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像刀刃一般锋利,刮得人脸疼,也让人视野模糊,他盯着渐渐走近的人,道:“大哥,你不该来。”
“我留下的问题,需得自己来处理。”男人的神色有一点无奈,更多的是感慨,“评章,你变了很多。”
“我跟大哥不同,在这权力漩涡中生存,不做出点改变是不行的,就连这把剑都变了。”
……
南境九族异动。
楼胤看着覆羽卫呈上的暗报,撑着额头叹了口气。
外患初定,内忧迭起。
“评章,你让人去跑一趟,查清是怎么回事,提点着郑遇海把这些部族问题解决了。”
南境素来没什么大问题,几个部族都已向大雍臣服,由老将郑遇海镇守,但部族之间关系庞杂,时有一些小纷争,以往有夷沆、北川等强敌需要解决,便忽略了南境的疥藓之患,而今夷沆败退、北川认输,是该腾出手来料理一下这些疾患了。
费评章俯首抱拳:“南境的事情出现的奇怪,臣去跑一趟。”
……
“大人,您真的要在这种时候离开帝都吗?”左翰担忧道,他忧虑的是这帝都形势。
“南境事务更为紧急,别无他法。”费评章回头看了一眼宫门。
他已经想到了挑起这一连串风波的人是谁,若论玩弄手段,没有人比得上当年的废太子,这个人只是没有强大的助力托底而已,若他也拥有一个忠心无二的尚江一脉,断不会丢了储君之位。
然而如今身在皇位上的人也不见得就轻松。
费评章道:“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毓州调查,没有切实的证据,不好向陛下禀报。”
左翰紧皱眉头:“您的意思是?”
费评章:“你盯紧帝都,不要让陛下身边再出问题,处理了南境的事务我会尽快赶回来。”
“是!”
皇权至高无上,所有笼罩其下的人都不得喘.息,没有例外。
……
霍池和侍从一起把几盆兰草放在浊室的矮窗窗台上,帮着修剪了一下,道:“还不见花开。”
楼羲玄有些犯困,斜靠在窗边竹椅里:“过几天就有了。”
霍池拿了一条薄毯搭在他身上:“我才明白,你的喜好其实不拘泥于某一种花草,只要有生机的物事都喜欢。”
有人以为他嗜爱梅花,有人以为他喜爱绿竹清雅,其实都不然,他对这些荣枯轮回的自然事物皆有欣赏之意。
“嗯,看着舒服。”楼羲玄道。
“那牡丹芍药这些呢?我看很多人都觉得俗气,说没有格调。”霍池融入帝都,起初接触的是千协部那些纨绔贵公子,后来任了飞羽千掌,则是什么人物都可能接触,了解的事情也多了。
楼羲玄:“花只是花,何必要论以格调高低?”
又察觉到他有另外想说的话:“有什么事?”
霍池坐到他跟前:“听说东郊有一片牡丹园,过阵子就开花了,想去看看吗?”
楼羲玄:“你若有闲暇便去。”
霍池顿了一下:“我尽量。”
楼羲玄半合着眼睛,困顿欲睡:“东郊……临着三军校场吗?”
“是,我就是听龙行军里的人在说,”霍池道,“骁山一事后,龙成、龙行两军将领停职待查,两军也一同失了信任,尤其是当日守骁山内宫的龙成军,他们现在练兵之余没什么正事做,便闲聊起了牡丹园。只有龙徽军从始至终没有受到影响。”
楼羲玄只关心他:“飞羽部顺利吗?”
“还行。”霍池自己觉得混得还行,“暗箭杀不了我,明枪他们不敢来,当下时期特殊,费评章又不在,他们自己就得谨言慎行,顾不上找我麻烦。”
楼羲玄想了想:“霍师叔当年之事,还有一个人可以问一问。”
霍池:“现在不行吗?”
“这个人你曾经见过,他不在帝都,需另寻时机。”
霍池点了点头。
“虫石珊瑚怎么办?”
楼羲玄睁开眼:“担心?”
