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一直都在小苑心中,从没有忘记过,然而奇怪的是,看到祝纤云凄惨破败的模样,他心底却并没有十分快意的感觉。
“我不知与你还有什么渊源可叙。”
“可你不还是来了吗?”祝纤云盘膝坐着,脑袋枕着墙壁,望着他,“我这一身潦倒,最开始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世事变化就是这般玄妙,不感叹都不行,始于……你把我捡回了苑家,终于你抢走了我的恩宠,到最后我没有什么想见的人,只想再跟你聊一聊。”
小苑神情冷淡,他后悔跑了过来,想转身离开,然而憋在心里的话又忍不住出了口:“你没有看清真相,你变成这样不是因为我,你若恨他你针对的人也该是他,何故要拿无辜者开刀?……算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是我多此一问。”
“因为纠结吧……”祝纤云道,“爱恨难辨,恨是真实存在的,你没有看清我的报复。”
倘若皇后中了跟尚江王一样的毒,这时候刚好有一份解药……他想看皇帝要怎么选择,想看看他们三个人还要怎么虚假的保持体面,不过下.毒之后他自己又矛盾了。
“皇后当然很无辜,她算很好的人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给我难堪和羞辱,只当我不存在,可我还是讨厌她,她有那么好的家世,就算没有爱也可以始终站在皇帝身边,她又有那么好的修养,无论遇到什么境况都可以宠辱不惊云淡风轻,那是我一辈子都修不来的。”祝纤云笑了一下,“就像从前,我跟在你身边读了不少书,却也无法变得像你一样高贵文雅有涵养。”
他说:“飞星,我就是个小人,所有我看不顺眼的都想报复过去,妄图让世界围着我转,猖狂无所畏惧,什么都敢争取,谋逆刺杀也全无心理负担。”
可是小苑却只看到了他拼命遮掩的狼狈。
他不着急走了,打算听一听祝纤云生命最后所有的狂言妄语,就当作是看一个疯子在梦呓。
这或许是他的怜悯。
祝纤云垂下眼睛,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小苑:“风波已平息。”
祝纤云有些诧异,御医所的人三天两头为宁王诊脉,竟看不出来皇后所中之毒吗?
按理说,皇宫之中只要出现了悲望生,风波就不可能那么容易平息,皇后的毒又怎么办?
不过这些问题他也没有多么在意。
小苑道:“不在你的预测范围之内吗?”
“我……”祝纤云很难受地眨了下眼睛,“人是会矛盾痛苦的,我想让所有人跟我一样痛苦,给你们心里埋下疑虑、未知,无论是楼胤还是我身后的那些人,都要因为我的举动充满忐忑,皇宫中的风波无论怎么收场都会有人不安,这就是我的报复。”
他不想任由谁来支配他。
他也想支配别人一回。
小苑看着他,神色平静。
祝纤云抬起眼睛,扯了下嘴角:“人心就是这般复杂,可要说到最复杂的人还得是你的主子,飞星,你站在尚江王身边不会感到害怕吗?”
