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若月离开一个月后,她答应的信才慢悠悠到达宁波。
而且还是一人一封。
苏有为十分感动,把来信按在胸口,深情地说道:“梁同学心里还是有我的。”
林菀菀现在和他们已经不在一所学校,要让她听到这句话,必然要翻一个白眼再骂苏有为几句。但换做是任嘉礼,他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咱俩一起看。”苏有为得寸进尺,把他和任嘉礼的信并排放在桌上。两封信的开头都差不多。梁若月说因为姨夫工作调动,小姨他们搬了一次家,现在的房子比之前的宽敞舒适。只是她的表哥表姐都已经念了大学,全部住校,家里就剩她一个小孩,还有点不习惯。
第二段,梁若月抱怨说她小姨收到她妈妈的指示,誓要让梁若月考上好大学,已经开始不断给她上紧箍咒了,搞得梁若月头皮发麻。
“亏得我妈还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一心望女成凤,却忘了揠苗助长的道理。”梁若月在信里幽怨地写道,“我就像是一棵葱,每天被掐一截,很快就要被薅没了。”
苏有为笑得打滚:“梁若月真是个人才。”
接下去的内容就不一样了。给苏有为的那封,梁若月严肃地汇报说上海有很多浙江来的人,其中有人头脑灵活在做一些小生意,据说收入还挺可观。
“我仿佛看到了你走在上海街头的身影。当然,你做的肯定是更大生意。”
看到这句话时,苏有为简直要热泪盈眶:“没想到最支持我事业的人竟然是梁若月。不行,快看看你的,你的写了啥?”
在给任嘉礼的信里,梁若月则汇报了一个朴实的困难:三年不回来,她觉得上海饭菜的口味普遍偏甜,已经吃不惯了。
“上海人吃早点,拿油条配豆浆;宁波人吃早点,拿油条蘸酱油。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油条间的差异?抑或油条是一样的油条,只是人不是一样的人?”
任嘉礼啼笑皆非,只觉得糊弄之意简直要从薄薄的信纸上溢出。
苏有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解读:“我知道了。梁若月一定是想表达对你的思念。你看,油条永远是油条,但吃油条的人换了,吃起来的滋味也就不同了。”
“我和她从来没一起吃过油条。”任嘉礼面无表情道,转眼却拿起笔在回信中写:
聪明人都拿油条蘸白糖。
又过了一个月,梁若月的回信姗姗来迟,对于油条蘸白糖一说,她评论道:“建议取名为‘霜糖油条’并注册商标。”
梁若月与他们之间保持着稳定的通信,但每次苏有为问林菀菀她们聊什么时,林菀菀都眼睛一瞪拒绝回答。
“女孩子间的秘密嘛,我懂,我懂。”苏有为怏怏地。
林菀菀说她不是很喜欢现在的学校,但是问她为什么,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就是成长的烦恼,你不懂。”她深沉地说,把苏有为噎了一下。
“梁若月说上海很多东西都是从浙江卖过去的,上海人还说浙江人精明。”他再接再厉,“林菀菀,你毕业之后跟我去上海打拼,怎么样?”
“去,别烦我。”林菀菀挥手,“好好考你的大学去。”
苏有为的脸红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闷头向前跑去。
“喂,你抽什么风!”林菀菀莫名其妙地大叫,“等等我,等等我。”
苏有为停住脚步,终于有理由正大光明地看着她向自己跑来。
这一幕被一旁的任嘉礼尽收眼底。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苏有为总是千方百计要逗林菀菀生气。
任嘉礼本来想在信里告诉梁若月这件事。但是他们通信一来一回总要一个多月,掐指一算,还不如等过年时亲口告诉她比较好。
梁若月有的是小聪明,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敲上苏有为一笔。
想到这里,他微微笑起来。
但是过年的时候,梁若月没有回来。不仅如此,梁家的灯火也没有亮起。
任嘉礼上门几次都扑了空,最后有一次遇到梁若月的邻居,才得知他们一家今年会在上海过年。
林菀菀很委屈:“梁若月说好会回来的。”
“听说她爸爸妈妈前两天才匆匆忙忙走,可能是临时做的决定。”任嘉礼安慰道。
“就是呀,梁若月妈妈是上海人,说不定是她娘家有啥事得去料理。”苏有为说完又忽然叹口气,“梁若月是个厚道人,应该不至于把我们抛之脑后吧。”
梁若月在新的学校会遇见新的朋友,万一……她不会把我们忘掉吧?任嘉礼心里一直有这种担忧,但他从来不敢说出来,唯恐戳破了就会成真。
“算啦算啦,下次我们一起在信里批判她。”苏有为又振作起来,“或者咱们下次放假去上海找她。我还没去过上海呢。”
三人在厂区里瞎转悠。接近年关,厂区几乎空荡荡一片。
林菀菀说起她现在的学校,态度倒比刚入学的时候乐观一点:“起码我们的工作分配还可以,比……”她没有再说下去。
前几年进厂当工人还是香饽饽,转瞬之间已经人人避之不及。苏有为的爸爸是厂长、林菀菀的爸爸是技术工人,虽然他们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说起这几年的波折,也是心有戚戚。
“我爸说,当螺丝钉是不行的,得有专业技术。”
“苏厂长说得对。”
苏有为指着任嘉礼:“我说句大实话你别生气——虽然你爸口碑不咋样,但他是医生,不怕丢饭碗。你要不就听他的以后去读医吧,能读出来,不管在哪都能过得滋润。”
“不行不行。”任嘉礼猛摇头,“我是真不想学医。我光是在医院里呆着就头疼。哎林菀菀,你觉得你现在学的东西怎么样?喜欢不?”
