我这里就挺好的，房间大还有大电风扇，一到夏天呼呼呼地可得劲了。”
电风扇季止一进门就看到了 ，又大又旧很难不吸引视线。
李虎跃抓了抓被子：“床也大，底下还垫了褥子，可软乎。”
除了这些李虎跃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间房间到底还有哪里好的，明明失落得要死还故作镇定：“我知道你城里少爷看不上，我送你回去好了。”
李虎跃自哀自怨地演完了独角戏，看对方没什么反应，心里酸酸的，面上还要装作不在意。
出了门两个人一路上沉默不语，中间隔了大概有一拳的距离，好在伞面足够大，之前的和李小年一起打湿半边身子的惨案没有重现。
“到了，你有钥匙吗？小年哥好像锁门了。”
季止伸手轻轻转了转门把手，铝合金的大门一下就开了：“锁是坏的。”
李虎跃嚯了声：“坏了不修？不怕遭贼啊？”
从家到这里不长的一段距离，李虎跃已经收拾好心情，完全看不出来之前垂头丧气的模样。
“那我先走了。”李虎跃对着季止挥挥手。
就在瘦小的身影快要消失在眼前的时候，季止突然出声：“李虎跃。”
不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李虎跃愣了愣回过头来，眼里带着几分茫然。
季止一字一句道：“我的房间也挺烂的。”
李虎跃脑子里第一时间反应的是：你果然觉得我家破，后知后觉品出点什么，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完全不顾周围睡着了的人的死活：“好的！我知道了！”
季止：……进门关门一气呵成。
一回头撞上了刚洗完澡，脖子上挂着毛巾的李小年。
浑身香喷喷的李小年：……
满身臭泥的季止：……
李小年：“你不是在家睡觉吗？”
季止故作镇定：“本来是准备的。”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说话，直到李小年走下台子，音量小的像是在分享什么小秘密：“那你怎么？”
季止突如其来涌上来一股羞耻感，明明是去收稻硬说是不小心掉进田里了。
好在季止说什么李小年都信，也就稍微怀疑了那么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季止大半天要往田里跳。但他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 ，李小年很快说服了自己。
“你放心，我说话算话的。”李小年拍拍胸脯保证。
“我……”
咕叽一声，肚子一声叫。
李小年看到季止深吸了口气。
默默一挺腰，随后是骨头嘎的一声。
季止看到李小年呲牙咧嘴。
服了。
突然，季止注意到李小年身上穿的不是自己买的那件黄色的，有小鸭子图案的睡衣，而是以前那件起了球的蓝白条纹睡衣。
“新买的睡衣呢？不穿了。”季止随口问了句。
李小年低着脑袋，含糊不清道：“脏了。就先不穿了”一边说话一边一瘸一拐地回屋拿火腿肠，准备下碗面。
季止盯着李小年背影犹疑出声：“你怎么瘸了？”
李小年同时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季止：“你怎么学我走路？”
两人同时出声，然后双双陷入沉默。
紧随其后的两声。
“我没瘸。”
“我没学。”
季止：……
李小年：……
水烧开之后，面熟的很快，素白的面被捞上来之后直接装进碗里，里面夹着火腿肠丁，除此之外连点油花都没有，属于真正意义上的青汤面。
刚洗完澡的季止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来了，连头发都没吹，不用李小年招呼自然而然就坐在小马扎上捧着个不锈钢盆。
先前吃的鸡蛋像是吃进了狗肚子里，一碗面吃得风卷残云，吃完还咂摸咂摸觉得这味感觉有点熟悉，明明是清汤面但是透着股莫名的鲜。
“你往里面放什么了？”
“方便面调料包。海鲜味的。”
季止对着李小年比了个大拇指。
李小年季止一个大瘸子一个小瘸子，面对面吃完饭，互相打了个招呼，一瘸一拐地各自回屋。
回屋之后，季止面色突变一个弹跳从门口蹦到床上，彻底把脚从透明水晶拖鞋里解放出来，只看到脚底板两个大水泡。而且还是一脚两个。
回来的路上身心俱疲，脚底的痛感还没那么强烈，现在吃饱喝足，痛感无比清晰通过神经传到大脑皮层。
此时季止脑海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妈的，李虎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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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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