小苑没有说话。
“人们眼中的尚江宁王是什么样的?英雄王侯,年少有为,赤胆忠心,为国为民为君王可以奉献一切,偏偏又淡泊寡欲不争不抢,谁都要敬爱他的美好品行,满朝文武都放下了戒心,皇帝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相信他,他真是这世上最会演戏的人,不在于他演技怎么样,而是他想把自己呈现成什么样他在世人眼中就是什么样,他好像在每一个人面前演戏。”祝纤云讽笑了一声,“而实际上呢?他心里充满了怨恨,他想杀了我,却不会直接动手,我猜他看清了我的秘密,却任由我给帝都添乱,这些日子从长乐大街容相遇刺到骁山行宫再到皇后中.毒,风波接连不停,尚江宁王始终置身事外,他明明那么赤诚忠心却不阻止很多事情的发生,因为他就是要让我身后的**乱朝纲,越是混乱越是能够显出尚江一脉的难能可贵,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他的推波助澜……飞星,你能说他不知道我身后的人是谁吗?他恐怕比皇上比容相他们都看得清吧?看得清却装作不知,没有人比他更清白了。”
这其中有一半是你的妄测臆想……小苑本不想辩驳,可还是开了口:“这些话由祸乱朝纲的你来说很不合适。”
“那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烂人,我承认,”祝纤云道,“我只是觉得很可笑,明明最危险的人就在那里,却没有人意识到,等可以意识到的时候恐怕已经晚了……宁王那么清白,文臣信任他,武臣中势力最盛者是他的知交好友,覆羽卫中不知道有没有他的人?霍家那个新冒头的小公子,怎么想都不可能跟他不认识,将来要是有什么事,他自己的兵马甚至都不必动,乱臣贼子由别人去做,他便是始终忠义贤良的尚江王……类似的话我跟楼胤说过一次,他不信,或者是没办法信我,宁王的姿态摆的太好,他只能去相信宁王,那我便不再说了,我也任由这荒谬可笑进行下去。”
这些倒是不需要反驳,小苑道:“不过是闲弄棋局而已,王爷不必太认真,他在这帝都里闲玩看戏,自是不必把黑甲重兵牵扯进来,某些人不配。”
祝纤云笑了笑,撑着残破的身体,抬手似是要抚摸一下他的脸。
小苑避开了他的手。
祝纤云没有坚持,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他说:“你这样绝色的容貌,也是一步棋,却好像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得了宠却不用来报复我,也没有趁机揽拢权势,那你还留在他身边干什么?难道和我一样愚蠢,也喜欢他了吗?”
最后一句是极尽嘲讽的玩笑,嘲讽的是他自己。
小苑平静道:“你我最清楚,没有人可以轻易让他取下镇金鼎,没有人可以让他真心信任,倒不如以身侍君。”
皇帝身边防卫重重,宗师高手和镇金鼎都是难以突破的护盾,然而极致的美貌是很有攻击力的武器,不需要引得他动心动情,他只要肯看过来一眼,他只要身有欲.望,那么一切就都顺理成章。
祝纤云一愣,缓缓理解了他的意思,有些惊愕,又有些为皇帝担忧,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情感很是滑稽,他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他不该去心疼谁了。
所以他慢慢笑了起来,看着小苑的脸,眼睛里聚起欣赏之色,几乎有了深情的意味:“我以为你最恨的人是我。”
小苑:“我的确恨你。”
祝纤云说:“你该恨我,但我也有自己的理由,谁让苑家把我赶出了家门,你家的人又非要写文章骂我呢。”
小苑眼神冰冷,压抑许久的恨意又翻上了心头。
“说起来……”祝纤云捂着心口,他唇色发白,声音一直都很无力,“我是因为什么被赶出来的呢?因为我把一个小厮扔到茅房里揍了一顿,剃了你叔叔的胡子,还有……在你睡觉的时候轻薄了你,其实不过是悄悄……亲了一下而已。”
“哈哈……”他笑了笑,“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好像我罪不可赦一般,明明给了我安身之处,让我以为自己可以像人一样活着,却又那样绝情的把我赶了出去。”
他看着小苑,笑意又敛了下去:“其实……你把我捡回去,让我跟着你读书,那时候我是想学好一点的,可是你那个叔叔处处嫌我碍眼,每日都要斥骂我,把我贬的不如一条猫狗,那个小厮他在背后意.淫你,我想给他教训,飞星……飞星,我从前……是喜欢过你的。”
所以他在灭掉苑家满门之时留了苑飞星一条性命,可是肩负着毓王嘱托侍候在皇帝身边的他心理早已扭曲,他没有杀死苑飞星,却又想毁掉苑飞星。
很矛盾。
小苑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你现在或许会恶心会不屑,可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很小的少年,你对我那么好,还叫我哥哥,我真的喜欢过你。”祝纤云眼中有泪光,“我天生命贱,谁对我好一点就会让我动心,后来喜欢上他也是这个原因,包括我身后那个人,他救了我一回,我就给他当了三年的卧底……”
可惜他还是个睚眦必报的恶人,对他好的苑飞星被他灭了满门,救过他一回的毓王被他坑毁了计划,他与皇帝之间算是相互辜负吧,毕竟他最爱这个人,也为这个人痛的最深,便想让这个人也深受折磨,所以他什么真相都不会泄露给他。
小苑深呼吸了一下,已经不耐烦再听下去了,他转向牢狱门口:“公子,可以借我一把刀吗?”
