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池实在太累太困,回到别院被楼羲玄放到榻上便沉沉睡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楼羲玄不在流水居,霍池穿上旁边备好的干净衣服,想了想,往竹林走去。
竹楼里亮着灯,楼羲玄与叶重栖相对而坐,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就是极为难得的奇药虫石珊瑚,其实它不是解悲望生的最优选,但用来替代赤珠果的效用也勉强够。
可他们看着这奇药,却谁的脸上也没有笑容。
乐尧的惊喜全都被浇灭了,他皱着眉头道:“叶先生你没有看错,这药不能用?”
叶重栖:“你觉得我会看错吗?”
乐尧忙道:“我当然不是怀疑先生的本领,可是……”
叶重栖拿出一个细长的刀片,从虫石珊瑚上刮了刮,刮下一点霜白色的粉末,道:“上面浸了一层东西,和虫石珊瑚的颜色一样,气味也一样,轻易难察觉。”
九婵问道:“是毒吗?”
“一种叫凌峰的药草磨成的东西,单独不成毒,甚至可以止血止痛,是一种很好用却不易得的药,但是它恰巧会抑制虫石珊瑚的效用,并且,”叶重栖遍读医书,又自幼耳濡目染,对天下医毒之物最为精通,“若有一个人接触了极寒之物,再吃了这凌峰药草,便会产生奇妙的反应,寻常医者根本无法分辨,这样的搭配对普通人的危害不大,但是对于久病之人来说却不一样,会让病人的身体加速衰竭。”
“极寒之物?”乐尧手里拿着一把剑,这是王爷刚刚吩咐他从藏宝楼里取出来的寒蝉,脸色难看道,“比如这把剑?”
叶重栖看了一眼,又转向楼羲玄:“看来你早有预料。”
这简直是为尚江王量身定制。
楼羲玄:“对于喜剑之人,得到宝剑不可能不去触碰。”
九婵道:“若没有叶先生看透虫石珊瑚上的凌峰,那……”
“你们该感谢江湖传闻我早已身死,也该感谢我除了你们王爷谁的病也不救,进了王府便没再抛头露面过,某些人不知道他身边有毒医,更不知道毒医可以看透虫石珊瑚上的伎俩,所以以为这谋划天衣无缝,”叶重栖道,“寒蝉凄冷,这剑背后有故事吧?”
乐尧咬牙道:“这是……去年毓王送给王爷的生辰之礼。”
“毓王?”叶重栖道,“这盒虫石珊瑚虽在西平商道上出现,预备送给赟王,但想来极寒之物与凌峰的组合一开始就是给羲玄设计的,霍池不去抢过来最后也会转到羲玄这里,还有一点,近来很多人知道了羲玄需要虫石珊瑚,可这个说法最初是我提出来代替赤珠果的,设计这么一出很需要花时间布置,你们说设局之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羲玄需要虫石珊瑚的?或者说,除了医者,谁还会知道悲望生需要哪些解药?”
九婵很快接道:“下.毒之人。”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一盒突然现出踪迹的虫石珊瑚猛然揭开了数年前的隐秘。
猜了北川,也猜了夷沆,谁也没料到当初那支毒.箭可能出自最容易让人忽视的人。
叶重栖道:“王爷,咱们跟‘毒’是过不去了。我很想跟弄出悲望生的人交锋一番,比一比谁的毒才是真正天下奇绝。”
楼羲玄淡淡道:“如此猜想也说得过去,毓王原本是天鼎帝的太子,后因涉嫌谋逆被废,他仇恨楼胤,若说六年前设计猎场刺杀也不是不可能,没想到是我挡了箭,他也仇恨尚江一脉,因为尚江一脉扶持楼胤坐了他的储君之位。”
事到如今,许多线索都可以串联起来。
而最容易让人忽视的人,他们也留心了很长时间了。
叶重栖:“早就猜到这个人了?”
楼羲玄看向门口。
几人都看了过去。
霍池推开门进来,问叶重栖:“虫石珊瑚还能用吗?”