霍池:“我还是想直接冲去毓州。”
“没必要。”楼羲玄道,“过来。”
“毯子不够厚吗?”霍池起身趴过去。
“需得你压一压。”楼羲玄搂着他,“虫石珊瑚现下不必公开,西平商队被劫之事不会有人知道,赟王会如某些人所计划,照常得到一盒虫石珊瑚。”
“将计就计?”他刚知道尚江在西平州也有一些安排。
“嗯。”
霍池若有所思:“你对西平州很放心?即使赟王早有生事之心,且有强兵在手。”
楼羲玄道:“我最放心的便是西平赟王。”
霍池有些好奇。
楼羲玄跟他稍稍解释了几句,又提点他:“如今你在飞羽部,倒可以照应到后宫了。”
霍池明白他的意思:“祝纤云这些人虽被俘于监牢,却总让人觉得风波未定。”
旁的人跟他无关,他得想办法照应到皇后,不能让她再出事。
……
这几日霍因絮总是睡不安稳,常因噩梦惊魂,不知是否因为在骁山行宫时留下了阴影,时不时就会冒出心悸的感觉。
雅竹伤病在床还需要休养,朝凤宫里的人手不够用,皇帝又另赏给了她几个伶俐的宫女,她却不大喜欢,不是自己用惯的人,放在自己跟前会让她不自在,又想起皇帝,更觉得难以忍受,所以她没有让这些人到自己跟前伺候。
醒来时殿中还是一片昏暗,霍因絮坐起来,心脏砰砰直跳,有些喘不上来气,整个寝殿都闷着令人窒息,她把额头枕在膝盖上,缓了好一会儿,心口处却越来越难受。
谁燃了香?
似乎是她抄写佛经时常用的檀香,此刻闻起来却格外不适。
霍因絮慢慢下了床,隐约看到案上香炉里缭绕着轻烟,她想把炉香灭掉,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直至眼前黑暗一片,身体软了下去。
……
细雨一直在下。
叶重栖又失眠了,他对楼羲玄说了谎,他不是日夜颠倒白日里睡多了,而是该睡觉的时候怎么都睡不着,常常这样瞪着眼到天亮,只有在第二天需要给楼羲玄诊脉时才会一碗药给自己灌下去,强迫自己入睡,以确保自己在诊脉时精神充足,不会出错。
现在楼羲玄的情况稳住了,不到天寒地冻之时不必担心,叶重栖也就不再强迫自己睡觉,他不想勉强自己。
雨声很轻,细细碎碎拂过窗沿,像是一种安抚,叶重栖靠着窗子坐着,任雨水淋湿半边臂膀,一动不动的像一具死尸。
竹林里一向没什么人过来,大家知道他的脾性,没事不会过来打扰他,他也安于孤僻,可是自从霍弈发现他之后就不一样了,这人有事没事就要往竹林跑一趟,嘈杂的让人心烦。
既然已决定不回头不眷恋,若想摆脱霍弈,最好的方法就是消失,去躲一段时间,反正楼羲玄最近不需要他了。
可他为什么没有再躲呢?
大概人性本贱吧。
他心里其实还是想看到霍弈。
浓绿的竹林烟雨里冒出了一个人影,脚步声匆匆,又是那般火急火燎的模样。
叶重栖回过神来,抬起僵硬的胳膊合上了窗户。
楼下传来拍门声:“小七!小七!”
听着很是焦急,不似平常。
叶重栖疲惫的脑壳发懵,失眠的后劲一阵一阵涌上来,让他听不清楚霍弈后面都喊了些什么。
头好痛,别让他再喊了吧。
他打算下楼把门打开,胃里一阵痉挛,腿一虚却滚到了楼梯上。
忘了,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也没吃饭。
“小七!”霍弈撞开门跑了进来,把他扶起来,“你怎么了?衣服怎么湿成这样?”
叶重栖摆了下手,将他推开:“如你所见,我快死了,别来烦我。”
霍弈紧皱着眉头:“你一直都是这么过的?羲玄他们也不管管?”
“不要什么事情都牵连朋友责怪朋友,人家又不能替你活着。”叶重栖干脆坐在台阶上,撑着额头不愿看他,“你快滚开。”
霍弈盯着他看了看,跑到二楼翻出一件袍子披到他身上:“我今日过来,是……有急事寻你。”
可看到他这模样,话到嘴边,又有几分犹豫。
“何事?”