“还行吧,反正不讨厌。”林菀菀笑了,“不过,从前你们老笑话我吊车尾,现在可不一样了,我成绩还蛮好的呢!”
“出息了。”苏有为笑了,“那……你跟同学处的怎么样?”
“就那样呗。”林菀菀摸摸鼻子,“估摸着以后我们分配工作也会被分到差不多的地方,指不定要做一辈子同事,就算有什么小疙瘩也忍着吧。哎,要我说,还是跟你们这些从小长大的朋友更有话聊!”
苏有为得意洋洋道:“那是!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他们不知不觉转到几年前突然意外的那条路上。三人同时安静下来,梁若月勇猛的身姿一下浮现在他们眼前。
林菀菀先笑了:“现在一看,咱们当时真是捡了条命。”
“她胆子真够大的。”任嘉礼喃喃自语,忽然想起来什么,“那三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里面蹲着呢。”林菀菀心情复杂,“其实我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判的多了点。”
没人说话。
“半辈子就过去了。”她叹息一声,“他爸妈一夜白头。这几年我偶尔远远看到,感觉每次都比上一次衰老很多。”
“他要是当年没进去,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纠缠你们家。现在他蹲上几十年,再出来的时候你爸妈已经退休,你们一家应该也可以搬走,他就算想报复也难了。”苏有为双手插兜,“再者,要没那事你姐姐也未必会去香港。”
“这倒是。”林菀菀的声音倏然轻快起来,“说到这个,其实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们……我姐姐准备结婚了。”
“什么?”苏有为和任嘉礼齐齐吃了一惊,“你竟然瞒我们瞒到现在!”
“哪有,我也是才知道。她年前打电话回来,说等淡季有空了带他回家一趟,要是一切顺利说不定秋天就摆酒了。”
“‘他’是谁呀?工作上认识的?”
“嗯,”林菀菀点头,“算同行,不过对方各方面条件比我姐好很多,我爸妈因为这个已经几天没睡好了。”
“香港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任嘉礼摇了摇头,“你这就不懂了——你姐姐多半已经见过了对方的家人,得到了他们的认可,所以才决定把他带回来见你父母。”
“啊?这不合规矩呀。”林菀菀皱起眉,“本来我爸妈就担心香港人会歧视我们……”
“规矩什么的次之,你姐姐得到了他们的认可最重要。”任嘉礼分析道,“如果对方家里不同意,棒打鸳鸯倒也罢了。如果他们坚持结婚,往后你姐一个人在香港,没有娘家人帮衬,日子肯定不好过。现在他们家里接受你姐姐,这就把最难一关过了。以后日子长着,这些规矩相比就没那么重要了。”
林菀菀张口结舌,仔细捋过一遍后笑逐颜开:“好像确实是这样!”
“你小子倒是懂得很呀。”苏有为乐了,“任嘉礼,你是不是……”
“别造谣啊!这叫做旁观者清。”方才的沉闷一扫而空,任嘉礼笑道,“没想到你姐成了咱们这一辈人里结婚比较早的一批。”
“别提了,我爸这两天百思不得其解,他之前一直觉得我姐嫁不出去,结果去了香港之后反而自己找到对象了。”林菀菀说,“他总结说我姐可能和香港八字相合,所以去了之后就转运了。”
“没错,气场相投就是这样的。”苏有为也八卦道,“其实我觉得我哥也有情况。他现在穿衣打扮比从前时髦多了,在家动不动就照镜子,还买了一堆香皂、摩丝之类的,被我妈骂了几次了。”
“那八成是有对象了。你快去问问呗。”
“我哪问的出来啥啊。”苏有为叫苦不迭,“哎,峥嵘姐呢,她最近咋样?”