叶重栖摇头:“已被凌峰染透。”
霍池脸色发白,说不清心里滋味,他看着楼羲玄,低声道:“对不起。”
原以为是希望,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
楼羲玄有些无奈:“傻不傻?没有虫石珊瑚,我现在也很好。霍池,因为你去夺来这个盒子,让我们发现了暗中之人的又一谋划。”
霍池:“真的?”
“真的。”
“如果这是一开始就设计给你的东西,有叶先生在,怎么样都可以破局。”霍池道。
他觉得羲玄在哄他。
楼羲玄当然是在哄他,为了不让他难受,又解释了一通:“提前知道这一谋划,便可以掌握很多先机。他们不知道尚江王府有毒医,便延续了行宫刺杀的戾气,我还以为骁山失败之后他会收敛一段时间。”
至此时,才挑明那暗中之人的身份。
霍池皱眉:“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每一场计划最终都是要引起混乱,谁也别想好过?”
乐尧也是惊喜之后又失落,心里很难受:“挑起龙虎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九婵叹气:“这是真能折腾啊。”
“虽是早有怀疑,却没有证据,祝纤云的异常是追鹤楼千辛万苦捕捉到手,但他若是咬牙不开口,谁也不能确定他的主人是谁,行宫的刺客都是死士,甘愿赴死,所有的痕迹都处理的很干净,无法联系到毓王身上,他有废太子这个特殊身份,手中无权无兵,一直过的谨小慎微,所有人都忽视了他。”楼羲玄慢条斯理地陈述,“他没有破绽,这盒被加了凌峰的虫石珊瑚想必也查不到他身上,若当真出了事,尚江和皇帝都会去向赟王问责,没有这把寒蝉剑,我们也不会直接联想到他身上。”
“现在可以知道他很了解赟王,在西平、尚江、帝都三方之外做一只搅动风云的手,长乐大街和骁山行宫中的刺杀,覆羽卫至今没有调查出来有用的线索,这很不寻常,淳于虔所忠诚之人也是毓王,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在效命‘君王’,在他眼中毓王这个废太子才是正统,大雍之内有多少人拥护这样的‘正统’?”楼羲玄靠着椅背,以食指点了点额头,“还有六年前,暗中之箭难寻出处,猎场守卫森严,不是谁都能闯入,当时已经被废的毓王因何能够谋划那样一场刺杀?”
几人都陷入沉思。
最弱小可怜的毓王竟有那么大的势力。
霍池道:“帝都里遍布他的人,覆羽卫中可能也有人跟他联络?”
九婵张了张嘴,想说这也太可怕了。
“都只是猜测。”楼羲玄道,“乐尧,火药的结果如何?”
乐尧说出调查结果:“比对了成分,大雍之内不常见,多半出自夷沆。”
“荀墨临没有刻意掩藏,他成了毓王的帮手,那些死士出自夷沆。”楼羲玄道,“怪我从前总把目光放在帝都和西平,却忽略了毓州。”
因为毓王表现的实在太弱势,先废太子的身份令他的处境非常微妙,毓州临近尚江五府之一,他便像是没了尚江王庇护便活不下去了一般,总是在伏低做小,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态度,尚江王便忽略了他的危险。
但那把寒蝉剑太怪异,不是因为寒蝉剑有可能危及其主的传说怪异,而是毓王可以寻到这样一把宝剑让楼羲玄感到怪异,从那里开始他意识到毓王手下的势力并不单薄。
而今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霍池道:“他用虫石珊瑚来做陷阱,说不定他手里现在还有这药,我去一趟毓州。”
“不用去。”楼羲玄抓住他的手,防止他再乱跑,“他宁愿毁掉也不会给我。”
这一连串事情里,他察觉到了十足疯狂的恨意。
霍池紧紧皱起眉头。
楼羲玄道:“我也不想打草惊蛇。”
霍池:“那我们该做什么?”