霍弈:“今晨皇后……也就是我妹妹突然晕倒,叫了好几个御医,只说是中了毒,至今未能苏醒,小七,你……你能不能去帮忙看看?”
叶重栖:“我立誓不为人医病。”
霍弈急道:“你医术高明,又曾跟随悟名先生学医,你比那些御医都强,你……”
叶重栖蓦地看向他:“你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什么意思?”霍弈不明白。
叶重栖叹了口气:“我没有仁心,不给人看病。”
“小七!”霍弈并不是真的傻,抓住他的肩膀,“你在羲玄这里,他的身体能恢复成现在这样肯定跟你有关系,你也帮帮我好吗?絮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能看着她出事。”
叶重栖甩开他的手,起身走到门口,外间湿润且清凉的水汽才教他好受一些,不至于立马就头痛到昏厥过去,他扶着门框,强撑着摆出冷酷的表情:“你的妹妹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弈看着他,目光里尽是不可置信。
叶重栖冷笑一声:“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由来如此冷酷无情,跟你们这些重情重义善良正直的好人不一样,跟我没关系的人我为什么要去浪费那个心力?想要一个冷血之人仁心济世?霍将军,别那么可笑。”
霍弈脸色十分难看。
……
“千掌大人。”
覆羽卫牢狱前,狱守俯首行礼。
“皇后娘娘中.毒,事出怪异,皇上命我彻查,牵扯众多,此处关押之人也需要提审。”霍池拿出一份手谕,心里积压着怒火。
刚在心里想过要照应皇后,皇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大人请。”
……
谁也问不出祝纤云口中的实话。
他被收押在覆羽卫的监牢之中,受尽折磨,却咬死了什么都不认,即使飞羽部查出来皇后中.毒是他早就埋的线他也一言不发,就像谁都知道他与骁山行宫的刺客有勾结却谁也无法让他认罪一样。
行刺皇帝,罪大恶极,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亦不为过,既然他咬死了什么都不说,那也就没有留他性命的必要了。
然而皇帝一直都没有处死他的旨意。
负责审问的飞羽千掌走后,没过多久牢里又来了两个人。
一人站在门口把风,一人走了进来。
祝纤云盘膝靠着墙壁,抬眼看到来人刀柄上的凶兽图纹:“要杀了我灭口吗?”
男人站到他面前:“你该很清楚现在的状况,你活着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你死了才能教人放心。”
祝纤云并无畏惧,浑身伤痕累累,手都抬不起来,他也干脆纹丝不动:“不该说的事情我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会泄露。”
祝纤云讽笑了一声。
“况且你该死也不止这一个原因,”男人掐住他的脖子,“那毒应该下给皇帝,他有镇金鼎护身,又有覆羽卫护卫,旁人难以动手,你有亲近他的机会,你有那么便利的时机,我把毒给你,你却下给了皇后?皇后中.毒对我们有什么用?你脑子有病吗?”
“哈。”祝纤云呼吸不畅,痛苦的神色间却仍是有讽意,“我要……我要让……你们忐忑不安,我要看着……你们痛苦。”
我恨你们每一个人。
他不过是阴谋洪流之中被各方摆弄的小玩意儿。
他对道德规矩、礼义荣耻全无所谓。
男人一巴掌打到他脸上:“你忘了他对你的恩情了吗?”
“咳咳……曾经有一个人,他把我从乞丐堆里捡回去,我后来害死了他全家……恩情?”祝纤云笑道,“毓王难道不是想挟恩图报吗?施恩给我这样的烂人,他应该做好结果不如意的准备啊……”
“贱.人!”男人再次掐住他的脖子,死死扼住他的呼吸。
祝纤云没有多少生的欲.望,只有身体反射性地挣扎,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脸色逐渐青紫。
他此刻濒死,又或许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正这时,门口守着的那人急声道:“快点!来人了!”
脚步声已近,男人意识到了危险,千钧一发之际拔刀往祝纤云身上捅了一下,来不及确认他的生死,飞速跟随门口那人离去。
霍池去而复返,他往牢中看了一眼,立在门边。
皇帝从他面前经过,走入了监牢之中。
祝纤云浑身剧痛无比,眼前模糊一片,但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知道这次站在他跟前的是与他同床共枕了三年的男人,爱有过,怨有过,此时此刻,唯余一地狼狈与荒唐。
楼胤道:“真的一句也不说吗?”