任嘉礼呵呵一笑:“你知道她那个脾气。我看她一个人在外面好像挺开心的,就是今年过年她说不回来,又把我爸气得半死。”
“你爸这半年来好像心态变了点。”
“可不是,估计是发现孩子大了管不了了。”任嘉礼说,“他现在对我怪客气的,有时候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嘿,对你客气你还挑上了。”
这么一说,倒觉得各家都有好事发生。任嘉礼又抬头去看夜空。唯一的遗憾就是梁若月不在。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年夜饭吃了什么……
年初十,梁家父母提着特产来任家拜年。任嘉礼这才得知邻居的消息有误,他们今年居然回了东北一趟。
“回老家啊?”任父任母都很惊讶。
“也是临时计划的。一是想着好多年没回去,二是我爸这两年身体不好,得回去看看。”梁父解释说。
“那梁若月?”任嘉礼忍不住问。
“和我们一起,她都十几年没回去看看了。”梁父笑呵呵地搓手,“别说,走了这么多年,乍一回去还真不习惯。”
“每天喝酒,连喝七天!”梁母瞪他一眼,控诉道,“喝完就吐,还说胡话,大半夜不睡觉在屋里唱歌。”
任母对此深有同感:“老任也是。喊儿子跟他喝,儿子不理他,他就自己跟自己喝。”
平时任嘉礼肯定不耐烦听长辈们拉家常,但今天他主动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听一些梁若月的近况。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样,任母问道:“月月在东北呆着习惯不?”
“她呀,她挺好!比我俩适应多了。这次回沈阳还带她去玩雪——你们说奇不奇怪,这孩子在南方长大,溜冰滑雪却是无师自通,一套接一套。她还差点不肯走,说明年冬天还要回去滑雪。”
“那多好啊,锻炼锻炼对身体好。我也想让嘉礼多出去活动活动,但这孩子老闷在屋里看书。”
“我倒希望月月能多看点书。”梁母大倒苦水,“这孩子不笨,脑子挺聪明,就是读不进去书。她小姨跟我讲,她经常坐在桌子跟前看着看着就走神,坐两个小时,实际上只学了不到一刻钟。”
梁父顿时拉下脸来:“哎,你别到处说孩子不好。我觉得我女儿蛮好的。”
任父任母也笑了,连连赞叹,夸梁若月大方、懂事、活泼。
“那你们这次回去是坐火车从上海走?”
“没。这次下了血本坐飞机。”梁父这话一说,任父任母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催着他讲讲心得体会。
梁母戳他一下:“得瑟!”说罢懒得理他,同任母一起去里屋说话。
梁父绘声绘色地说起他们从上海飞沈阳的经历。任嘉礼只觉得自己已经听傻了。往前几年,坐飞机还得开介绍信,有些地方规定职级不够就没有坐飞机的资格。任父任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上海,任嘉礼甚至没怎么离开过宁波。
他恍恍惚惚听到梁父说空姐送了他们一架飞机模型,还让机长给梁若月签了名。
“你们有机会也带孩子去体验下。”梁父大为感慨,“这钱花得值。涨涨见识、开开眼界。实不相瞒,从飞机上看上海的感觉和站在地上看完全不一样。平时觉得上海哪里都不错,从高处看还是不行,跟电视上放的东京、纽约、伦敦完全不能比。”
换作往常,若有人敢说上海半点不好,任父早就跳起来反驳了。这次他倒抽着烟耷拉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俩坐这趟飞机最大的体会就是,要是孩子想去外面闯,咱们就尽量支持,趁他们年轻让他们多出去看看。要不然到了咱们这个年纪,有多少雄心壮志都使不出来了。”
“咳,那我的思路还是对的。”任父狠狠吸了一口烟,“孩子还是得去大城市。”
“思路对的,方向错了。”梁父打趣道,“我就直说一句:你先前教育孩子的方法太极端,你看峥嵘现在不也蛮好的,当时何必闹成那样呢。”
任父犟嘴:“她那是听我的去了上海,要是真去了杭州,现在指不定在哪哭呢!”
梁父弹弹烟灰,笑而不语。
“嘉礼呢,比他姐听话,但是为人处事方面不太行。”任父苦笑着指了指自己,“跟我一样,容易钻牛角尖。”
“我才没有。”任嘉礼下意识地反驳。
“哪里没有?”任父指着他,“这孩子有志向,但老梁你也晓得,我这辈子就是栽在一个‘眼高手低’上,我看这孩子现在跟我当年隐约有点相似……”
“当着孩子面说啥呢!老任,这我得说说你。现在时代变了,孩子们的路跟咱们那时候不一样了,你也别拿自己那套来评价孩子。”梁父打断他的话,对父子二人说道,“人只活一辈子,有些事得自己去经历才行,有些路你也没法替孩子去走。嘉礼,你呢,也别把事都闷在心里。你爸轴,但是走过的弯路比你多。他有时候讲话难听你就别理他,但有时候你有不懂的,问他总比自己瞎猜强。”
任父不乐意了:“老梁你这当着孩子面拆我台……”
“我就得当着孩子面拆你台,不然孩子以后有了想法哪敢和你沟通。”
任嘉礼坐在一旁默默听着。梁父说的道理其实任父也懂,区别在于他的爸爸会装作不懂,而梁若月的爸爸肯去思考。
他忽然羡慕起梁若月能有一个头脑清醒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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