长乐大街骚乱和行宫刺杀之后他们分析情况时,他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心情完全不一样,他现在想把那暗中之人千刀万剐。
“霍池,这件事先放下。”楼羲玄拉着他坐下,又示意乐尧和九婵也都坐下,“这阵子追踪毓王旧事,发现他和你父亲的事有一些关系。”
“你是说……”
“嗯,现在我们来说霍师叔的死因。”
霍池想了想,从最初说起:“二十二年前,鸿岭王谋逆,我爹奉命诛杀鸿岭一脉,此事之后卸剑辞官,重归江湖,后来与我娘隐于市井之中,十一年前收到一封信便携寻心剑出了家门,我一直奇怪,谁的信可以让他冒着打破平静的危险外出。”
乐尧接道:“司空查了各方消息,当时朝堂江湖皆有要事发生,赫连屏一直视你父亲为宿敌,他回游剑法大成,到处寻你父亲与他试剑,甚至找到了归茫山,又跑到帝都镇国公府,不久后你父亲回到帝都应了他的邀战之约,试剑结束之后你父亲北上,半个月后与鹿尘烟战了一场,又五日,逝于明光道。”
霍池沉着神色:“鹿尘烟说我爹与他试剑之时已经身受重伤,伤他的人不会是赫连屏,他又为何顶着伤势也要与鹿尘烟试剑?”
九婵道:“这半个月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那半个月霍前辈又见了什么人我们没有查到,但可以从侧面来推测,”乐尧前阵子跟霍池一起逼问了覆羽卫的文书人员,又结合当时的战局,“大雍和北川这二十年来时不时就要打一场,十一年前北川大军袭来,连连侵占大雍北境三城,但朝廷当时无将可用,镇国公年迈,霍将军还未长成将帅之才,天鼎帝决定御驾亲征,亲率一支军队打算奇袭北川军,从覆羽卫的记载来看,奇袭并不顺利,天鼎帝被困在了忝州,这其中覆羽卫没有记录霍前辈的身影,但霍前辈与赫连屏试剑到跟鹿尘烟试剑之间那半个月的时间,正与天鼎帝被解围的时间吻合。”
九婵实在对雪霁与寻心的事关心,忙道:“莫不是……霍前辈听说天鼎帝被困忝州,念着从前的君臣之情才出山去营救?”
霍池皱着眉。
叶重栖不加入他们的讨论,只在听到“与天鼎帝的君臣之情”时冷冷哼了一声。
乐尧叹息:“不得而知。”
霍池道:“覆羽卫的记载中有一些蛛丝马迹,显露天鼎帝被困有可能是遭了一群人偷袭,后来才落入了北川军的陷阱。”
楼羲玄看着他:“我方才说毓王是因为涉嫌谋逆才被废了太子之位,这件事是朝堂之上的禁.忌,满朝文武皆无人提,其中关键只有几位老臣知晓,容翃与容大人感情修好,前几日回了趟家,从容相的书房密室里帮我找出了一些东西。”
他从袖中掏出容翃抄录的文字给霍池:“毓王与鸿岭王余孽勾结,意图将亲征的天鼎帝困死在忝州,却被北川军得了渔翁之利,天鼎帝全身而退之后便废了他。”
“这……”九婵的眼皮忍不住跳,眼见要揭开一桩隐秘,她的心情却没有获得秘辛的满足感,只觉头皮发麻。
楼羲玄又道:“另有一桩旧闻,霍师叔任覆羽卫统领时,曾教导过太子剑术,当时的太子正是毓王。”
霍池接过那资料,手指有些发颤。
楼羲玄握紧了他的手:“若然当真有鸿岭王后人,我们可以推测,霍师叔……你的父亲隐在市井之中,突然得知天鼎帝被困,袭击天鼎帝的是他当年心软放过的鸿岭王后人和他曾经教导过的太子,他便不可能坐视不管,他去到帝都打探消息,与赫连屏战了一场,又继续北上帮天鼎帝解困,他与鹿尘烟对决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鹿尘烟当时正是北川军中的一名将军,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打一场,你父亲是人人敬仰的天下剑道第一人,他很强大,他帮天鼎帝解了困局,筋疲力竭,却遭到了围杀……天鼎帝眼中容不得忤逆之人,他最喜爱的太子也会被废,霍翾不顾他的挽留执意辞官,早已让他不悦,霍翾心慈之下放过的余孽险些危及他的性命,所以他忍无可忍……”
楼羲玄突然顿住,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他想起了很多不好的回忆,沉声道:“对不起,我……可能臆测了。”
“不,这推测有道理。”霍池此刻很冷静,“如果害死我爹的只是天命剑只是覆羽卫,其中会有很多漏洞,费评章就算力量再大,焉能欺瞒住整个镇国公府?他一定是奉了谁的命令,当年那些事……天鼎帝被困忝州的事,鸿岭王后人复仇的事,这十多年来都没有只言片语流传,只在覆羽卫的卷宗记载和容相的书房里才能得到线索,谁有那么大的力量把一切掩盖?又为什么掩盖?他们又为什么以江湖追杀作为遮掩杀死我娘?”