“是我做的。”
祝纤云捂着伤口,颇为费力地爬起来,咳了咳,望着男人英俊又熟悉的脸,道:“我得宠三年,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在这内宫之中埋下了自己的人,借由他们的手编织了一张无人觉察的网,毒藏在皇后娘娘的香炉里,熏了一夜,她该是中.毒很深了吧?”
无论谁来审问他都是一言不发,唯独见到皇帝之后才开始滔滔不绝。
楼胤神色莫测:“什么毒?解药在哪儿?”
祝纤云笑着:“陛下不如将我凌迟千刀,我的尸体或许会给你解答。”
两人之间一阵死寂。
良久,楼胤道:“为何这么做?”
如果是为了他身后之人,那么下.毒的对象就错了,他该毒死皇帝。
祝纤云还是那样的答案:“我想看到你们痛苦。”
他轻声道:“如果你病了死了,我会很难过,而如果是皇后娘娘病了,难过的就是你,陛下,你是一个很凉薄的人,但是于公于私,你心里都是在意她的,我在报复你。”
楼胤又问:“为何那么做?”
这次问的范围就模糊不清了。
祝纤云仰靠着脏污的墙壁,很久都没有说话。
而尊贵的皇帝也就这么等着他。
“如果你肯真心爱我哪怕一星半点儿,或许今日都不会有这些问题,如果你给我希望,我是会向你投诚的,但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假设罢了。”祝纤云的声音还是很轻,轻的快要不存在了,“我只是你用来发.泄的一个物件,也是你投射欲.望的影子。”
他说:“陛下,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为注定无法得到,我以为我喜欢权力、喜欢财宝、喜欢恩宠,到最后……都只是一场妄想罢了。”
楼胤看着他,眼底情绪深深。
“阿胤,”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大逆不道,直呼了君王的名字,“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跟你说了,如果你要杀我,请你……求求你亲手杀了我。”
楼胤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转身离开了囚笼。
……
霍池往御医所走了一趟,找出皇后的诊治记录,出来时遇到了一个同僚。
“霍千掌,你在忙吗?”
霍池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飞羽部另一个千掌,姓韩,霍池升任为飞羽千掌之后,同僚之中属他最为热络,他的说法是他也刚升职不久,想跟霍池互帮互助,霍池当时没有理他。
“嗯。”
韩千掌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霍池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朝凤宫里守卫森严,皇后两次遇险,镇国公府震怒,皇帝也是惊怒不已。
飞羽千掌顺着香炉的线索抽丝剥茧查到了祝纤云,可祝纤云宁死不肯说出毒.药的名字,御医所尝试着配解毒散,一碗清毒的药下去,皇后的状况竟然有所好转。
霍池回想从御医所看到的诊治记录,心里有了几分猜想。
他越过守卫,踏进朝凤宫,被允许之后走进了内殿。
皇后睁开眼睛,十分虚弱。
霍池道:“娘娘还有哪里不适?”
霍因絮道:“喝了药,好了许多。”
霍池看了眼殿内侍候的宫人,霍因絮会意,道:“本宫与池儿有些话要说,你们先退下。”
待宫人退出去,霍池方道:“有一件事情我想问娘娘。”
霍因絮道:“问吧。”
霍池:“霍弈给你的那颗辟毒丹,你一直带在身上吗?”
霍因絮愣了愣,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并不像一开始那么难受,她摸出自己的荷包,道:“兄长所赠的重要之物,我一直随身携带,莫非是……这颗辟毒丹起了作用?”
霍池心底松了口气,他是相信毒医的能力的,毒医所制的辟毒丹能起到作用当真是再好不过。
他道:“应当是,辟毒丹的存在还请娘娘不要让人知晓,有它在,你不会有事。”
霍因絮心里安定下来:“好,池儿,二哥脾性较为直接,若他听说了我中了毒的事定然坐不住,你看着他些,别让他冲动。”
霍池点头,又道:“我不习惯被人那么称呼,你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
霍因絮笑了笑:“好,霍池。”
……
两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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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内宫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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