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细雨蒙蒙,霍池的衣袍上沾了潮意,他回到清隐别院时,楼羲玄刚巧听说了竹林之中的争执赶了过去。
说了不插手那两人的事,却又不能真的撒手不管。
“小七,你有什么不好说的苦衷?”叶重栖的状况实在让人担心,霍弈焦头烂额。
“没有苦衷,在你的认知里是不是每个人都很可怜?每个人都需要你来拯救你来掰正?”叶重栖忍着胸口泛上来的难受劲,“我最恶心你这一点。”
霍弈垂下眼睛。
“你为什么总要去勉强别人?别人就没有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活法了吗?”叶重栖道,“我就是坏我就是恶我就是要这么无视天地礼法随心自在,谁规定学了医就一定要救人?谁规定人人都要去做好人?!”
谁规定了爱过的人就必须得回头?
“对不起。”
“你走吧。”叶重栖也懒得再说什么,他已经很累很累了。
“我……”霍弈却还有很多话想说,他刚要开口,抬眼看到宁王赶了过来。
楼羲玄看着蹲在竹楼门口的两人,扫到叶重栖惨白的脸色,皱了下眉:“乐尧。”
乐尧立即会意,吩咐人去弄些吃的东西,自己则跑进楼里找到黑锅烧热水。
“羲玄。”霍弈欲言又止。
楼羲玄对叶重栖道:“你又这样。”
叶重栖有气无力:“我折腾我自己,你管不着。”
过了一会儿乐尧烧好了热水,赶紧送到叶重栖跟前:“叶先生这样我们都很担心,我早说了找人照顾你一下,你……”
叶重栖摆了摆手,不想喝水。
霍弈接过那热水,吹着散热气。
楼羲玄道:“我若今日病发,你颓废至此,如何为我医病?”
叶重栖皱眉:“说的什么狗屁混账话?”
楼羲玄面无表情:“喝。”
叶重栖:“……”
放在平时他早就忍不了要怼尚江王一顿了……但这会儿实在没力气,霍弈将热水送到他嘴边,他就势喝了两口。
然后热粥热饭也送了过来,在楼羲玄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威力迫人的目光注视下,他又吃了几口。
感觉好了很多。
霍弈在一旁看着,说不出来心里什么滋味,有些难过,还十分发酸。
楼羲玄也瞥了他一眼,无声跟他交流:有功夫吃醋不如多学着点,自己的人自己想办法拿捏。
霍弈:“……”
他感觉如果霍池在这儿,肯定要补上一句:没用的废物。
楼羲玄这会儿过来,也是听说了皇宫中的风波,问道:“情况严重吗?”
霍弈摇头:“尚不知是什么毒,御医所都说难以判断,只能尝试着配解.毒散。”
楼羲玄道:“你那颗辟毒丹给了她,若时时佩戴于身,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叶重栖立即看向霍弈。
霍弈才反应过来:“……对啊,有辟毒丹!”他看着叶重栖,“对不起小七,辟毒丹我给了絮儿,那她……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叶重栖:“辟毒丹的效力要看具体情况,未必一定管用。”
“小七……”
楼羲玄道:“去帮忙看看,你的辟毒丹,你最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不去。”叶重栖执拗地闭上了眼睛。
楼羲玄还要再说什么,心有所感,突然回首,竹林小路尽头,霍池正脚步匆匆赶来。
差着七八步远的时候他与楼羲玄交流了一下眼神,又察觉到叶重栖和霍弈之间凝固的气氛,大致猜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皇后醒过来了。”
叶重栖睁开眼。
霍弈一喜:“当真?”