“因为他要瞒住镇国公府,更要瞒住大雍所有的子民。”叶重栖冷冷道,“他只是不满你爹,他还需要霍氏一族为他去征战北境,他是一个明主雄主,不能叫天下人知道他的残.暴狡诈、忘恩负义,君命在上,覆羽卫怎能不听?”
霍翾为解救他曾经效命的君王而重出江湖,可他的君早已对他满是愤恨,即便得他救命,愤恨也无法平息。
他们早就应该想到,江湖杀不了寻心剑,杀死他的只可能是皇权。
他就那样死在君王之刃下。
这是最有可能的推测。
兜兜转转,两条线竟然有所交集,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实在难说滋味。
霍池的心里更是波涛汹涌,恨意与怒意交织,其中还夹杂着对父母的思念、对他们遭遇之事的悲愤。
“我们还需要求证。”楼羲玄的声音慢慢安抚了他的情绪。
霍池咬牙克制,好一会儿,他看着楼羲玄:“我们一开始不是在讲毓王吗?”
因毓王被废之因串联起了霍翾死亡的真相,可毓王现在的阴谋呢?该怎么应对?
楼羲玄并不着急毓王的事,他最担心的是霍池。
霍池心有所感,道:“我可以承受。”
“咳,咳咳……”
楼羲玄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一开口却咳了起来,这次不是假装。
“羲玄!”
“王爷!”
叶重栖连忙捞过他的手腕给他诊脉,九婵把那沾了毒的虫石珊瑚和乐尧怀里的寒蝉剑一块扔的远远的。
霍池握住楼羲玄另一只手,急问:“怎么样?”
“我没事。”楼羲玄道。
“怒火攻心,”叶重栖丢开他的手,“别生气了,给你弄点药喝了,先别操心太多,去睡觉。”
霍池连忙道:“我们回去休息。”
“不急,”楼羲玄扯了下嘴角,对他笑了笑,道,“既已推测出大概,万事皆要稳着一步一步来。”
霍池点头。
叶重栖张了张嘴,当着霍池的面,到底没再吼楼羲玄,独自上了二楼给他煎药去了。
“毓王的事不难解,他想做什么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楼羲玄的脸色不大好,刚刚说起天鼎帝,那是他的一桩旧恨,也是无法疏解的心结……他强撑着笑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我在思考这盒虫石珊瑚是不是只有针对我这一个作用。”
“他还想做什么?”霍池非常恼怒。
“如今来看,毓王真是很有手段的一个人,当年意图谋逆篡位的储君,怎么都不该忽视了他的心性。”
“不要怪自己。”
“嗯。”楼羲玄缓了缓,道,“淳于虔那种心志坚定的人愿意做他的死士便能说明一些问题。”
潜入到清隐别院拨弄是非的死士、在皇帝身边三年且极为受宠的云毅侯,这只是暴.露出来的人,说不定还有其他关键的人物。
他们离间朝廷与各方的关系,使矛盾加深,恨不能促使战火燃起,恨意的确是很强烈,不在乎是否会使山河分裂、王朝倾落,他是在报复,他也是在发泄。
以各种隐晦的手段操作,也是因为他虽然可以利用很多人,却没有与各方相争的底气,他只有小小一个毓州,只能布局将各方卷入混乱之中,妄想做一个棋手。
霍池皱眉道:“是一盘大棋。”
“未尝不可以利用。”楼羲玄道,“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如此谋划深远,帝都的水都被搅的更浑了。”
霍池心领神会:“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楼羲玄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不要被影响,布局的人没有能力监控整个棋局。”
霍池:“明白,谁为棋手还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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