霍池掏出一把匕首给他:“手上会沾血,没问题吗?”
“没问题,这个人还请交给我来了断。”
……
受尚江王指示,乐尧开始死盯着毒医,就怕他又不吃饭不睡觉瞎糟践自己,说起来尚江王和毒医也真是很相似的朋友了,教训起别人来都是理直气壮、义正辞严的,搁到自己身上就要随心所欲,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当然现在尚江王有了霍公子,心态渐渐转变,已经不会再随便任性了。
叶重栖很烦:“我不爱吃别人做的东西,我也不喜欢有人在我眼前瞎晃悠,你们快给我滚出去!”
乐尧道:“您要再这样,王爷就过来亲自盯着您了,他可是跟霍将军保证过的。”
叶重栖:“有你们这样的吗?我吃不下去硬塞啊?”
乐尧:“先生为什么吃不下去?”
叶重栖:“心烦,不关你们的事!”
乐尧帮着把饭菜摆到桌子上,吩咐其他人退下,道:“经虫石珊瑚一遭事,我们心里都很难受,王爷身上奇毒不除,终究是个隐患,我把叶先生当成救命药草,就害怕你也出点什么事,你吃不吃饭关乎的不是自己,还牵连着我们王爷的安危。”
叶重栖“啧”了一声。
话说到这种地步,不吃也得吃了。
他强塞进胃里一碗汤,别的再也吃不下了,正要跑楼上继续捣鼓药和毒,竹楼里又来了一个客人。
乐尧也没有太勉强毒医,剩下的饭菜都叫人撤下,他也识趣的走开。
小苑踏过门槛,脸色发白,看起来有几分虚弱,他朝毒医道:“抱歉,叶先生,又来麻烦你了。”
叶重栖蹙眉:“药都按时吃了吗?”
小苑:“按时吃了,今天突然难受起来,可能是因为……我动手了结了一个人,见了血。”
他毕竟没有沾过这些事,手上溅了血,心里也不平静了,近而影响到了身体。
叶重栖道:“过来,我给你看看。”
小苑走过去。
检查了一通,没有大问题,毒医之前开的那些药继续吃就是了。
如此,才可减轻他身体的负担。
“我早就说过,帮我试.毒,会很辛苦。”叶重栖不喜欢让别人帮忙试毒,他更愿意试在自己身上,小苑是一个特例。
“是我心甘情愿。”小苑道。
……
当年与霍弈一刀两断之后,叶重栖独自在江湖上流浪过一段时间,期间回了一趟孤舟城。
这里没什么愉快的记忆,他也不应该是个念旧的人,但不知为何,就是想回去看一看。
回去之后才发现有些东西冥冥之中自有指引,他想回到孤舟城原是还有孽债未结。
大火烧毁了叶氏府邸,也烧毁了叶氏府库中的各种毒和药,毒.气散到空气里,笼罩了叶府附近的人家。
他干净利落一走了之,却不知道有几十口人因为他的一时冲动中了毒染了病。
发现这件事之时,叶重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再也没有理由推脱“他们不来惹我我就不会报复他们”了。
他已经因为霍弈理解了很多东西。
他明白这是他的罪孽。
他在城中租了一间屋子住下,搭了棚子帮人免费看病,给所有染毒之人诊了脉,混杂的毒.药太多,时间也太久,想要给他们拔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就一遍一遍地往自己身上试毒。
试毒是很痛苦的,频繁尝试把各种毒.物弄到自己身上也会伴随着各种副作用,等他终于给每个人都配出了正确的解.毒散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满头白发,浑身毒.气。
此后用了很长时间才把那些毒.气散去,但头发和眼睛却无法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这些都是他罪孽的标志。
他开始害怕用.毒,更恐惧试.毒,为给悟名先生报仇到了尚江王身边之后,更是除了尚江王不轻易给人看病了。
他恨自己是医毒难分的叶家人。
……
后来,被买回来的小苑过来问他:“先生,以我羸弱之躯,如何能够亲手为自己报仇呢?”