“嗯,现在已经好转。”霍池递给叶重栖两张药方,“应当是辟毒丹发挥了作用,初时昏迷,喝了清毒和安神的两副药之后就好多了。”
叶重栖接过来看了看:“辟毒丹与那毒.药药力相冲,致人昏迷,但毒.药深入不了她的五脏六腑……这药方有些粗糙。”
霍池看了一眼楼羲玄,没有在当下说开自己查到的东西,只对叶重栖道:“待我查明是何种毒.药,便请先生写一个合适的方子给她调养。”
叶重栖点头:“好。”
霍弈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发现谁跟叶重栖说话都比他来说话管用。
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想这些,妹妹能安然无事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他心里五味杂陈:“小七,谢谢你。”
叶重栖没吭声。
霍池转向霍弈,严肃道:“宫中阴谋重重,皇后中.毒之事并不简单,叶先生长于江湖,与这些祸事并无干系,你忍心把他扯进那团阴谋中吗?”
霍弈如受当头一棒,顿时醒悟,拉住叶重栖的手道:“是我混账!”
叶重栖甩开他:“你知道就好。”
霍弈又反应过来:“什么阴谋?絮儿的毒是谁下的?谁要害她?”
霍池:“她刚醒来,受惊不小,又很担心你冲动行事,你不如去看看她,让她安心些。”
“好!”霍弈当即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他不放心。
楼羲玄:“有我看着,不会让他出事。”
霍弈的目光一一扫过,叶重栖冷着脸不理他,但脸色已经好了一些,乐尧在旁边笑了笑,表示有他在不会再教叶先生折腾自己,而他的好友宁王比他靠谱多了,宁王承诺的事不会食言。
再看向霍池,这小子……这小子比谁都靠谱。
他忍着担忧,勉强放下心来,回过去快速抱了叶重栖一下,又匆匆离开去看望妹妹。
霍弈走了,竹楼门口几人一时安静,叶重栖看着角落里一丛被细雨打湿的野草,道:“你还让我进宫去看情况,一点也不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楼羲玄道:“那是霍弈的亲人。”
叶重栖声音很低,泄露复杂的情绪:“我不知道霍弈把辟毒丹给了他妹妹,就算不知道,我也没打算去救她,我……就是那么无情。”
霍池抬头感受了一下雨滴,揽着楼羲玄的肩膀让他站到屋檐下。
他自己不介意淋雨,但他不想让羲玄淋雨。
叶重栖神色寂然:“如今不比以前,有人盯你们盯得紧,我的存在不能被人发现,不好再进宫,不能见任何外人,不能让人知道尚江王身边有毒医……毒医是早就死了的。”
尚江王的毒伤情况和其他的一些秘密都跟毒医有关,而叶重栖不想泄露出去一星一点。
这里面是他复仇的希望。
他也在尚江王身上寄托了很多期望。
楼羲玄默然片刻,道:“谢谢。”
叶重栖抱住了额头:“不用谢,我是为了我自己。”
乐尧道:“都在门口算怎么回事?雨天还是有些冷的,王爷,公子,叶先生,不如都进屋里坐会儿吧?”
叶重栖勉强拾起一些精神,起身朝屋里晃悠过去:“你倒是会安排,这是你的地盘吗?”
乐尧笑道:“自然是先生说了算。”
叶重栖道:“都进来吧。”
楼羲玄霍池这才进了屋,乐尧把那粥罐子一同抱了进去:“刚刚先生只喝了两口,再多吃点吧?”
叶重栖靠着他那大书架一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楼羲玄道:“吃完一碗。”
叶重栖:“不吃。”
楼羲玄:“要我喂你吗?”
霍池顿时不乐意了,接过那粥罐子舀了一碗出来,蹲到叶重栖跟前:“我喂。”
“……”
叶重栖快烦死了:“都给我滚!”
他一把夺过碗:“我自己会吃!你们两口子烦人不烦人?!”
这下彻底恢复了精神。
霍池回头跟楼羲玄对上视线,两人都笑了。
叶重栖愤愤然喝着粥,愤怒道:“整天腻腻歪也很烦人!”
烦人吗?没有吧。
楼羲玄坐到桌案前,霍池另掏出一样东西,等叶重栖填饱了肚子才递过去:“御医所的诊治记录,皇后的症状有些熟悉。”
叶重栖仔细看着,凝眉道:“悲望生。”
楼羲玄一顿,道:“下.毒者是谁?”
霍池:“祝纤云。”
他说出猜测:“这毒本来应该下给皇帝,最后却让皇后受了罪。”
楼羲玄:“皇帝随身携带有镇金鼎,寻常人难以朝他下毒,除非有机会取下镇金鼎。”
当年猎场刺杀一事后,代受毒箭的宁王世子饱受毒伤折磨,也让皇族都惊破了胆,文佳贵妃千辛万苦让人寻到了避毒至宝镇金鼎,让楼胤常年挂在身上用以避毒。
镇金鼎在身,毒物对当今陛下没用,只有他真正宠信之人才有可能在某些时候取下那东西给他下.毒,祝纤云原本有这机会。
叶重栖冷笑道:“绕来绕去还是毒,真是一盘大棋了。”
他到尚江王府为尚江宁王医病治毒,听说皇帝有用以避毒的镇金鼎之后很是不屑,便废寝忘食制出了两颗辟毒丹,给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能够帮他实现愿望的宁王,以及他内心深处深爱着的霍弈。
……虽然这两个混账都没有把辟毒丹留在自己身上。
霍池串联起前因后果,推测道:“祝纤云是毓王的人,毓王命他给皇帝下悲望生之毒,然后设计把无用的虫石珊瑚送到西平赟王手中,若赟王将虫石珊瑚送来帝都,一盒药夹在羲玄和皇帝中间,算是一个离间挑拨的计划,虫石珊瑚不管给了谁都没什么好结果,它救不了皇帝,凌峰与极寒之气相配合,会加重羲玄的伤病。”
那盒虫石珊瑚的设计果然不简单。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已是极冷,拼命克制着才勉强保持冷静:“一举三得之计,尚江、皇帝、西平全在他的算计之中,但是祝纤云成了变数。”
叶重栖道:“你们说,布置这一切的毓王知道赤珠果的存在吗?要解悲望生,赤珠果才是最佳的药材。”
楼羲玄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霍池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楼羲玄弯了一下嘴角,示意他来说。
霍池道:“若知道,那这计划就还有更深的一层谋算,毕竟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都应该没有赤珠果的概念……那是悟名先生提出来的,知情者只有天鼎帝,或许再加上天鼎帝身边的人,悟名先生死后,没人提过赤珠果,倘若皇帝中了悲望生,没有借助赟王所献的虫石珊瑚便解了毒,便很有可能暴露那枚赤珠果的存在,这样也可以挑起帝都和尚江的矛盾。”
此时此刻他倒希望祝纤云把悲望生下在了皇帝身上,若皇帝成功中了毒,若他们手中真的有赤珠果,一直紧盯着他们,必定可以为羲玄找到赤珠果。
可惜现在仍是未知。
毓王所设下的不可谓不是一条缜密的毒计,每一方势力都被他算计其中,若然皇帝因悲望生濒死或者因赤珠果解了毒,尚江王伤病加重,西平王再被质疑问责,朝野之间一团乱,才有他杀回权力中心的一丝机会。
可惜的是,再精心布置的计划也很难万全,他料不到自己暗中的动作被追鹤楼捕捉,让霍池劫了加了料的虫石珊瑚,他也料不到尚江王府有精通世间万种之毒的毒医,更料不到为他潜伏在帝都三年的祝纤云临到头却突然出了差错。
楼羲玄道:“此计之后,必有后手。”
霍池明白他的意思:“纪欢隐在暗中帮我调查,已发现了一些尚未暴.露在阳光下的影子。”
叶重栖道:“计划接二连三失手,背后之人该疯魔了吧?”
霍池说:“就等着他疯魔。”
他目光冷寒,此刻也像一个疯魔之人。
他痛恨有人算计楼羲玄。
但他还可以稳住。
他们还要将计就计。
看谁才是最后的那只黄雀。
楼羲玄问:“悲望生之毒,御医所那边怎么说?”