叶重栖一听就明白了:“你想用.毒?”
小苑点头:“最好无色无味不易察觉。”
叶重栖想了想:“我曾制有一毒,名为囚山幽,可以不动声色置人于死地。”
小苑道:“请先生赐予我。”
“你可想好了,”叶重栖道,“说不定你的目标有用来避毒的东西。”
小苑忧愁:“这倒是难办了。”
“也不难办,”叶重栖思索,“囚山幽可以先下在你的身体里,你本来不就打算献身吗?”
小苑明白过来:“谢谢先生。”
“囚山幽的效果还是太猛,我需要再改良一下,由你先喝下,之后再喝我给你调配的解.药,你便不会有事。”
小苑道:“我的性命无关紧要。”
叶重栖一下冷了神色:“你是死是活无人在意,我也不想特意挽救你的性命!但你若是突然死了,定会惹人怀疑!”
小苑垂了头:“先生教训的是,我不能给王爷添麻烦。”
“嗯,那就需要循序渐进着来,所以改良之后的毒更加隐蔽不易察觉,需得一点一点渡过去,这毒除我之外世间再无人可以解,比悲望生更为奇绝,既已不同于囚山幽,那也就换一个名字,改为囚笼吧。”
他讽刺道:“我认识的人总归和‘毒’脱不开关系。”
他还是要用.毒。
……
孔蘅帮九婵搭着秋千,有点忧愁道:“阁主一去南境就不见音信,好担心啊。”
九婵道:“你家阁主只有看着是个糙人罢了,他自小跟着王爷长大,耳濡目染的,什么熏陶没受过,又经过那么多年江湖历练,人精一样,用不着担心。”
孔蘅嘿嘿一笑:“主要是想他了。”
九婵道:“理解,跟雏鸟一样呗,哎,他以前是不是把你们这些小孩当儿子养的?”
孔蘅道:“不能吧,我怎么也应该是个弟弟啊,而且我不是小孩了。”
秋千搭好了,孔蘅看了看天色,道:“九婵姐,我得和飞星回去了。”
跟九婵道过别,孔蘅跑到竹林外头等着,他对毒医非常怵,不想跑到毒医面前挨骂。
小苑走出竹楼,心情有些沉重,亲自动手杀一个人对他来说多多少少都会有负担,还有囚笼……他早就违背了家训,也打破了自己所坚守的原则。
他不后悔,但心里还是不太好受。
“飞星!”
熟悉的声音在小路尽头响起。
小苑抬眼,看到孔蘅一脸灿烂的笑容,指着天空对他道:“天晴了,你看!有彩虹!”
小苑随着他看去,一下便被绚烂的光彩恍了神。
……
小苑走后,竹楼里又冷清下来,叶重栖觉得所有东西都了无生趣,提不起劲来。
阳光穿过缝隙落在他颓丧的脸上,让他更觉烦闷,抬手便想把窗户甩上,却无意看到窗台下方的水洼里反射的光芒,碎金一般星星点点分布着,格外晃眼。
他立在那出神了一会儿,最后把窗子敞开,坐到了窗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靴子出现在视野里,有人轻轻撩起他肩上的一缕白发,道:“像白云和冬雪,与众不同。”
叶重栖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表情有点发愣,看清来人,立即作冷漠之色:“你怎么又来了?”
“送东西。”霍弈向他展示了一下手里的食盒,在他旁边坐下,“絮儿恢复了些精神,便做了几样点心,说是感谢你。”
叶重栖警惕道:“你把我告诉她了?!”
霍弈忙道:“没有,絮儿是要感谢做出辟毒丹的人,你不是吗?”
叶重栖“哼”了一声。
霍弈打开食盒,朝他笑道:“我妹妹的手艺特别棒,自从她进了宫我就很少吃了,嘴里很馋,你如果不要我就全吃完了啊。”
“有没有点出息!”叶重栖瞪了他一眼,从食盒里挑出一块点心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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