霍池道:“有辟毒丹相克,悲望生的痕迹不明显,御医所里有人察觉了出来,但他们不敢确定。”
楼羲玄:“那便不必确定了。”
此毒出现在宫中,无论落到谁身上都有牵扯不尽的麻烦。
“嗯。”霍池道,“此事由我负责,我会设法摆平御医所,找出宫中所有毓州来的暗桩。”
叶重栖揉了揉肚子,爬起来:“听起来你现在很得重用啊。”
霍池:“某些人不在,自是可以猖狂一些,也借了身份的便利。”
因他姓霍。
又道:“先生,御医所的诊治详情我拿回来给你,你根据皇后的情况帮忙配一副调养的药,保她早日康复。”
叶重栖很纠结:“……我不给除了楼羲玄以外的人……算了,交给我吧。”
霍池:“多谢。”
……
飞羽千掌在覆羽卫中并没有特别大的权力,只不过是费评章有事外出,霍池又跟皇后沾着血缘,皇后出事,皇帝对六宫心存疑虑,对近臣覆羽卫中诸人也多了几分不信任,这个时候点名由霍池来全权负责此案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他不可能谋害皇后,为了让案情尽快清晰,甚至跳过了飞羽部都令,让霍池有需要直接跟副统领左翰开口。
皇帝亲点,前几天那种被一些人明着暗着疏远、调几个人做事都调不动的情况全都消失了,大家都愿意配合,事情自然就好办。
由□□的香炉追查,所有经手的人都问询一遍,查出祝纤云之后,过往所有跟他明着暗着有接触的人全都问询。
飞羽部经手,各部协调,一场迅疾的雷霆之风从内宫之中吹过,所有藏匿的苍蝇都无所遁形。
“我听大家都说,霍公子身上有昔日霍统领的风采,行事果决,手段干脆,绝不遗留疑点。”霍池正整合着众人的证词,左翰溜达了过来。
霍池对覆羽卫所有人都警惕,但左翰不会让他厌恶,这人是近几年才从内三军调来的覆羽卫,跟当年那些事都没有关系,而且这几日接触了几次,他为人也还可以。
但霍池暂时看不出他是不是费评章留下监视自己的人。
“过奖,此事是大家通力合作的结果,我不过莽撞行事,全凭各位大人提点。”霍池说的是实话。
左翰却心生感慨,这年轻人看着孤傲冷僻,好似不通世事,内里其实是个狐狸,不知道都修了多久了。
“结果怎么样?”
霍池:“不可能每个人都像祝纤云那般守口如瓶,总有人会说实话。”
只不过这些都是些小喽啰,没有多大的用处。
御医所上下齐心协力,皇后的身体渐渐恢复,案情也已大致明晰,皇帝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同霍池道:“这次的事情办的不错,你想要什么奖赏?”
霍池直言:“请陛下把祝纤云交给我来处置。”
皇帝看向他。
霍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又可以让人感觉到他的愤怒。
他想替皇后报仇。
楼胤迟疑了一下,点头同意。
那一瞬间的迟疑很微妙。
有一刹那……他竟然是不希望祝纤云就这么死的,哪怕把他一辈子困在监牢里也好,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想法,或许是……对于陪伴了那么久的人,无论如何冷心冷情,经历了什么磋磨变故,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丝不舍。
然而事到如今,祝纤云不可能再被宽恕,镇国公府盯着此案,满朝文武也都在盯着,意图刺君又胆敢谋害皇后的人下场早已注定。
哪怕皇帝想留下他,也已不能。
君权至高无上,却无法随心所欲。
与镇国公府一门的助力相比,那点不舍不如一缕虚幻的云烟。
……
祝纤云死前有一个请求,他想见一个人。
小苑走进囚笼的时候恍惚了一下,他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祝纤云,就像看到了数年前蜷缩在长街一角的少年,似乎时光从没有流逝。
祝纤云听见动静,艰难地爬了起来,费力扯出一个笑容,道:“飞星,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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